Chapter19

我小跑步,追在斯图尔特身后,恳求他将丝绒袋还给我。他不理我,直接冲进普莉西雅的办公室。

她坐在胡桃木办公桌后,边打电话边回邮件,我头晕了。可恶,我要昏倒了,而且还是倒在我老板的办公室里。

“你绝对不会相信发生了什么事。”斯图尔特对着普莉西雅挥舞小袋子。

“对不起,托马斯,我等一下再打给你好吗?”她挂上电话,怒气冲冲对着斯图尔特说,“什么东西?”

“汉娜收到了原谅石。她跟她妈妈之间,不知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时机呢?”

普莉西雅脸色变得和善,还现出了微笑。“怎么不早说。”

“就是这个,最私密的个人内幕,我们等好久了!”

“住口,”我说,“你不能擅自主张,我不想在节目上讨论我的私生活。你没看到我那两个朋友怎么了吗?”

他听而不闻。“这对收视率很有帮助的。普莉西雅,你也说过,汉娜最大的问题就是她不肯敞开心扉吧?”

我瞠目结舌。她真的这么说?对,我是有点保守,但不会有人说我很冷淡。

“你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汉娜。”普莉西雅说,“真的,感觉你就是关得紧紧的,像是一朵不肯开的花。”

“比修女并在一起的膝盖还紧。”斯图尔特说。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但普莉西雅似乎没注意。她绕过办公桌,来回踱步,用笔敲着手心。“记得吗?奥普拉拉着一拖车肥油上舞台。凯蒂·库瑞克现场转播她的结肠镜检查。坦荡荡的名人最吸引人了,为什么?因为他们很勇敢,敢秀出自己的弱点。”她停下来,转向我。“亲爱的,弱点就是最神奇的元素,让我们区分出我们爱的人,跟我们喜欢的人。”

斯图尔特点点头。“说得对,谈谈你母亲,还有你们吵架的原因吧。不管是什么都好,告诉观众你受到的严重伤害、流几滴眼泪,让他们知道你最终原谅她后,感觉有多么自由。”

但我还没原谅她,事实上,我现在已经不确定她需不需要我的宽恕。我也不想让新奥尔良的观众、WCHI,或是其他电视台来挖掘我的过去。麦可说得没错,我家的秘密最好埋藏起来,桃乐丝这样说出了真相,就是最好的例子。

普莉西雅抓起一叠纸。“观众会想知道另一颗石头怎么了,这故事有趣吗?”我觉得我像个中南美洲节庆用的纸扎娃娃,戳、戳、戳,马上就要爆开了,而我的五脏六腑都会流出来。我得不到温柔的对待,反而会让全世界看到我掩盖的恐怖事实。

我用双手抱住头。“拜托!我不要!”我看看斯图尔特,又看看普莉西雅。“我不同意,我很注重我的隐私。你们说得没错,我绝对不可能让几千个观众看到我的私生活,我不是这种人。就算我愿意,我的男朋友是市长,所以不行。”

斯图尔特举出各种理由,我应该打起精神,为团队着想,滔滔不绝说了三分钟后,普莉西雅终于握住他的手臂说:“放弃吧,斯图尔特,汉娜就是这样,我们不能强迫她。”她放柔了声线,平静到让我心神不宁,她回到办公桌后的椅子上,敲了敲电脑屏幕,表示会议结束了。

我想为自己辩解,告诉她,除了谈论我的过去,我什么都愿意做。但如果我不说出原因,她也不会明白的。

转身离开的时候,普莉西雅给了我致命的一击。“明天克萝蒂亚会跟你一起主持,对吧?”

我摔了化妆间的大门。“他们竟然威胁我!”洁德正在水槽旁洗着刷具,我走到她旁边。“普莉西雅跟斯图尔特完全不在乎我的隐私,只在意收视率。”

洁德向另一侧方向偏偏头,提醒我这里还有别人,我转头,看到克萝蒂亚仍坐在最里面的沙发上,等着继续讨论明天的节目怎么做,我现在快气炸了,让她听到也没关系。

“他们说我拒人于千里之外,你知道吗?”

洁德关掉水龙头,抓了条毛巾。“汉娜大美女,观众问你的私人问题,你有回复过吗?除了我以外,你让别人看过你素颜的样子吗?”

我捂住脸颊。“所以呢?我只是很在乎外表,这有什么不对吗?”

“化妆是你的武装。以一个公众人物来说,你非常重视隐私,这听听就算了。”她拍拍我的肩膀,伸手去拿钱包。“我要去吃午餐了,要帮你带什么吗?”

太好了!来份炸牡蛎三明治和焦糖胡桃派。“不用了,谢谢。”

“多惹点麻烦吧。”她说,顺手带上了门。

我两手各抓了一把头发,哀号一声。“我该怎么办?我需要这份工作。”有人碰碰我的手臂,我吓得缩了一下,是克萝蒂亚。

“喔,对了,你在。”我挺直身子,把头发塞到耳后。

“对不起,汉娜。”她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觉得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建议我们一起主持,请费欧娜当特别来宾,我好笨!我从你抽屉里拿出来那个袋子的时候,根本认不出来,我不知道里面有原谅石。”

我细看她的脸,双颊绯红,瞪得大大的蓝眼睛非常无辜,在她厚厚的粉底下,我看到她下巴上有一道小疤痕,是小时候的意外吗?可能是从脚踏车或从树上摔下来吧?她用涂了指甲油的手指碰了碰疤痕,我转开脸,觉得这么瞪着别人看很没礼貌。

“很丑,我知道,是矫正牙齿的结果。医生要我戴上铁丝和塑料做的工具,过了一个月,他才发现太小,可是已经造成损伤,永远无法消除了。我母亲很生气,从此不再让我参加选美。”她干笑一声。“但我倒轻松了。”

所以克萝蒂亚从小就会参加选美比赛,那是母亲的美梦,不是她的梦想。“几乎看不到,你长得很漂亮。”我说。

但她的手指仍在疤痕上来回抚着,我觉得很心疼。虽然克萝蒂亚的头发烫直了,皮肤上的防晒喷雾仍完美无瑕,她现在看起来很像真人,有伤疤,但没有安全感。我觉得可以跟她和睦相处了,普莉西雅说到的“示弱”,指的就是这种感觉吗?

我握住她的手臂,带她到沙发旁边。“克萝蒂亚,不是你的错,都是那些愚蠢的石头,或许洁德说对了。”我呼出一大口气。“我很害怕,我不敢提起这些石头的事,因为如果被人发现我实际上是什么样子,可能会把大家都吓坏。”我把袋子丢进金属垃圾桶,发出咚的一声。“费欧娜这些该死的石头应该要帮我们面对丑恶,结果,我现在比以往更封闭了。”

克萝蒂亚又碰碰她的疤痕,我不知道她发现了没,我只是在比喻,不是真的指她的伤疤很丑。她说:“如果宽恕很容易,我们都能睡得很好。”

“对啊,就算我要求人宽恕,也没有权力。我的故事太骇人了,我男朋友担心我说出来就完了,也会害了他。”

“真无情。”克萝蒂亚说,“相信我,我懂,我真的懂。我伤害过我最要好的朋友,这非常卑鄙,一直到今天,我都没告诉别人,她也不知道,所以也别难过了,我也不能在直播现场说出我的秘密。”

我看看她。“谢了,真的。有时候我觉得我是全世界最邪恶的人,从来没有人犯过这种可怕的错误。”

克萝蒂亚说:“才不是呢,我也在同一条船上。”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仿佛回忆仍令她痛苦无比。“三年前,我最要好的朋友蕾西要结婚了。我们四个女生去了一趟墨西哥,享受最后的单身假期。

“刚到的第一天,蕾西就在游泳池畔认识一个叫亨利的男人,来自德拉瓦。我们都叫他来自德拉瓦的亨利。他真的很可爱。长话短说吧,蕾西爱上他了。”

“但她已经订婚了。”

“没错。”克萝蒂亚在沙发上调了一下姿势,面对着我。“我还以为,那就是假期会发生的那种罗曼史,你知道的,远在他乡,碰到的每个人都带有一些异国风情的刺激。我们在坎昆待了四天,她跟亨利就腻在一起两天,我很生气。蕾西如愿以偿,她终于要结婚了,而她的未婚夫马克很稳重,也很疼爱她,她却跟这个来自德拉瓦的亨利鬼混,他们也才刚认识而已,就可以让她拿婚姻开玩笑。

“我还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蕾西,但是谁知道呢?或许我就是嫉妒她吧。要离开的前一天晚上,蕾西说她对马克的感觉动摇了。”

她靠过来。“汉娜,听我说,蕾西向来是个不懂得怎么做决定的孩子,我必须帮她。”

她停了下来,仿佛要鼓起勇气才能说下去,我屏息以待,希望她会告诉我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晚上很热,我们挤进一家人满为患的酒吧,叫‘过去的日子’。蕾西跟另外两个朋友下了舞池,而我跟来自德拉瓦的亨利站在吧台边。

“他很迷人,我当然明白蕾西为什么把持不住。他开始问我蕾西的事情,我看得出来,他真的很喜欢她,当然我也知道她喜欢他,喜欢到想要抛弃自己的人生。这会是个大灾难,我不能让她搞砸跟马克的婚约,我要想办法防止火车出轨,对吧?”

“应该吧。”不知道她听出来了没有,我的语气是三分之一的陈述,加上三分之二的疑问。

“我说出真相,我告诉他,她已经订婚了,蕾西本来逼我们发誓绝对不能说。我说马克是个很棒的男人,蕾西也很爱他,他们还邀请了四百多名宾客参加婚礼。我甚至拿出手机,给他看蕾西试穿婚纱的照片。

“我看得出来他非常震惊,或许这样就已经够了,但为了保险起见,我多加了一道防护。我撒了个谎,说蕾西来墨西哥有个任务,她曾跟我们打赌,要在婚前让某个人爱上她,他只是她吹嘘的工具、征服的对象,如此而已。”

我掩住了嘴。

“我懂,是不是很恶劣?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时亨利的表情,我从来没看过这么纯粹的心碎。”

“然后呢?”

“他想跟蕾西对质,但我叫他不要这么做,我说她只会否认。最好的报复就是离开,连理由都不给她。”

“而他照做了?”

“对,他丢了二十块钱在吧台上,然后走了。”

“连再见也没说?”

“没有。我们在国外,所以手机不通。等她终于从舞池回来时,我说我看到亨利搭上了另一个女人,她难过得要命。

“我真以为那是为她好。蕾西当然很心痛,可是一两天后就会好了吧,她已经有马克了,对不对?我向她也向我自己保证,这样的结果最好,我是在拯救她。

“可是她一路哭着回家,我觉得她真的爱上那个人了。”

“你怎么办?”

“那时候也来不及了。就算要补救,我也不知道怎么找到亨利。我决定守着秘密,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这件事,今天才第一次告诉你。”她的眼神凝重,却对我笑了笑。我握紧她的手臂,很为她心痛。

“她跟马克结婚了吗?”

“结了,但一年四个月后就离婚了。一直到今天,我觉得她还忘不了亨利。”

可怜的克萝蒂亚,这是好沉重的负担,我把她拉进怀里。“你是为了她好,人都会犯错的。”

她用双手捂住脸,摇摇头。“我犯的错太可怕了,我毁了别人的一生。”

不是谎言,绝对不是因为谎言,毁了我们的是欺瞒。我坐直了身体。“我们来找这个亨利吧!我帮你。”我从沙发上跳起来,走到办公桌旁边。“毕竟我们是新闻工作者。我们可以找二十多岁、来自德拉瓦的亨利。”我抓起笔记本和笔。“我们可以在脸书和Instagram发布寻人启事,你有照片吧?我们找到他,蕾西和来自德拉瓦的亨利,从此就幸福快乐……”

她看着她的指甲,不知道那是代表着无聊、紧张,或是害怕的情绪,但我还是继续说下去。“别担心,克萝蒂亚,还来得及。想想看,等你的秘密不再是秘密时,一定会觉得很棒。”当我说出这句话时,我真不知道我说话的对象是自己还是她。

她终于点头了。“当然。只是先让我想一想,好吗?”

好的,克萝蒂亚·坎贝尔跟我一样,活板门下也藏了内心的魔鬼。她跟我一样,这门要是突然打开了,她也会害怕事情的发展超出预期。

或许是克萝蒂亚的眼泪,也或许是她的伤疤,或许是普莉西雅说我拒人于千里之外,又或许是我一时的软弱。我只知道,不论原因是什么,我选了这个人、这一刻,来撬开我的活板门一窥其中。

“换我说我的故事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