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3

我迅速转过身,我们四目交接,我呆滞地看着她。我认识这个年轻女人吗?

“是我,我是隔壁的特蕾西,特蕾西·雷诺斯。”

“特蕾西,噢,是你。你好。”我伸出手,她跟我握了握手。

1993年,特蕾西十岁,三岁的差距那时候感觉好大,无法跨越。她几乎每天都会来敲门,邀我一起去骑脚踏车或游泳。我会跟十岁的小孩玩,表示我真的很无聊。母亲常说特蕾西是我的朋友,但我每次都会纠正她。“她不是我朋友,她只是个小女孩。”如果交到朋友,或许住在这里也没那么难熬了,但我就是不肯交朋友。

“我记得你是谁,特蕾西,你还住在这里吗?”

“托德,就是我先生,嗯,七年前,我们把我爸妈的房子买下来了。”她低头看看婴儿。“这是凯格,我的小儿子,杰克念一年级,蒂安上幼儿园了。”

“哇,真好,凯格真是可爱。”

“汉娜,你在这里做什么呢?你妈知道你来了吗?”我想起阿杰与昨天的谈笑,如果这个女人是一杯葡萄酒的话,我会说她带有一些好奇与保护的气味,还有些许的愤恨。

“不知道,我……我在附近……嗯,想看看以前住的地方。”我抬头看看小木屋,看到一只松鼠站在电话线上。“我母亲还好吗?”

“她很好,她在清洁公司,帮人家打扫房子。你也知道的,她个性就是一丝不苟。”特蕾西笑了起来。

我微笑,但心里觉得有点不好受,我母亲是清洁工。“她——”我费尽力气才问出口,“她还跟鲍伯在一起吗?”

“喔,是啊。”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离开那年,他们搬来这里定居了,你知道吧?”

我知道吗?母亲一定告诉我了,但我听进去了吗?还是我听而不闻,不想知道她跟鲍伯过得怎么样?

“没错。”我没来由地有点生气,这个女人居然比我更了解母亲的近况。“他们把布卢姆菲尔德希尔斯的房子卖掉,他还在教书。”我的口气不怎么肯定,只希望我猜对了。

“天啊,不对啊。鲍伯上个月就满七十四岁了,他从来没在学校教过书。说老实话,几年前我才知道他以前当过老师,他一直都做建筑工。”

一阵风从北方吹来,我转开脸。“我跟我妈很久没联络了,她不知道我在这里。”

“真可惜,你们吵架了。”特蕾西低头看看婴儿,亲了他的额头。“你知道吗?你离开后,她也改变了。”

我的喉咙发紧。“我也变了。”

特蕾西往长凳偏偏头。“来吧,坐着聊。”

这女人一定觉得我疯了,突然跑来这里,跟个两岁娃娃一样哭哭啼啼。但她似乎不在意。我们一起拂掉混凝土长凳上的雪,对着湖面坐下。云层越来越厚,我盯着湖水。

“你常看到她吗?”

“每天都见面,她就像我妈一样。”特蕾西垂下眼帘,我发现,她说完这句话后显得有点尴尬。毕竟,那是我妈妈,不是她的妈妈。她接着说:“还有,小孩都很喜欢鲍伯。”

我咬紧了下颚。她也让小蒂安接近他吗?不知道她知不知道鲍伯是怎样的人。

“他还是很爱开玩笑,你记得吗?他会笑我们,叫我们小男孩。”她的声音降了八度,模仿起鲍伯的声音。“‘小男孩,你们要干吗?’我小时候好迷他,他好帅。”

我吓了一大跳,转头看着她。在我心里,他是个野兽。但没错,在他让我起鸡皮疙瘩前,我也觉得他很帅。

“她一直不原谅自己就这么让你离开。”

我用双手抓住长凳。“哦,是吗?跟我来这里的原因很像,我想原谅她。”

特蕾西看了我一眼。“汉娜,鲍伯不是故意碰你的,他很爱你。”

天啊,我妈告诉她了?她当然只说她自己的那一套故事。我气到说不出话来,就跟那年夏天那个晚上一样。“特蕾西,随便你怎么说吧,你又不在场。”

“但你妈在场。”

她以为她是谁啊?我突然又回到了十三岁,如果又让这个自以为什么都懂的小孩欺负我,我就太蠢了,我起身准备离开,伸出手说:“很高兴见到你。”

特蕾西没理会我伸出去的手,说:“第二天下午,你们要走的时候,我听到你父亲说的话。”

我无法呼吸,慢慢让自己坐回长凳上。“你听到什么?”

婴儿睡着了,她在他背上轻轻画着圈。“当时我就站在车道上,看着他将你的行李放进后车厢,你已经坐在车子里了,看起来很难过,我知道你并不想走。”

我努力回忆。对,她说得没错,那天我很伤心,不想离开母亲。那时,我的伤心尚未坚定到变成后来的愤恨与怒气。

“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你爸说,‘要是你抓得住某人的蛋蛋,用力挤就对了。’汉娜,他真的那么说,一字不差。”她笑了一声,感觉有点紧张。“我会记得,是因为我从来没听过大人说这种话,我吓到了,我当时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都不懂。”

不过她现在懂了,我也懂了。我爸把情势扭转成对他有益的一面,有多少就挤多少。最后,被挤压,被利用的人,反而是我。

特蕾西眺望着湖面,接着说的话打破了一片静默。“记得有一次,我们去了码头上,就跟今天一样,只是我们光着脚,在水里踢来踢去的,然后鲍伯就开着他的旧渔船过来了。”

“他很兴奋,他刚抓到一条很大的鳟鱼。妹子,你看看,他说。他总叫你妹子,还记得吗?”

我轻点一下头,希望她别再说了。

“他从船上的一大桶水里捞出大鱼,拿给我们看。鱼还活着,那是我有生以来看到最大的鱼。他很骄傲,就像展示考卷上金色星星的小学生。他说,我们晚餐就吃这条鱼,你还记得吗?”

我嗅到湖水上飘来的一阵麝香味,鲍伯把老旧的金属渔船靠上码头,溅起凉凉的湖水,那一幕仿佛又在眼前。我晒成粉红色的肩膀感受到阳光的热力,以及东方吹来的温暖微风。最糟糕的是,我似乎也看得到鲍伯脸上的喜悦,他高举着那条鱼,肩膀也骄傲地抬起来,鱼身上的银色鱼鳞映照着夏日的阳光。

我耸耸肩。“好像记得。”

“他跑到屋里去找你母亲,还把相机拿出来。”

我低头看看睡着的婴儿,想赶走脑中的影像。接下来的话我听不下去了,我想叫她闭嘴,但我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他进了房子,你就跳上船了。”

我转过头,闭上眼睛。“拜托,”我的声音听来嘶哑,“别说了,我知道后来怎么了。”

五分钟后,鲍伯一手拿着相机,一手抓着母亲的手肘,冲下小丘。他边走边讲,喋喋不休地说着这条鱼有多大。可是来不及了,鱼不见了,我早把整桶水倒回湖里了。

我用一只手盖住颤抖的嘴唇,觉得我深信不疑的事出现了细微裂缝。“我真的很过分。”

这句话是说给我自己听的,不是特蕾西,这是我第一次承认这件事,说出来也松了一口气,因为我的确很过分。

“鲍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特蕾西说,“告诉你妈他很不小心,没盖好水桶,那条该死的鱼就跳回水里了。”她对我微微一笑,不带一点轻蔑,也没有评判我,就只是觉得好笑罢了,而且很温柔,仿佛想抚平我的创伤。“汉娜,他是想保护你。”

我用手掩住了脸。

“他越是努力想表达对你的爱,你抗拒得越是厉害。”

我懂这样的步调,我跟艾比也是这样。

特蕾西的宝宝开始乱动,她站了起来。“好吧,小家伙,我们走了。”她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要喂奶了,你可以来我家等你妈回来,她三点前会到家。”

我用手背擦擦鼻子,勉强挤出微笑。“不用了,谢谢。”

她换了个站姿,似乎想到要把我丢下就有点不自在。“嗯,好吧。汉娜,很高兴能见到你。”

“我也是。”

我看着她穿过雪地,走向原本属于她爸妈的房子。“特蕾西。”我喊了她的名字。

她转过身。

“拜托,别告诉我妈我来过,好吗?”

厚厚的云层出现了裂缝,射出一道阳光,她用手遮住眼睛。“你会再来吗?”

“会吧,但不是今天。”

她凝望着我,仿佛不确定要不要说出心里的话。最后,她还是开口说了。

“你知道吗,汉娜,要说‘对不起’真的很难。除非你愿意说出口。然后,你就会觉得,道歉其实没那么难。”

等她走远一点,听不到我的声音时,我才号啕大哭。她认为我才是该道歉的那个人,我不确定我有没有理由可以反驳她。

我在后院又逗留了半个小时,反复想着特蕾西说的多年前的事和我的行为,我究竟做了什么?

你想太多了。我仿佛听见父亲的劝告,要离开密歇根的前几天他对我说的话。我无法下定决心,不想丢下母亲。后视镜为什么这么小是有理由的,人不能回头看。

走近房子的时候,我看到雪堆里有个突出的东西,不可能吧。每走近一步,过去的回忆就更加鲜明。

我走到翘起的平板旁,我用手臂刷了刷,冰雪落到地上。我的天啊,真不敢相信它还在,我以前的那个平衡木。

鲍伯用来包住平衡木的蓝色麂皮早已碎裂,露出发灰的松木,裂痕直达中心。我来的第一个星期,鲍伯看到我在看电视上的体操节目,就帮我钉了这条平衡木。他花了好几天的时间上胶、磨光、上亮光漆,他用镀锌钢和二乘四的梁木来固定。“妹子,试试看吧。”当他给我这份礼物时,是这么对我说的。“小心啊,别跌断了脖子。”

但如果现在又站上那块乱七八糟的木块,我才完蛋了。我说:“应该要做到四英尺高的,而不是两英尺。”

一股寒冷的北风吹来,雪片刺痛了我的脸颊,我用脚划过冻硬的松木。就这么走一次,没关系吧?

仿佛为了赎罪一样,我爬上饱经风霜的木板。右脚的靴子立刻就滑了一下,我整个人跌跪在雪地上。

我往后一倒,向上仰望天空,头上的天空风起云涌。我看着天空,希望人生能倒带,回到过去。因为,过去二十一年来我所坚持的信念,现在都让我充满疑问。然而,今天的任务,也就是“宽恕我的母亲”,突然一点道理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