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麦可把杯子放在咖啡桌上,靠到我身边。“留下来,”他抓住我的手臂,蓝眼睛定定看着我,“拜托,不要走。”

他把我抱进怀里,深深吻我,让我充满了希望。他挺起身子,把一绺头发别到我耳后。“亲爱的,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去面试看看,等你跟WNO协商下一轮合约时,才有谈判的筹码。”

我点点头,他说得有道理。尤其现在对着我虎视眈眈的,还有克萝蒂亚·坎贝尔。

他用手捧住我的脸。“汉娜,我好爱你。”

我微笑。“我也很爱你。”

“离开新奥尔良,不代表你要离开我。”他靠上沙发。“你也知道,艾比也大了,可以独立了。她周末反正很少在家,我可以一个月去看你一次,说不定两次也可以。”

“可以吗?”很难想象,只有我跟麦可度过一整个周末的样子,在对方的怀里入眠,隔天早上起来再一起消磨一整天的时间……然后还有一天。

麦可说得对,如果我搬去芝加哥,或许还有更多时间可以在一起。

“你不来的话,我就回来看你。”说着说着,连我也兴奋了起来。

“对啊。假设你去一年,就可以提升你在全国的知名度,要去争取哥伦比亚特区的工作就更有机会了。”

“哥伦比亚特区?”我摇摇头。“你还不明白吗?我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在一起。”

他咧嘴一笑。“我偷偷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想进参议院。现在说还太早啦,因为韩西斯参议员还没宣布她要不要连任……”

我微微一笑。麦可真的想过未来的事,过两年他可能在华盛顿,也要确保我有机会跟他一起去。

星期天晚上,周末即将结束,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不知道为何我仍觉得很空虚。我终于开口告诉麦可我要什么了,他也给了我满意的答复,但我为什么觉得比以前更寂寞呢?

凌晨一点五十七分,我想到了答案,我问错问题了。我知道麦可想跟我在一起,那很好啊,但真正的问题是,他有想过要跟我结婚吗?

星期一下午,洁德跟我在奥杜邦公园健走。“马库斯说,‘拜托,宝贝,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发誓,我不会再犯。’”

我放松了下巴,努力吐出正常的声调。“我觉得他外面有女人。”

“没有了,他说她只是很差劲的替代品。”

“那你怎么说?”

“我说,‘噢,该死,不用了。我很确定,下巴断了一次,也该放手了。’”

我大笑,跟她击掌。“你太棒了!加油。”

她放慢脚步。“那我为什么会觉得这么内疚呢?马库斯一直是很称职的父亲,戴文也很崇拜他。”

“听我说,没有人阻止他跟自己的儿子好好相处。你从来没告诉戴文,也没控告马库斯,他应该要感恩。如果你说了,他这辈子再也看不到戴文,警察生涯也结束了。”

“我知道,但戴文不明白,他觉得我只是在对付他爸爸。戴文生我的气,马库斯苦苦哀求,我夹在中间,都快疯了。他一直让我想起,之前我们也开心过了十五年。他没修好剎车,我就一直烦他。他正在处理棘手的案子,晚上周末都要加班,睡眠也不足……”

我听而不闻,马库斯的悲惨故事我听了不下三十次,真的听不下去了。在双亲的支持下,去年十月她离开了马库斯,就在那一天,他对她动了手,一个星期后,她就申请离婚。还好她没有动摇,起码到现在都很坚定。

“我也觉得他不错,真的。但他做的事不应该有借口。洁德,不是你的错。男人不可以打女人,绝对不可以,这没什么好说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得对。只是……拜托,汉娜大美女,不要讨厌我,我只是有时候很想他。”

“若能把好日子复制贴上就好了。”我挽住她的手。“我承认,有时候我也很想念跟杰克在一起的好日子,但我再也不能信任他了,而你跟马库斯也一样。”

她转头看我。“你跟麦可怎么样了?你有没有叫他快点去买个大钻戒给你啊?”

我复述了星期六晚上的谈话。“所以,如果我要搬去芝加哥,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反而更长,不会变短。”

她一脸狐疑。“真的吗?他会每个月都离开他最珍爱的城市?你不用应付臭艾比?”

洁德总在艾比的名字前加个“臭”字,我听了忍不住微微一笑。“他是这么说。当然,我现在要努力争取这份工作。”

“不行!你不能走,”她说,“我才不要让你走。”

我多希望麦可给我的就是这种反应。

“别担心,他们一定还会找其他更有资格的人,但要我说,我交的企划书也不错。”我告诉她原谅石掀起的风潮,我还提议邀请费欧娜和我多年不见的母亲。

“等等……你母亲?你跟我说过你没有母亲。”

我闭上眼睛,觉得很难堪。我真说了那种话?“不是说她死了,只是打个比方吧,很多年前,我们就闹翻了。”

“我都不知道。”

“对不起,我不喜欢提起这件事,太复杂了。”

“嗯,真没想到,汉娜大美女。你们和好了,而且还要请你母亲上电视。”

“噢,天啊,不对!”

“我早该想到,”她摇摇头,“先划清界限。”

“没错,”我假装没听到她挖苦的语调,“这只是企划书而已,是我编的,而且我和我妈还没和好。”

“我就知道,那原谅石是什么?是不是像大富翁的出狱卡?”洁德问。“坦承内心深处那可耻的秘密,然后给人家一颗石头,就可以没事了吗?”

“对啊,这样很假,对不对?”

她耸耸肩。“我不知道,但这种做法其实挺聪明的,也难怪这一下子就这么流行,谁不需要别人的宽恕呢?”

“没错,洁德。你最严重的过失,就是上次不小心从倩碧柜台拿走试用的乳液。”

我对着她微微一笑,她却愁容满面。“喂,开玩笑而已,我认识的人里面就数你最正直、最诚实了。”

她弯下腰抓住膝盖。“汉娜大美女,你不明白。”

我移到草地上,让路给跑步的人。“怎么了?”

“过去二十五年来,天大的谎言跟着我,像块臭掉的奶酪,我爸确诊后,我快被折磨死了。”

她直起身来,看着远方,似乎想要逃离脑海中的记忆。这些石头怎么了?不能给人平静,只带来悲伤。

“是我十六岁生日的事,爸妈帮我办了生日派对。我觉得我老爸比谁都兴奋,他希望办得很完美,他决定在派对前把地下室的娱乐间弄得漂漂亮亮,刚粉刷好,买新家具,一切都很完美。我告诉爸爸我想要白色的地毯,而他连眼睛都不眨就同意了。”她看看我,脸上浮现微笑。“你能想象吗?地下室铺了白色的地毯!”

“那晚来了十五个女生。噢,我们开口闭口都在聊男生!后来有五六个男的来敲地下室的门,带着樱桃伏特加和几瓶难喝得要命的红酒,我们当然开门了。

“我吓到了,要是爸妈正好下来,我这辈子都别想出门了,要是他们发现我们在喝酒,会把我活活剥了皮,但他们已经准备好要睡觉了,在楼上看《48小时》,他们相信我会乖乖的。

“到了半夜,我朋友艾瑞卡·威廉斯醉得人事不知。她吐了,这下完蛋了。拜拜了,白地毯。”

我说:“真糟糕,那你怎么办?”

“我努力地刷洗,可是刷不掉。第二天早上,我爸下楼就看到了。我告诉他真相:艾瑞卡吐了。‘她喝了酒吗?’他问,我直视他的眼睛说‘没有,她没喝酒。’”

她的声音哽咽,我环住她的肩膀。“洁德,没事了。忘了吧,那时候你们还小啊。”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提起这件事。就连我三十岁生日那天,他还在问‘洁德,你十六岁生日那天,艾瑞卡喝酒了吗?’我每次的答案都一样,‘没有,她没喝酒。’”

“或许是时候告诉他了,给他一颗原谅石。我认为,谎言对你的伤害,绝对超过真相给他的伤心。”

她摇摇头。“来不及了,癌症已经扩散到骨头。告诉他真相,只会让他更难过。”

桃乐丝打电话来时,洁德跟我正要走完最后一圈,她的口气兴高采烈,不似这几个月的低沉。“亲爱的,今天下午你能过来一趟吗?”

桃乐丝难得叫我去看她,她一向说我去得太频繁,不为自己着想。

“当然没问题,”我说,“没事吧?”

“没事,带六七个小袋子给我,好吗?我想,麦克斯手工艺品店应该有。”

太好了,又是原谅石。“桃乐丝,你不接受我的石头,就解脱了,不用傻傻地继续那宽恕的循环。”

“六七个,”她很坚持,“先这样吧。”

我早该猜到了,桃乐丝很爱连锁信、转发电子邮件之类的事,她绝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投入原谅石这个大受欢迎的新风潮。她算是其中一员了,不论她觉不觉得自己应该收到石头,她还是要继续宽恕的循环,说不定她还要玩更大呢。

“好吧,但做法是送一封道歉信,而不是六七封。”

“你以为过去七十六年来,我只对不起一个人吗?你不知道吗?在内心深处,我们都充满愧疚。我觉得这些石头的好处就在这里,给人示弱的通行证,也算给人一些责任感吧。”

那天傍晚见到她的时候,桃乐丝的脸庞变了,她眉心的皱痕放松了,看起来很乐观很平静。她坐在庭院里的伞桌下,前面放了费欧娜·诺尔斯的有声书,那个曾虐待我的女生现在是宽恕的代言人,想必赚了不少钱。

桃乐丝告诉我:“人们会为了两个理由保守秘密,为了保护自己,或为了保护别人,诺尔斯说的。”

“她好聪明,说得出这样的道理。”

“她是很聪明,”看来桃乐丝听不出我的嘲弄,或是她选择不听。“你买了我要的小袋子吗?”

“嗯,白色的纱袋。”我把口袋放进她手里。“上面有青绿色的小点点。”

她摸了摸材质,拉开束带。“太好了。我床头柜上有一个装石头的杯子,能拜托你帮我拿来吗?”

我取来装满石头的塑料杯,桃乐丝把石头倒在桌子上。

“玛丽莲昨天帮我从庭院里捡来的。”她很小心地把石头分成两堆,说道:“第一组就要给玛丽莲,不过,她现在还不知道。”

“玛丽莲?”真没想到,她第一个就提到最亲密、最长久的好朋友。不过想一想,这非常合理。“嗯,跟一个人认识一辈子了,总会让她伤心难过的,对吧?”

“对,”她说,“而且很严重。”她闭上眼睛,摇摇头,仿佛想起那件事又让她浑身震颤。

“我总觉得,人生就是一个像洞穴一样的房间,放满了蜡烛,”桃乐丝说,“出生后,就点着了一半的蜡烛。做好事,蜡烛会多亮一根,变得更加明亮。”

“很好。”我说。

“但活着活着,自私和残酷会灭掉一些蜡烛。所以你看,有点亮的,也有吹熄的。到了最后,我们只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创造的光明能超越黑暗。”

我停顿了一下,想象自己放满蜡烛的房间。我创造的光明多于黑暗吗?“桃乐丝,你的比喻真好。你的人生一定很光明。”

“噢,但这一路走来,我也灭掉不少蜡烛。”她摸索着拿起另一对石头。“这两个给史蒂文。”

“你人真好,”我说,“我以为你很讨厌他。”

跟杰克在一起时,我见过史蒂芬·罗素两次,他看起来还算正派。不过,桃乐丝很少提到这位前夫,只说她切除乳房后,这个傻蛋觉得她没有用了,九个月后就跟她离婚了。尽管过了三十年,我猜桃乐丝身上和心上的疤痕都还没完全复原。

“我说的是史蒂文·威利斯,我以前教过的学生。他很聪明,但家里一团乱。汉娜,我没好好关注他,这一点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我自己。我猜他的兄弟还住在这里,我要去找他。”

真有勇气。但这算勇气吗?或许道歉能安抚桃乐丝的良心不安,但史蒂文会希望别人提起他不堪回忆的童年吗?

她又拨出另外两颗,她对我说:“这些给杰克。我不该干涉你们,我要道歉。”

我听了身体一僵。

“要不是我,你们两个早就结婚了,是我建议他跟你坦白。他觉得很可耻,背负沉重的负担。做母亲的都知道,他的秘密会破坏你们的爱情,再来就是破坏你们的婚姻。我相信只要他坦白,你就会原谅他,而我错了。”

“我原谅他了。”我握住她的手。“但你说得对,如果杰克不告诉我真相,或许比较好,有些秘密最好不要说出来。”

她抬高了下巴。“就像你瞒着大家你母亲的事情一样吗?”

我又紧张起来。“我没说过这是秘密。”

“你也不用说,母亲不会丢下孩子的。你把石头寄给她了吗?”

我觉得既难过又挫败。“她没写信给我,我问过茱莉亚了。”

她轻哼了一声。“你父亲可能没跟他女朋友说清楚,这样你就要放弃了吗?”

“桃乐丝,我要好好想想。”

“‘当你被笼罩在黑暗中,除非注入光明,不然,你注定要永远迷失。’这是费欧娜·诺尔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