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生作为柏州戏校老师都喜欢的学生,到了省戏校却游走在边缘地带。老师说你是王梨的学生不假,但是她那唱腔局限也很大,靠先天多于靠后天,你得把自己过去学的忘掉,踏踏实实跟着我学基本功。
谈到师傅时王梨白卯生就格外犟,“我师傅拿了梅花奖文华奖,老师你呢?”
老师下不了台,又受点同行相轻的潜意识影响,冷笑一声,“是,你就配梅花文华奖得主来教,我教不动你。”
卯生本来心情就不好,于是连续旷课一周不露面。戏校电话打到赵兰那儿,卯生回家后迎头赶上一阵噼里啪啦的血雨腥风。赵兰说你别不识好歹,我拢共两条腿,为你上学废了一条,你是不是还要拿去另一条。
被学校、家事还有俞晓敏搅合得压力极大的卯生说,“妈,我没求你为我废那条腿。我就是想不明白,柏州待得好好的,咱们为什么非得来省城受苦受气?”
她怀念老房子里师傅和妈妈的欢声笑语,怀念躺在家里旧沙发上头枕着师傅睡个懒觉,还怀念在八中门口的小吃店和俞任相处的时光,还想念印秀出租屋内的那张小床,俞任在楼下教小尾巴,她安心地躺印秀房里打瞌睡聊天。
甚至怀念柏州戏校里的老师同学,唱两句就瞪自己的苗媛,还有在学校那条通往马路的林荫道,印秀提着饭盒,她大快朵颐。
赵兰说这是为了你好,省戏校毕业了出去好听点,柏州戏校名气太小。
卯生十六岁的眼睛现出了不相信,她看着赵兰空荡荡的卸下了义肢的裤腿,还有她日渐失去光彩的脸,“你骗人,你是为了你自己躲开师傅。”
从没打过卯生的红着眼赵兰面对高自己半头的女儿扬起了巴掌,卯生没有像小时候哇哇哭出来,她冷瞧着赵兰的巴掌,“师傅没对不起咱们。”
赵兰的手指蜷缩,“是,她没对不起我们,是我对不住她。”眼泪滑下,赵兰睁大眼睛看着女儿,“你也不能和俞任在一起。”
卯生被这句话撞得心脏发疼,“俞任?”
她两眼空洞地看向别处,怪不得妈妈着急给自己转学,也怪不得俞任的妈妈会加自己好友说一通有理有据的戳心话。她们都知道,她们早就知道。
她一直以为这是她和俞任之间的事,她一直憧憬的就是陪俞任在上海读书,她则唱戏。简单快乐地互相陪伴,一起朝着“在一起”的目标努力。白卯生从来对未来稀里糊涂,是俞任让她理清了计划。
“你才这么小,不懂这种感情是没未来的。你不能把自己搭进去,也让俞任搭进去。”赵兰压抑着哭声说。
搭进去什么?卯生不明白。难道和俞任在一起就注定她唱不了戏?卯生思量着自己可以搭进去的,除了唱戏,就只有她心里的一团火热,她愿意为俞任开放,为她温存暖意,有错吗?
“你以后要结婚组建家庭的,还会有自己的孩子。这才是安安份份的日子,两个女孩子,未来一切都没定数,连结婚证都办不了你懂不懂?”赵兰索性把话挑明了,“我和你师傅不一样……是我鬼迷心窍,现在我放开她了。”
卯生说她不懂,她离开了和母亲在省城的蜗居之处。第一次,彻夜流连在网吧不回家,第一次摁断赵兰的电话甚至关机,第一次她觉得到处都没自己的容身之处。她还不知道如何面对师傅和俞任。
卯生甚至不敢打开Q接受消息,距离俞晓敏联系她已经一周,她像被捶得失去了水分灵气,看到那个企鹅图标心里都会发怵。
在网吧睡到早上八点时,老板摇醒了她,“包夜时间到了。”
憔悴的卯生按着脖子放任脚步,不知不觉踏上了去新房子的路。那里有印秀介绍的公司接手装修,但是她好些天都提不起精神去看。赵兰再三催促她别掉以轻心,卯生却想:得了吧,管它用三合板还是橡木板,管它走线糟贴脚烂吸顶裂缝包门粗糙,糊弄得外表能看就行了。她对这个“家”毫无热情和感情,只是被赵兰强加了责任感而去盯着。
坐在新房子楼下,卯生肚子咕噜乱叫,脸色黄蜡眼圈黑乎乎,可她不想回家。就这么坐着,实在不行开个小旅馆去,她身上还有两百块钱。
一辆灰色的凌志车在小区找好停车位,下车的男人看了眼卯生,“诶,小白?怎么不上楼看看施工?”这是印秀介绍他认识的浩哥,没想到他一个老板还亲自到现场看看。
卯生和他打过招呼,浩哥说他今天是顺道来检查水电施工的,没大问题了就继续。“小印的小姐妹,得上心。”浩哥边走边说,没注意卯生表情勉强。
“哦,小印告诉你没?过三个月她就来我公司了。”浩哥拉着印秀去了他公司和市场门面跑了数回,再用每个月基本工资一千五、加上提成可能到五千的收入说动了印秀。“以后你家亲戚朋友要装修就找小印。”
听他说了一大通,卯生只是在听到“小印”时眼睛有了神,她在进电梯前停步,“浩哥,我就不上去了,我不懂。”
浩哥一愣,表情闪过不悦,但还是道,“那行,我去看就行了,有事电话联系。”他看着走开的卯生不禁暗暗摇头,“为人处事和小印比差远了。”
卯生在小区外开机去酒楼找印秀,前台接了电话后语气一顿,随即不耐烦地喊,“印秀,你小姐妹找你。”
正换上工作服的印秀忙接了电话,卯生才喊出“印姐”就在那头哭,印秀都忘记系衣襟上的最后一粒扣子,她问,“卯生,怎么了?”
“我不想回家,我没地方去。”卯生用力擦泪,“我不知道活着为什么这么没意思,印姐,我妈知道了,俞任妈妈也知道了。她们都不让我们在一起……”
已经提了离职的印秀实在不好意思再请假,她思索了下,“这样,你坐车回柏州。我今天尽量早点忙完回家,你让袁姐先给你开门去我房里休息休息。”
那头抖着哭声犹豫了下,说“好。”
印秀今天一天工作都心情不佳,她操心,又酸涩。好不容易捱到三点的午饭时间,她说先回家一趟。平时公车都不舍得怎么坐,印秀直接招了出租回城中村。手里的饭盒在她下车时还烫着,楼下联通店的袁惠方一见她就积极地站起来通报,“那个小姑娘,唱戏的那个,我先让她去休息了。”
印秀连说“谢谢”,停下步子将打包的酒楼糕点塞给袁惠方,“又给袁姐添麻烦了。”
袁惠方推辞了几下还是收下,连说“客气什么”,等印秀已经攀上楼梯,她在身后喊,“被子不够找我要啊。”
打开房门,印秀闻到了属于卯生特有的味道,她喜欢靠近卯生偷偷嗅那种橙香味。拴上门,只见卯生缩在她的小床上睡得正香。唇角眼角都委屈地耷拉着,呼吸略急促,引得胸膛一起一伏。
印秀将饭盒放到一边,悄悄拖了椅子坐在卯生身边。见女孩手臂伸出被子悬空搭在床沿,印秀悄悄替她收回。她没想到卯生睡着时比睁眼还要孩子气,看着她疲倦的眼圈,回想着卯生在电话里无助的哭声,印秀只能轻轻在心里叹息。
家长们说卯生和俞任不可能,她和卯生又有几分可能呢?
卯生的生活足够她羡慕,有个爱她的母亲和师傅,还有青梅竹马的心上人。虽然丧父,可家境算殷实,年纪这么小赵兰就给她买了省城的房子。以后工作也不用愁,唱她爱唱的戏就好。不识愁滋味的女孩,近来受到的打击的确太多了些,卯生的生活被赵兰那场车祸改变,但印秀觉得这其实不算什么难事。
卯生只需要照顾好母亲,好好学戏,以后还是能轻松地在省城扎根。
印秀自己却生来无根,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长到了十七岁,被人骗过、欺负过,还差点被强-暴,凭着厚脸皮和忍心气终于找到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租得起城中村一间房……
她今年虚岁十九,人生到达了从未经历的顶点,而这个低矮的顶点却连别人的起点都赶不上。
她和卯生隔着十万八千里,卯生的妈妈连俞任都不同意,更不会同意自己。印秀又暗笑自己胆子真肥,还敢想到那些有的没的。眼下她只想着换份工作,为开自己的小店攒些本钱。
她一只胳膊撑在桌旁,另一只手不觉和卯生的靠在一起。印秀陷入瞌睡迷糊时,手心忽然暖了,她睁眼,见卯生握住了那只手。
“醒了?”印秀揉了揉眼睛,“饿不饿?”
卯生拉她手说饿。
“傻啊,自己路上不买点吃的?”印秀有些舍不得,还是抽手给卯生拿饭盒。
“因为我知道找你就不会缺好吃的,我也只能投奔你。”卯生坐起来看着印秀笑,除了印秀,她真的谁也靠不上。这间小出租屋给了她无限的安全感,她闻着印秀的被子睡觉,头发丝压在干净清香的枕巾上,眼睛睃着屋里的一切:印秀平时学着裁剪的工具、印秀简单的几样化妆品,她洗地透出薄样的牛仔裤,她给印秀买的大衣……
井然有序让一头乱麻的卯生心情平复,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印秀已经夹了只蒸饺凑过来,“吃吧。”
卯生张嘴,一口含住嚼得格外香,“好吃。”她的嘴巴吃得鼓鼓的,眼泪又冒出,但还是倔强地咀嚼着。印秀看得心疼,将卯生的脑袋搂进怀中,卯生的手很快缠住她的腰。
真的长大了,哭也知道躲一下。印秀摸着卯生的头发想,她的唇悄悄擦过卯生的发丝,“我以后不在酒楼工作了,要去浩哥的公司……”
她做这个决定多半为了钱,还有部分因为复杂难解的人情。定心思虑时,印秀还能看到自己心里半睡半醒的一头猛兽:凭什么她生来就受穷?凭什么她得在酒楼看人脸色一辈子?凭什么她就买不起光鲜的衣服化妆品?而浩哥提供的这个机会,是诱醒猛兽的一丝饵料。
她的机会太贫乏了。俞任是八中的尖子,她的选择还没开始。卯生是被家里铺好路的独苗,她不用选择也能过得不错。她二十三中的小姐妹中,毕业后活得滋润的多半抓住了一种俞任和卯生看不上的机会:男人。
印秀带着侥幸接受了浩哥的邀请:她只需要接过这个男人的机会,作为自己的跳板。她会拼命工作报答浩哥,而不是用皮肉灵魂。
卯生说人活着没意思。她傻啊,印秀想,她小时候也这么想过,可现在她有希望。
她还有怀里的卯生,卯生就是她心中猛兽唇边的那株蔷薇,卯生可有意思了。
印秀一手拍着卯生背部,“得赚钱。”
“嗯。”卯生也开始明白钱的重要性,妈妈看病,家里买房,还有自己以后的生活都需要钱。
“要是能喜欢一个人,就继续喜欢。”印秀的拇指擦过卯生朦胧的眼睛,被她湿润的睫毛戳了下。
“我喜欢俞任的。”卯生说这句话时看到印秀坚韧清秀的眼睛,她忽然想亲亲那双眸子,可心里又“咯噔”了下,于是偏过脸。
印秀心中划过丝苦涩,“嗯。”她也垂眼,娴静的眼眸、秀挺的鼻梁在夕阳下犹如野菊甘香。
卯生偷看了眼印秀,手收紧在她腰间,她咽下口水,肚子又是“咕噜”几声,“我……我还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