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丰年因为考试在学校连续熬了两周也没回家,俞任帮借的眼镜度数合不上。于是捡回了摔碎的眼镜后,她觉得镜框还能用,就花了八十块钱请假去校门外配了镜片。店老板一脸嫌弃,“你这镜架也不行了,得换。”
“能用就行,你就配个镜片,镜架我想法子。”法子就是店老板递给她两张痛风贴,自己眯着眼睛将痛风贴剪成细条后包上断裂的镜架。戴上眼镜后走两步推一下,手扶着骨折的镜架时都使不上力。俞任看不过去,“钱不够?我借你去换个便宜架子也行。”
怀丰年摇手,“不用了,这副眼镜我必须戴上两个月。”
她在周日中午和俞任一起在小饭馆吃了午饭,热气扑倒镜片上糊住时,她摘下断腿的眼镜朝上面哈气擦着。
“为什么要戴上两个月?”俞任不解。
“因为让我妈接受这个事实得两个月,这是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她那个“丰年香”馄饨店里的老妈做生意过日子都不能用“精打细算”来形容,而是抠门到极致。她能精准计算怀丰年每一笔零花钱的花销是否合理,比如买卫生巾,怀丰年说例假四天要买两大包护舒宝,妈妈说那玩意儿贵死了,换便宜的一样,再骂一声女儿,“要死,要四天。”
所以对于眼镜腿,她妈妈会在头几回看到时佯装无视。因为她要在心里计算换副新眼镜究竟要多少钱,再花好几周的时间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换副新的吧,瞧她那窝囊样儿。”
最后才非常不舍地抠出一百块让女儿去配新的镜框,“记得拿回来□□。”
怀丰年的父亲工资不高但一分不掏,他和老婆的日子多年都是各过各的。怀丰年读高中后的每一分费用都是她妈省吃俭用挤出来的。
看清了换眼镜大势所趋的怀丰年拐俞任胳膊一下,“你是回家还是去看小徒弟?”俞任告诉了她自己有个还没上学的学生袁柳。
“我妈出差了。”俞任狡黠地笑了笑,这意味着她不用着急回家,可以在补课前两小时去看看三儿。但马上想到卯生已经去了省城而无法和她相聚,俞任的心情又黯了下。
“走,我陪你去看看小徒弟吧。”怀丰年戴回眼镜,“我可不想才放假就回家忙活。”
俞任路过蛋糕店还买了两个面包圈,和怀丰年一起去了城中村。怀丰年看着墙上一个个鲜红的“拆”字啧叹,“造富运动又开始了。”
“还早。”俞任和任颂红一起时听爸爸接过个电话,他口气笃定地和人交谈了几句,提及新区的城中村,任颂红隐晦表态,“规划是这样,具体执行层面上看困难很多。”
有一点困难说明这事儿有指望,困难很多就是目前不可能的意思。
走到袁惠方家门口,就看见“拆”自正当头的联通店内冲出了一颗小光头抱住了俞任的腰,“俞任姐姐!”
俞任愕然,伸手摸袁柳光溜溜的脑袋,“你……你怎么剃光头了?”
袁柳新鲜的光头还没冒出发茬,她也摸了自己的头顶嘿嘿地笑,“宿海烫坏了我的头发,她妈妈帮我修理了。”
“哟,小朋友,你这修理得彻底,非常环保。”怀丰年一看袁柳就知道为什么她得俞任的喜欢,小家伙的眼睛极有灵气,鼻梁小巧脸蛋圆润,隐约能瞧出点美人胚子。
“以前教你的算术表和生字忘记了吗?”俞任将袁柳抱了起来看着她,“忘了也没事,姐姐帮你复习。”
“没忘记!”袁柳开始背起加法表来,中间几乎不打岔。她看见俞任后开心得忘我,就搂着俞任的脖子摇摇摆摆地像打拍子。俞任看着她笑,等她背完再摸摸小光头,“真棒,姐姐给你带了面包圈,巧克力味的。”
她抱着袁柳到联通店门口,袁惠方也探出身对她笑,“小俞来啦,来来阿姨煮了红枣茶来喝一杯。”便宜老师不用白不用,不吃亏如袁惠方不会错过俞任这个八中的小老师。
前几天俞任头发被毛信霞那个女儿给烫坏了,她就一手抓一个孩子扔到了理发店门口,问毛信霞怎么办?“我家小柳养了两年的长头发给烫成这样,你怎么教孩子的?”
自己理亏的毛信霞难得揍了宿海,本来受惊的小发型师立马又哭大声,倒是受害者袁柳懵懵地看着她。袁惠方也不甘示弱,狠狠给了袁柳一个爆栗,“你是傻子啊?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哭?”骂完又是三个“砰砰砰”的栗子。
袁柳其实觉得头发糊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被打了脑袋吃疼,她终于哭了。
新桥街道城中村的小蓓蕾哭起来声音悠扬、气息绵长。小红富士哭时则没声音。袁柳从不敢这样放声,以前挨打的记性她还是有的。眼泪只是从她清澈的圆溜溜的眼中滑出,哭得抑制不住了再抽抽鼻子。
她有自尊,街坊领居有时看她一眼,以假装她听不见的声音在后面嘀咕,“抱养来的就是丁点儿不像袁惠方两口子,养多久都不像。”
她曾问过袁惠方,妈什么是抱养?他们说我是抱来的。
袁惠方立马火冒三丈,走出联通店大骂街坊,“嚼什么呢?怎么不嚼嚼你儿子搞大别人肚子自己躲起来了?怎么不嚼嚼你老公在东边派出所蹲了三天?”袁惠方知道自家软肋多,她的对抗方式是积极收集四邻信息,用刺穿对手软肋的方式还回去。
慢慢的这两年袁柳不问了,她会观察自己的父母和别人家的不同。对面的毛信霞阿姨打扮得漂漂亮亮,有时拉下店门就抱着宿海上自行车,袁柳听到铃铛响彻街道,看见母女俩的裙角在老旧自行车上飘扬。宿海抱着她妈妈的腰,说要吃鸡翅、要吃黄桃蛋糕。毛信霞踩着自行车,“行——”那声拖长了尾音的宠溺是她渴望听见的。
宿海的继父虽然对她不像毛信霞那么好,甚至有时无视她,但他不会脱了皮鞋往孩子面前一扔,“擦了。”或者因为买烟回来稍微腿脚慢了就赏一个栗子,“要你有什么用?这点事都办不好。”
袁柳没有经历过“六一”或者其它节日,别的小孩这一天高兴地插上小翅膀拿着气球和父母出门玩,她坐在偌大的老板椅上盯着他们。有一回盯得太入神,袁惠方扭脸看了她,就放下大搪瓷茶缸子去小卖部给她买了包薯片,“别一下子吃完!”
那包得来稀罕的薯片袁柳吃了一周,吃到最后薯片都受潮软塌了,袁惠方又给她一下,“糟蹋东西,屎都赶不上一口热乎的。”
当着毛信霞的面,袁柳盯着地面,鞋子旁湿了一片。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也不知道如何让这个难堪的场面快点过去。倒是毛信霞吼了宿海让她歇歇,再拉过来小袁柳,仔细检查了头发后看着她眼睛,“只能剃光头了,但是过几个月你头发长起来,阿姨就给你剪漂亮头发好不好?”毛信霞人好看,比妈妈袁惠方年轻得多,说话也轻柔些,袁柳听了心里忽然放松了许多。
可孩子不敢点头,毛信霞看着别扭邻居袁惠方,“以后她来洗头剪头都不要钱可以吧?”
袁惠方这才答应,而小袁柳也终于变成了小光头。习惯了新发型的她抱着俞任的脖子,两坨肉肉的脸颊开心地颠动,小乳牙露出一排,“俞任姐姐……”她贴着俞任,只是说不出来下面的话,只能双手紧抓姐姐的衣领,这动作让俞任感到她的不安。
“怎么了?”俞任问。
“她就是人来疯装模作样撒娇呢。”袁惠方笑着叱了声女儿,“还不下来?”
袁柳乖乖地滑到地上,她仰头看俞任又咧嘴笑。俞任拉过另把小椅子让怀丰年坐下,再给袁柳面包圈,“不着急,先吃吧。”
小朋友接过面包圈却看向马路对面的理发店,宿海正扒着玻璃门像只精致的长发约克夏一样看着她们。俞任也看过去,“好漂亮的小姑娘。”她对着宿海招手,“Hi……”
宿海也笑,朝俞任挥手。
袁柳看了眼店里的袁惠方,见她给小老师她们倒了红枣茶后转身回厨房去忙活了——刘茂松什么时候回来她才会什么时候做午饭。终于安全了,袁柳对着宿海晃动了手里的面包圈,宿海拉开门就奔过来,接过面包圈后害羞地啃一口看一眼俞任。
但她的目光很快被缠着眼镜腿的卷毛姐姐吸引,宿海从毛信霞那儿继承了理发师的好学天分和敏锐的时尚触感,她伸手摸了把怀丰年的头发,软软的一团团还有弹性。
已经拿出小说读起来的怀丰年抬头,圆框镜片后的眼神现出一丝疑惑,“嗯?”
宿海“咯咯”笑出声,小手继续从怀丰年的耳鬓摸到了头顶,再绕着她走了圈。怀丰年的发型是理发师很难烫出的密集型小卷卷,短点儿就是文殊菩萨,长点儿她就会在中间扎起一个小短辫,任由余下的刘海和两鬓自得地蜷曲。
“好看。”宿海捏着质地优异的卷发爱不释手,怀丰年则打量着眼前洋派可爱的小女孩,“姐姐要看书哦。”
宿海伸出咬了一口的面包圈,“给你。”意思是等价交换童叟无欺,你吃面包圈,我撸你的头玩儿。
怀丰年无奈地笑了,伸手将小宿海抱在自己腿上,“你随便摸,别扰我看书啊。”
本来开始教袁柳识字的俞任以为怀丰年她们就这么安静下去了,忽然听到一声惨叫。
怀丰年一手捂头一手还抱着小丫头,“你拔我头发干什么?”破眼镜滑到了鼻孔下,她近视五百度的眼神聚焦吃力,被疼得凶光毕露。
宿海麻溜滑下她的腿,抓着还剩半个的面包圈边咬边回了理发店内,朝着给客人剪头发的妈妈毛信霞举起自己薅来的一缕自来卷毛,“妈!给我烫这个!”
怀丰年目瞪口呆地见这孩子溜走了,她摸着头皱眉,“还是你家袁柳乖。”
握着笔的孩子腼腆笑了,这个新来的大姐姐说“你家袁柳”,她抽了抽鼻子,讨好地看俞任姐姐。俞任心疼地刮了刮她鼻子,“小柳就是太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