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兰醒来没见着女儿白卯生,更没看见王梨,反而对上嫂子那张阴晴不定惯了的脸。两个人都有些尴尬,还是她嫂子难得温婉贤淑了回,“别着急说话,攒点力气,我这就喊卯生去。”
卯生进来就是哭,和生离死别了一遭般。等女儿哭够了,赵兰才费力哄着她问,“你师傅呢?”
赵兰对信息的接收顺序是:她醒了,医生初步检查认为脑子没大问题,卯生在身边,王梨不在,她缺了一条小腿。
她让所有人出病房,摸了大腿后再尝试抬起小腿,空荡荡的陌生感顺着她发力的动作发散到虚空中,赵兰愣瞧着天花板,过会儿,她大哭起来。
嫂子,母亲,护工,医生轮番来劝她,赵兰不接受这个现实,可现实就堵眼前,装瞎她都能感受到。醒来第三天,她大哥从柏州赶回来了。
兄妹俩进行了一番长谈,中间夹杂着柏州市骂和摔不锈钢饭碗的声音。噼里啪啦一阵后,她大哥放下一句话,“你自己掂量着。”
说是掂量,其实就是强压赵兰答应。大哥的意思都是围绕着钱:水产加工厂半年前就办不下去了,给她的利息还是看在亲兄妹份上由他咬牙挤出来的。一时半会儿逼他还钱,就是将他一家老小四口人往绝路上逼。
她的事故责任已经定了对方全责,各种费用累计补偿二十七万,“你以后可以装假肢,加上单位工作稳定不愁养老。”她大哥盯着二十七万眼红,“我先借你二十五万周转一下,公司渡过这个难关就还你。”
明摆着欺负人还摁着人头强点地,赵兰却不得不答应,因为大哥戳到了她软肋上的软肉,“王梨成天和你出双入对,你们系统里的人在小区早就看见了。闲话传我耳朵里我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卯生还要做人。
“但是,别逼我写举报信,或者去网上发帖子。她有名气,经不起折腾。”大哥嘴里还在谈“做人”,他一口气扒掉兄妹间那点夹杂了债务债权的客套和温情,而将买卖人的狠辣摆到赵兰面前,“你要保她,还是要钱?”
赵兰搭上一条腿一身伤,被不要脸的哥哥再刺得心流血。出事故前她又急又直,现在她开始静下来。麻木地躺在床上听一边的老母亲哭泣哥哥生意不易,一边抓着女儿的手咬牙忍着。
末了赵兰拿定了主意,让卯生拨王梨的电话,终于在拒了师姐三通电话后主动联系上她。
让王梨不知趣地厚脸皮很不容易。一般人能拨十几个电话,王梨只打三次。听卯生头回说“妈妈暂时接不了电话”到“妈妈说她暂时不想接电话”最后到“妈妈让你等她电话”,王梨在柏州市越剧院后台捏着电话手发抖。
她说,“醒了?觉得怎么样?可我两分钟后要上台了。”
赵兰说两分钟够了。师姐,我恢复得很好。你好好演,等完了咱们再说。
王梨笑着说好,我今朝唱的老戏《王魁斗桂英》,她顿了顿,“负心郎的戏。”又说,今天来了一千人,了不得的上座率。她刚刚又拿了全国大奖,是柏州乃至秣西文化界的金字招牌。
赵兰想着可惜台上不是她,她问卯生,“你MP3里有那个你师父的《王魁斗桂英》不?让我听听。”
听到王梨再来电话,赵兰说“师姐,出了这事后我想了又想,咱们俩不适合。我家里还是要靠个男人的。”
那头的王梨带着妆,刚刚拿了满堂彩的王魁还贴在脸上,听到这话时她鲜红的眼影在灯光下倏地一沉,朱红的眉头倒拔,“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要自作主张,”王梨停了下,走出化妆间捂住电话,“我不信。”
赵兰那头苦笑,“赔偿二十七万也够了,单位还给三个月的病假,我可能争取下病休。过日子嘛,就图个人能在需要时鞍前马后的伺候不是?”
王梨说不来软话腻话,“我这个比赛完了就有空去照顾你,最多一周。”
“你不明白吗师姐,送我来手术时你连字都没法子签。这两年我非常感激你,咱们搭伙过日子平时行,年纪大了就危险了。”
这时有人在找王梨,“王团在这儿呢?市委市政府那边领导来指导讲话了,您快些啊。”
王梨挂着戏妆遮住脸上的苦涩,她站在演员最前排,被动地跟着大伙鼓掌,再鼓掌,眼神发散,再发散。
副市长说王梨老师是我们柏州的一张活招牌,请大伙向王老师学习,齐心协力把柏州越剧唱响全国。
平时能说场面话的王梨愣得说不出话,还是团长打了圆场,“今年我们剧团的‘三个二’目标,即王梨老师的二度梅,柏州越剧团的文化二下乡还有二十个青年演员培养计划一定可以在市委市政府的关怀下达成!感谢领导关心,感谢柏州人民的厚爱……”
受到领导和人民厚爱的王梨扮成男人王魁,脑子里都是师妹那句“我家里还是要靠个男人的。”
唱戏唱成了柏州头把金嗓子又如何?二度梅三度梅要是拿到了又怎样?念着师妹十几年以致她无法走入任何一段亲密感情的王梨,不如赵兰嘴里那个大而化之成符号的男人。
王梨卸妆花了两个小时,别人要帮忙她都婉拒了。披上大衣从剧院后门出去时还有几个戏迷不懈地侯着,他们中有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也有六十好几的阿姨。见到王梨时他们都忘记了寒冷,个个“王老师”来“王梨老师”去地热情问候。
王梨愧疚地感谢,请大家早点回家,天儿太冷了,注意安全。
老阿姨戏迷说,“王老师才要注意身体,我这回在第三排看清楚了,您最近又瘦了吧?我们这班戏迷的是从七九年开始认识你的,八二年您开始担主角儿起听了二十多年,除了希望王老师保持健康、顺利拿下二度梅,就是希望您个人感情生活幸福,早日组建自己的小家庭。”
对于老阿姨戏迷的朴素的越位热情,王梨只能笑,“借您吉言,我一定努力。”寒暄了会儿后王梨大方地送走戏迷,上了团里的汽车。
司机问王团要不你吃点东西,去省城咱们最快也要两小时呢。
王梨扯出笑,“今天不去省城了,麻烦你送我回家。”
“不麻烦不麻烦。给王团开车是我的荣幸,你师妹好些了吗?”司机发动汽车后问。
“哦,醒了,好些了。”王梨往车后靠了靠,再拉了拉衣服想让自己和世界隔离。
活招牌王梨有两天假期,她缩在家里一步未迈出,什么电话都不接。老搭档、爱在后台嗑瓜子的陈凤翔发觉不对劲,往常王梨表演大获成功后是乐意和同事聚餐的,这次打了几个电话她都没接。
而且那天演出结束后王梨看着就没精神。外人透不过戏妆看演员,可他们内行一瞟就知道,何况和王梨搭档了快十年的陈凤翔?
对这个比她大六岁的师姐,陈凤翔一直觉得她是个谜团。她唱戏庄重,排戏也庄重。可戏里人物的不羁飘逸不是她装的,像这个人骨头里刻上的。
据说王梨谈过数次恋爱,男朋友有人中俊杰,甚至还有有妇之夫。但她一次都没成,连人选都没带到同事面前露面。团里早年有人开王梨的感情玩笑,“实在不行,你穿着戏服下台娶个媳妇算了。”
王梨那时懒懒地说,“倒是个好法子。”扫一眼瓜子还卡在上下牙间、唱二肩旦的陈凤翔,“小陈乐意不?”
陈凤翔被那台下一眼扫得全身软了片刻,红着脸要强地扔下瓜子壳,“王姐,什么时候到民政局?你给个时间,我去订酒席。”这个玩笑拉近了她和王梨的关系。
除了陈凤翔,王梨在团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好友,她和人总隔着层纱。对于谣言流言也从不澄清或者生气,她不说“清者自清”,只是淡淡一笑,戏里戏外的无限悲悯都在一笑中。
那个笑容背后,人间无数雨打风吹去就真的成了过眼云烟:王梨早年丧父,由母亲和两个姐姐拉扯大。家里因为成分不好,早年随着受惩罚的母亲半夜里去拉大车。
因为夜里害怕,陪在母亲身边的小姑娘雾气唱戏壮胆儿,路过柏州市东边的沐阳街时被越剧团的老艺术家郓芳菲听见,从此进了行家视野。可也被造-反派头头两巴掌扇得嘴巴流血、提前换牙。
平反后她家里母亲和姐姐都过得不错,基本都留在柏州大学教书,因为小妹爱唱戏,宠着她的家人才舍得送王梨去戏校。
王梨被称为柏州越剧团天赋最好的演员,小生功夫一流,花旦功夫能让其他人失了花色。但凡柏州有个越剧苗子,毫无例外都叫“小王梨”。多少年间,小王梨们进进出出,唯一的王梨依然屹立在秣西越剧的顶峰。
老柏州越剧人都知道王梨唯一的一个毛病:挑人。“她就瞧得上赵兰,赵兰一结婚转岗歇嗓子,王梨就傻了眼。”
更有人暧昧一笑,“王梨因为赵兰才看不上男人,她自个儿就顶得上。”
搭档了数年、快赶上赵兰配王梨的年岁了,陈凤翔才问大师姐,“我一开始怕死了唱不好被你撵下台,因为都说你挑。你怎么就指了我配你作旦?”
王梨说凤翔你也是好胜不服输的性子。我开你玩笑,你脸红了还要气呼呼地吐出瓜子壳要和我去民政局。唱戏的人,天赋嗓音身段敬业都重要,脾气对味最重要。
那个“也”字终于让陈凤翔琢磨透了:赵兰有脾气。
赵兰在省城的车祸早就传遍了文化系统,王梨丢下排练的一大半子人三天。团里怨声连连又无可奈何,谁让她才是最大的腕儿。
回来后的王梨对着大家再三赔罪,姿态低得不能再低,再请大家吃了几日夜宵才过去。
王梨那几天吃不下,心神更不在席间。也只有陈凤翔知道因为谁。
可惜王梨和陈凤翔作为好朋友的这个“好”字儿,绕开了王梨身上的那层纱,她心底自以为藏得极深的秘密被罩着八风不动。
但陈凤翔就是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儿。
叩开了王梨的家门,闻着屋内的酒气霉气,看着大师姐那双无神的眼睛,陈凤翔说,“王梨师姐,我等你洗澡换衣服出门。”
“去哪儿?”向来爱护嗓子的王梨此时喉咙沙哑,眼窝突得像难民。
“去看赵兰,看你们狗-日的唱什么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