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梨请的护工也是柏州人,这个孙阿姨做事细心但是脾气大,她在白卯生帮着给赵兰换内衣时不止说了她三回,“轻一点,轻一点,她人眼睛闭着可是身上察觉得到。”
等换好衣服她就给白卯生递上,“走,我教你去洗衣服。”带着卯生做这些事也是王梨请求的,孙阿姨出过道时扫了一眼卯生坐如老佛的舅妈。等拐到了尽头她才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半大孩子,“按说该我洗,可你师傅说得让你开始学了。”
又问卯生,“那是你舅妈?你舅舅他们不打算回柏州了?”
白卯生说他们轮流陪在医院,我舅舅先回去了。
孙阿姨“哼”了声,扭过身教卯生打湿衣服和搓洗,嘴里却一点不耽搁,“他们那是盯上赔偿了。我不该多嘴,可我二十年前就在台下看着王梨和赵兰唱《西厢记》,有这层缘分别怪阿姨不提醒你——你得替你妈支棱起来。”
卯生听在耳中,点了点头后就安静地搓衣服。等到孙阿姨教她漂洗、拧干和抻直等流程后,她一双手被凉水冻得通红,骨血倒是热起来了。
师傅嘱她别让出赔偿款,连护工阿姨都让自己支棱起来。白卯生对舅舅一家忽然感到生疏和恐惧:他们怎么还在医院?他们为什么在医院却基本出人不出力也不出钱?
定责沟通时舅舅一直在场,就听他对要私了的肇事方吼道,“十一万?你打发乡下叫花子呢?”他对昏迷中的亲妹妹都没吵架时那份急性子。
白卯生晾晒好衣服回了病房,走廊里的舅妈已经不在了。她正要推开房门,从缝隙中瞧见舅妈低头似乎端详着妈妈。从背后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直起身后卯生看到了她微笑的侧脸。
那张脸看到白卯生时显然僵了下,随即自然地套进了一种沉郁的表情。舅妈点点头,“我看看你妈能不能听见。”她解释道,又沉重地皱眉,“还听不到。”
白卯生也点点头,然后坐在赵兰床边,和师傅一样抓住了母亲的手收进怀里。外面传来舅妈打电话的声音,“二十万?这光腿就是六级,还有脑子呢?人都没醒,她以后指望谁?我伺候她下半辈子吗?别忘了你还有个妈……”为了照顾老人的事,舅妈对母亲赵兰意见很大。姑嫂二人多年都是心面不和。
卯生眼眶酸涩,她俯身将妈妈的肩膀也护在怀里,听着外面的舅妈的讨价还价,“我不同意,再说我们一家丢了生意照顾她,我们也要误工费的。”
赵兰似乎睡得不开心,眉头一直紧紧锁着,卯生抓住她手指,“妈,你醒醒好吗,妈,我怕。”眼泪落在赵兰脸颊,她又皱了皱眉头。
舅妈被护士说了句声音太大就走远处去打电话,再也听不到她像讨还肉价一样讨论赵兰了。白卯生咬着唇思索师傅嘱咐她的话,心里慢慢也有了主意:我要护着我们这个家。
要是俞任在就好了,她聪明,能出好多点子。白卯生开始思念俞任,哪怕只和她见两分钟,或者电话说几句话也行。
扑在赵兰床头睡着时,乘坐了三小时大巴的俞任到了省城。她下车直接拒绝揽客的黑车出租车,趟过两条街再乘坐出租车奔着省医院而来。她年纪小,脸蛋看着也更青涩,面对出租车司机的聊天询问,她回答,“我放学去医院写作业,我妈妈在那里工作。”
论心眼儿,俞任比白卯生要多得多。所以在省医院俞任昂首挺胸一副对此地熟悉无比的姿态,只靠着平面指示就顺利找到了赵兰的病房。外面没有人,里面只有一个还没苏醒的赵兰阿姨,还有趴在旁边的白卯生。
娘儿俩孤零零地相伴在白炽灯下抱着,俞任一见这情形鼻子就酸了。她悄声进门,看了赵兰后替她牵了被角,再唤白卯生,“卯生?”
白卯生睡得也不安生,浓眉拧弯,又艰难地挣扎了好几下睫毛,睁眼后才豁然清朗,她不敢相信,“俞任?”
没有做梦,俞任婴儿肥的脸蛋红扑扑的,她拉白卯生,“出去说。”
洗衣房里还有别人,白卯生拉着俞任的手,将哭要哭时狠狠吸了口气,“我妈妈的一条小腿没了。”
俞任说我妈妈认识很多医生,咱们给阿姨装义肢。
卯生又抽了鼻子,看着俞任又开始哆嗦,“我舅舅……”
俞任却抱了她,“没事,卯生,肯定有法子。你有什么难处都告诉我。”
白卯生终于哭出声。洗衣房内有衣服没拧干,水滴到白卯生脖间,一道道凉意却不如亲戚带给她的。她六神无主时就在心里默念师傅的嘱咐,再想想俞任。
其实距离王梨离开不过数个小时,而白卯生像在海上独自漂浮了无数个黑夜。而这个女孩从天而降,终于让她看见前方鸣笛的救援船只。
白卯生的脸贴着俞任的,“我不知道怎么办了,俞任你来了真好,真好。”
俞任的手贴在她脸上,“别怕。”
卯生告诉了俞任自己的困境,不知不觉地就开始期待和依赖俞任的思考。两个加起来才到三十岁的女孩考虑如何和成人周旋,俞任有主意,“和那边的事你来接手,不能让你舅舅一个人处理。”
白卯生软绵绵的,“我怎么接手?”
“动脑子啊,打电话给处理这个事故的交警大队,要到当事方联系方式……”俞任将白卯生的手暖和在自己手心,“走,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说。”
临走前拉下白卯生的脑袋,亲亲她的脸蛋后,俞任觉得她肩头沉甸甸的,“卯生,你要撑住啊。”
白卯生坚定地点头,“我会的!”她眼里多了丝破釜沉舟的横气。
白卯生和来探视的孙阿姨说了句先去吃饭,和俞任一起进了省医院外的快餐店。俞任刚坐定就帮白卯生部署了作战计划,“第一,你师傅给的钱先别动,下一轮充钱到医院时你问问你舅舅,我妈妈借你的二十万能还给我们吗?”
“可师傅说我舅舅不提这个事,可能不想还了。”白卯生抓着几天没洗的头发,挠了再挠,可怜兮兮地皱起八字眉,“怎么办?”
俞任觉得她要是有白卯生这样的女儿得气死,“你怎么这么面呢傻子。”俞任边替她挠头发,边用她多了多的心眼告诉白卯生事情原理,“他还不还放一边,你这个叫姿态晓得不?你要让你舅舅知道你知道他知道借了你家钱这回事,下面他才不敢太造次。”
吹了一路空调的俞任下车后因为赶路又流汗,猛然打了两个喷嚏,甩得小脑袋一愣楞的。卯生替她擦了脸蛋鼻子,“晓得了。”
虽然有了白卯生这个女儿会气死她,但她是卯生啊。俞任不好意思地拿过纸巾,“我自己来。”
“明天我陪你打电话给交警大队要电话,你先别露面,等你师傅什么时候回来,由她陪着你处理。”俞任掂量过自己一米五九的身高和十三岁的脸蛋,再看她那二傻子白卯生白长了个头,“我们俩人家不会当一回事。之后凡你舅舅出面,你都要跟着。”
白卯生使劲点头,点了半天,茫然问,“我跟着做什么啊?”
俞任定渺渺地看着她,忽然露出笑容,“卯生,我可算知道你妈妈为什么要你学戏了。”她耐心解释,“这个就叫影响力,知情权也是影响力。”俞任此时化身父亲任颂红,对着木头傻瓜小生分析事理,“你是当事人唯一的女儿,虽然未成年,但是你有知情权,以后你妈妈也是你的责任。”
俞任说,他们谈时你别插嘴,就听三件事:赔多少,怎么赔,什么时候赔。
白卯生做着笔记,“之前说二十万,我舅妈不同意。”
“她说了不算,得你说。”俞任打断她的话,拿出了班长果断的气势,“这个数字问你师傅王阿姨就好,她才是心里有你的人。”
“怎么赔就是打到什么账户上,一定要打到你妈妈赵阿姨的卡上,卡由你保管。”俞任的小脸上闪烁着沧桑阿姨般的老成,白卯生张开了嘴,“哦。”和师傅说得差不离,她肯定听。
“什么时候打,当然不能分期,一次打足。”俞任帮白卯生梳理清楚,呼出了一口气,“如果他们不听你的,要给你舅舅,你就——”
“我就哭?”白卯生没忘记自己这个习惯。她的头被俞任拍了下,“你就边哭边说,这是我妈拿半条命换的,你要是给了我舅舅,我还会来找你们。”俞任耗尽了十五年的阅历情商心眼帮衬着白卯生,“你要支棱起来啊卯生。”
“俞任,什么是支棱起来?怎么支棱?”白卯生天真地问。
“就是……谁欺负你在乎的人,你要敢骂敢拍桌子敢维护她,让人知道你的脾气,要摆出战斗到底的姿态,做好准备。”俞任对于那个校级优秀就摆出了战斗姿态,果然推上了怀丰年。
“好……”白卯生拖长声音,忽然在肯德基窗外看到一双瞪得发红的眼睛,她吓得拍了拍俞任,“啊,啊,俞任!”
俞任已经看到,她脸色慌了,“那……那是我爸。”再看任颂红身后是俞晓敏那张冷冰冰的脸。
俞任垂下头,从书包拿出自己的存款一千块给白卯生,“我该回去了,卯生,这个钱你留着急用花。”
卯生看着窗外又怒又气的家长,再看俞任哀愁担忧的脸,便懂了师傅说的“不要让别人知道你和俞任的事。”
俞任背着书包走出快餐店,俞晓敏上前瞪着她,忽然伸腿踢了脚女儿小腿,又气急败坏地将俞任拉进怀里哭,“你要死啊俞任,我没见你回医院就担心你跑了,问到汽车站才知道你真来了这儿。”
任颂红则劝她,“找到就好。”他是刚散会被俞晓敏喊出来的,得亏他有车用才追到了省医院。正要进医院大门时还是他眼尖看到了快餐店内的女儿。她一下子挠对面朋友的头发,一下子拿出纸笔有模有样地画着写着,还任对方帮她擦脸,两人亲密得像对儿亲姐妹。
白卯生看着窗外的俞任父母,还有她的被妈妈踢完又掐进怀里的俞任,“支棱。”她连续吸气,走出店门用颤抖的声音和俞任父母打招呼,“叔叔阿姨好,我是俞任的同学白卯生。
“实在对不起,我家里出了事让俞任操心了,更麻烦你们找过来。”白卯生没唱过这种成年戏,一两下就快露怯,她道歉后想送俞任一家人离开。
这时白卯生的电话响了,是舅妈,“卯生,快点回来,你妈妈醒了。”
她接完电话带着喜色看向俞任,却被俞晓敏冷冰冰的眼神给冻住了。
俞晓敏说,“白卯生,你先去看你妈妈吧。我们改天再来看望她。”她拉住俞任的胳膊,“走,跟我回家。”
“都到了就看看她同学的……”任颂红被俞晓敏瞪得收气,“那我们先回柏州了。”他掏出五百块给白卯生,“这是叔叔阿姨对你妈妈的一点心意。”
手里被塞了一千五百块,白卯生眼瞅着俞任被塞进医院门前的黑色小汽车中。俞任打开车窗看着白卯生,想挥手却提不起来,车调头后她探出头喊,“卯生——”
俞任忽然来了脾气,她竟然打开车门要下车,俞晓敏摁住她的手,“俞任,差不得你得了啊,给我回家!”她忽然用力甩了女儿一巴掌,“你以后别想闹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