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秀在亲戚的米粉店干了不到两个月,见多了不少食客们刻意忽视的内幕。比如洗碗,印秀心说这是给人吃的,碗用洗洁精洗一遭再用清水过两三遍才叫正常。老板娘是她妈妈的表亲,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过一遍,省得浪费时间浪费水,反正吃不死人。”
除此以外,老板用挖完鼻孔的手直接去抓米粉,老板娘后厨的雪菜肉丝中只有雪菜没有肉,还有爆炒米粉的油来路蹊跷……印秀觉得,这两口子做吃的对象不是人。
她和白卯生在Q上聊天时告诫她,“你千万不要去外面的小饭馆吃饭,太脏了。”
白卯生说戏校食堂也没干净到哪里去,还不如外面味道好。抱怨了几回,印秀就让她周三傍晚在戏校门口等着。
才过五点半,穿着白裤黑羽绒服的白卯生就精神奕奕地出现在戏校门口。她左右张望,再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奇怪怎么到了点儿还没见到印秀。这个小手机是师傅王梨送她的,说好了每个月只能用三十块以内的话费。
白卯生手插在口袋里伸长脖子往马路上看,印秀的声音在她身后传来,“就不晓得回头找找?”
她脸色比上次见面要好些,还是穿着那身长羽绒服,印秀总算在里面加了衣裳。衣服是她忍着上次租客的眼神回三纺厂宿舍取回来的——印小嫦没扔她的衣服,只是堆在阳台一个角落里不管。
白卯生发现她头发剪短了,手上指甲油也洗干净,只看得出她刻意用了点口红。就用这一处也够了,那抹艳红勾勒出印秀的俏。
印秀笑时还有种不同于俞任的清冷气息,但眸子是暖的。她拉过白卯生的手,掌心软然而手指粗糙,白卯生低头看那硌人的手指皮已经脱落得狼狈。
印秀递上的是个保温盒,这是她为了自己第二份工作而准备的,“找个地方吃完后把盒子还我。”她拉着白卯生看了眼周围,问她能否进戏校。
白卯生说不走远,就在校内路旁的花坛那里吃就可以。她其实奇怪印秀为什么给她送吃的。
揭开饭盒首先是糖醋排骨和虾饺回鱼,最下方能看到酱油饭和小咸菜。她刚下课正好饿了,“啊”了声就伸手钳排骨。连吃了三块才看到印秀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好吃吗?”
好吃的,味道比妈妈赵兰做的还要好。白卯生狂点着头,嘴里塞得满满的问,“干嘛给我送吃的?”
“借你的三百块我还没钱还,先来送点吃的给你,算是我心意。”印秀还穿着那双帆布鞋,这回知道套了双厚棉袜。她同学介绍自己打工的酒楼,也是本地排得上号的名店。老板娘人厚道,有时厨房配菜剩得多又过了最鲜的时效,就做上几个菜让大伙儿吃。
印秀买个保温盒,吃不了的放进盒子带回家还能再管一顿。这顿就给白卯生尝了。
“不用还的。”白卯生的手冻得通红,隆冬时节的宿舍没有家里暖和,也不准使用电暖设备。她只好用衣物把自己圈得肥厚,为口吃的不得不从口袋里抽手。
“白卯生这是你姐姐啊?”有同学从路旁经过去校外小饭馆,白卯生“嗯嗯”回应一声,又看印秀笑,“可以吧?”她的意思是问自己这个应承法有没有问题。
印秀坐在她身边搓着手,“随便。”
“你说你搬到那个两人间,房租涨了八十块,那里环境怎么样?”白卯生也记得印秀说换房间的事,那家租户老板娘隔三差五地冲着女租客阴阳怪气打擦边球,上次打跑了无辜被搭讪的小王又后悔,就问印秀愿不愿意住那个目前无人居住的两人间,可以便宜二十块。
印秀睡眠浅,住在六人宿舍里一听人磨牙打鼾句失眠半夜。一想自己每个月工资仅有六百块,拿出一百五住个两人间能睡好觉也值得,最重要的是她需要一个不被打扰的空间,起码目前房间只有她一个人住。等白卯生吃完她收着饭盒,“我住城西,到近熙街有公交直达。有空去我那里玩玩也行。”
白卯生答应了,“这样周末我去俞任学校找她正好顺路。”俞任的八中最近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陡然抓严,周六要求学生全天补课,连晚上都要上晚自习。而周日也要学习半天,仅仅留半天假给学生。不堪路上奔波的俞任终于申请了住校,白卯生要找她只能挑个周末饭点儿在校外一起吃顿小饭馆。
而印秀知道俞任,白卯生怕打扰俞任学习,渐渐地会和印秀讲讲自己这个老同学,“说实话我有点儿后悔读了戏校,要是好好学习搞不好能和俞任还在一块儿。”
“那你就去复读初三重新中考啊。”印秀说。白卯生想了想,“数学太难了,算了。”她宁愿待在戏校也不回初三那个魔窟。
“你为什么不读完职高呢?”白卯生问印秀,在酒楼里训练了站姿走姿的女孩挺了挺腰,“以前招生的老师说包我们能找到对口工作,我妈这才让我去读的。后来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读完学校也不管。”她读的专业是导游,结果学了两年还没考下证书。于是她不想浪费时间,只想早点赚钱。
赚钱这件事从来在印秀心中份量极重。印小嫦的常用语中除了生-殖-器就是钱,“没钱你说个屁。”这是她骂情夫的话。“你就是赔钱,赔了我几十年。”这是她骂女儿的。印秀自己都不知道她年方十七,怎么能让印小嫦赔几十年。越挂钱字儿在嘴边她家就越穷,穷到她学费从来都没准时交过,穷到小学初中每次春游秋游时她都是唯一落单的那位。
因为穷,印秀读小学初中时也是全校极少数订不上校服的。每次全校活动,哪怕是简单的穿校服升国旗,班主任都会打招呼,“印秀你就在班上吧。”
印秀知道,因为没钱,她会是班级队伍里最打眼的那个人,因为她破坏了集体庄严的秩序感。
她一直以为家里特别穷,高二下学期时她亲眼见到母亲给了那个男人两千块还赌债,印小嫦脸色难看是难看,给完钱还作势捶了男人肩膀。没想到抠门的母亲借钱时也能柔情绵绵,而对自己要钱买包卫生巾而骂骂咧咧。三块七毛钱而已,印小嫦从赔钱骂到了贱,说自己含辛茹苦养大印秀,她快二十了还啃妈。
“得赚钱才能活下去。”印秀说自己辞了米粉店也是因为酒楼多给五十块工资,除此以外,老板娘还教她如何走路引客,如何和人说话打招呼,甚至面对客人调侃调戏如何轻松脱身而不拂对方面子,“比学校老师实在得多。”
“那地方除了能多赚点钱,它能教我妈教不了的。”印秀提起盒子,“还有你吃的东西,也是酒楼免费给员工的。”印秀收拾好东西,再瞅白卯生,“来,把头伸过来。”
白卯生乖乖偏头,任印秀再次给她糊弄了乱七八糟的发型,最后用指尖捻了捻刘海到眼角外,“走了。”
“周末打我电话啊。”白卯生在她身后喊,“你知道我号码的。”
“知道,我那天休班后就联系你。”印秀头也不回,随意招了招手。
“谢谢啊。”白卯生又说。
印秀回头,“下次想吃再告诉我。”
印秀从小到初中都没朋友,进了二十三中才渐渐开朗。她除了穷,多的是可以交上小姐妹的本事:她学东西快,化妆教一次就上手甚至可以帮小姐妹们往脸上招呼;她愿意听失恋的小姐妹哭哭啼啼又不会转头卖了人家;她还会陪人家跑各种公立私立医院检查妇科。
情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都得一点点收,再多点点还过去。印秀被印小嫦教育得最成功的一点就是会算账。
但白卯生这笔帐她一时半会儿算不清,她试探着在买车票钱不够时开口,白卯生二话没说拿出身上所有。她饥肠辘辘如丧家之犬在白卯生的小区守运气时,那个女孩真就出现在面前。她说不用还,她还主动借。印秀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但根植在心内的意念告诉她得还。
她在米粉店被压了一个月薪水没拿到,在酒楼里这个月的工资也没到手。除了房租日用,浑身上下的票子不超过三十块。就是这顿送给白卯生的感谢饭,也是她步行四十分钟送到的,就为了省一块钱车费。
当看到白卯生一脸无忧无愁、干干净净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印秀其实愣了下。她羡慕这孩子身上的清爽气息,没有柴米油盐房租的困顿,也没有家人长期责骂而产生的逼仄。
一个人在夕阳下走路原来能这么轻巧漂亮。白卯生的头发干爽地飘荡,仅仅白色的灯芯绒长裤和清香的羽绒服将这个未来小生衬得清丽出尘。
印秀抬起借来的羽绒服的袖子,袖口被她反复擦洗却日积月累的污渍顽固地贴住。就像她的生活,从她来到世上起,仿佛是印小嫦从哪儿借来的二手孩子,附送利息是三纺厂内的流言蜚语,贫乏到绝望的物质生活,还有冷眼与鄙视交织的校园……
印秀走到戏校门口忽然回头,白裤黑衣的白卯生还在原地目送。见印秀回头,她还垫了脚挥手。冬日的天黑得早,路灯此时颗颗打开,树下的白卯生像是另一颗太阳。
印秀也挥手,笑了又笑后回头消失在黑色夜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