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王梨晚上九点才能到柏州市,而且赵兰已经将她在隔壁金湖小区的房子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了,但她还想给师姐重新换上床单被罩。王梨这次离开二十天,赵兰被子替她晒了三茬。每回都说“明天就回”,不晓得什么原因却一推再推到今天。
师姐妹两人相邻而居两年,王梨已经养成了凡有空就上门吃饭的习惯。路上遇到同系统的熟人打招呼,“王团又亲自上门授课啦?”王梨每每颔首,“是啊。”
虽说她胃口比猫小,但人也得靠五谷百蔬滋养。赵兰管她吃饭,盯着她喝汤,但王梨这身子骨就天生定型了般,怎么都喂不胖。还开玩笑说,“我这学费不贵的,每顿一碗米饭就够。”
赵兰和往常一样在五点二十分时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曾经追求过赵兰的管理科老贾为了方便看书记局长走了没,踏入对面赵兰办公室闲聊。三句五句,这话茬子又扯到王梨,“每周都要请假往省城跑,这周四局里和他们剧团的文化节筹备会都推迟了,因为王梨还没回柏州。”
这语气听着对王梨不满,还当着赵兰的面儿。局里都知道她俩早年是师姐妹,赵兰的女儿就送到王梨门下手把手教,果然赵兰听不得这话,“老贾你这话什么意思?王梨本来职位就多,跑文化厅还不就指着她?”
老贾就等着她这声,“你还不知道吧?不仅仅是跑文化厅,王梨跑省第一人民医院两年多了,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化疗。”
“化疗”两个字将赵兰砸懵了,“什么医院?什么化疗?”
老贾捂着贴着膏药的脖子,那里被第二任老婆掀掉小块皮,“你还不知道呐?”见王梨眼色急切他才舒心,“淋巴肿瘤什么的,我也是听剧团老李说得才知道。捂得真好啊这都两年了,最近被催得急了才讲实话——诶赵兰你——”
赵兰管它到没到点儿和领导在不在,抓起包就往家里跑。到家后立即拨了王梨手机,一直快等到世界尽头般,王梨才接了,声音带着笑腔,“已经在路上了。”
那头只有急促的呼吸声,王梨察觉到异常,贴近手机,“阿兰?怎么了?”
“嗯,知道了,晚上想吃什么?”赵兰没忍住泪,尽量用平常的语气和王梨说话。
“不讲究,有什么就蹭一口。”王梨听起来心情不错,“我家里又麻烦你打扫了吧?”
“不麻烦。”赵兰今天格外温柔,她擦泪抿嘴,“那我到小区门口接你……我不怕人瞧见,说好了,过了近熙街口就给我打电话。”赵兰改为强硬地结束语气,“车上也别忙活了,多睡睡。”本来觉得时间还够用,赵兰一时紧张了起来。跑到王梨家换了干净被套,又快步赶到菜市场买了两只乌鸡。
她回家炖汤炒菜忙得一头汗水时女儿白卯生才悠哉到家,和妈妈打了声招呼后她直奔电脑前。本来胆战于赵兰又说自己“哪里像中考的人”,玩了好一会儿游戏却没见妈妈进屋。直到过了晚上七点赵兰也没喊她吃饭,白卯生关了游戏到客厅,发现饭菜已经做好,可赵兰坐在桌前发呆。
“妈,等师傅回来一起吃?”白卯生问。
“哦,”赵兰眼睛是红的,如梦方醒,“你先吃吧,妈妈等你师傅。”
白卯生安静吃了会,见赵兰又在掉眼泪,吓得忙递上纸巾,“妈,怎么了?”赵兰在她面前一直是慈严交加,却很少流泪。哪怕父亲在她小学一年级时就去世,她也从未见妈妈柔弱的模样。
赵兰擦了眼,“卯生,你吃完饭自己去房间写作业或者玩电脑,妈妈想和你师傅说说话,你不要打扰好吗?”
白卯生自然点头,“是师傅出事了?”
赵兰没回答,只是催她吃。白卯生觉得游戏也有无聊的时候,玩到九点一刻,外面电话才响了一声赵兰就接了,随即是她关门外出的声音。白卯生心里不由得也担心起来。
下车时王梨大包小包加箱子有四个,剧团的司机说替她送,赵兰拎一双推一只再扛一个,“不用了,我替师姐拿。”王梨要帮手,被赵兰倔强地躲过。两人步入小区内,走了百米到单元楼前,一路已经忐忑的王梨启齿,“我才是唱生的,哪有让花旦做苦力的道理?”
“我扛得动。”赵兰轻轻道,三步并作两步,她快速将包和行李箱先送上了五楼家中,又下楼去找王梨,见她慢悠悠上楼的样子心里一疼,伸手搀她。
王梨彻底明白露馅了,她扯出笑,“坐了几小时车,腿麻了而已。”
赵兰又说“不着急”,扶着她的腰,另只手直接抓住王梨手腕,等再回家门时,师姐手腕已有几条红印。赵兰愁得凝目,“我……抓疼了没?”
“是我太白了。”王梨回到家后吁了口气,再找徒弟,“卯生呢?睡了?”腰间忽然一紧,赵兰抱住了她。她俩这两年关系渐渐回到从前,可碍于孩子从没挑明过。王梨心里以为能和师妹搭个伴儿、拌拌嘴就很开心了。可赵兰还是十几年前的火爆性子,这不直接上了手。
王梨双手抬到空中,随即轻轻落在师妹背上拍着哄着,“没事了,只是中期,坚持治疗这么久,医生说已经好转了。”
“真的?”赵兰抬起满是泪的脸,对上师姐凝视自己的眼睛皱眉,“你应该早和我说。”
“你带孩子、还要顺带着照料我,已经够辛苦了。”王梨抓住师妹的手,那双曾经描眉插花的细脂玉手,饱受油污荤腥洗洁精旧抹布的摧残后已经粗糙,甚至指节都开始粗大。王梨抚着那双手心,“吃饭?慢慢说。”
赵兰即便吃不下,也要陪王梨。她盛了乌鸡汤,“先喝一小碗。”王梨非常努力地喝了两碗并且吃了一对鸡翅膀,再添了半碗饭才抚着肚子,“真饱了。”
两人休息时开着电视,王梨还是一如既往地说话简单,“两年半前老发烧查出来的,在省城的医院长期化疗。幸亏坚持,也加上这两年吃得好,医生说已经可以停下化疗了,改成定期检查。这次推迟了几天回来,也是因为要住院细致检查,确定了结果医生才敢放我回家。”
最后她指着头发,“有段时间掉得太厉害,我戴了假发你没发现吧。”她得意地抿着酒窝笑。
她笑得虽然轻松,但赵兰不知道这两年多王梨是怎么过来的,剧团的演出、职务和名声带来的社会事务还有一些外出私演从没休止过,她竟然一声不吭自己扛着。病痛折磨时她无人陪伴,独自住院时她茕茕孑立。这人的优点是能忍,缺点是过于能忍。戏校时期就属她练得最凶,筋络伤了也照样练武戏一个月,生怕自己没了登台的机会。
生怕王梨起身离开,赵兰的手还和她的交握,“从下午快下班我知道这事,到见到你人,我像死了一遭。”她抽出手摸着师姐头发,“这是真的假的?”以前师姐头发长时有一大蓬乌密,现在剪短了,也薄了许多。
“真的,新长了半年。那会儿开始我就觉得这病治好有戏,果然吧。”王梨还在笑,赵兰还在哭。那眼泪珠子不用线串,一颗颗地挨着滚落,像要把她十几年没流的补足。
师姐只能仰头微微用嘴换气,也不管这是赵兰家就搂住她肩膀,“不怕了,我命长着呢。”她伸出手,如同年少在戏校时讲解,“这条生命线都快长到手腕了,你要是活八十八,我就活九十。”王梨今年四十,赵兰三十八。
赵兰不用她哄,只需要王梨拥抱,两人静静地坐了很久,赵兰闷声说,“把你病历都拿出来给我看。”
王梨乖乖地拿出,医生的字难认,可赵兰还是认出了“暂停化疗,改为两月一次检查”。她缓了口气,扬眉睨师姐,“姓王的,我算跟你没完。”
卧室内因为憋尿而在门缝那端等待时机的白卯生也听见这句话,她的心停跳一拍,总觉得刚才妈妈这句“没完”有股子咬牙切齿的恋恋不舍。正当她弯腰捂肚子时,师傅说要回家了。白卯生按捺不住出了房间,“哎哟憋死了。”
赵兰和王梨面面相觑,还是师姐稳得起,“没事,等她大一点再说。”
“都两年多了……”赵兰依然握住师姐的手没松开,“不成,你今天必须留下来。”说罢她就去敲卫生间的门,“卯生你快点,一会儿你师傅要洗澡。”
“啊?”白卯生提裤子摁冲水键没听清,“师傅怎么着?”洗完手出门,妈妈赵兰已经等在面前,“我说,你师傅要洗澡,今晚她在咱们家休息。”
“哦,哦,师傅你睡我的床吧,我和我妈挤一块儿就行了。”白卯生没料到自己的话让两个大人都沉默了,半晌,王梨说,“不用了,我回家就行。行李明天来拿。”
深谙师姐薄皮厚馅儿特点的赵兰低头,“那……行吧,随你。”
“诶都这么晚了,师傅就别回去了,要不我和你挤一挤?”白卯生没注意妈妈赵兰咬着牙,王梨倒欣赏得忍俊不禁,猛然看去,墙上老白的照片不知何时已经被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