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卯生近来学戏不太走心,腔调拿不稳,被王梨点了几次也不改,她还洋洋自得,“老师我这是润腔。”
王梨气笑,“三脚猫功夫,学成四不像还知道给自己找理由。”说完扔了手里戒尺,“今天练到这儿吧,这段你自己琢磨,什么时候唱对什么时候学新的。”
可白卯生的课才开始十分钟。她黑黑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那……我回家练?”
王梨早看出她走了神,挥手送客。白卯生这次不拿腔了,背上书包喜气洋洋,“老师明天见。”
她没奔向公交站,而剧院门前早就有两个打扮大胆的小姑娘等着她。一见白卯生出来都开心地跳,“我还以为要等一两个小时呢,这么早?走走,咱们现在就去打。”
白卯生就随着穿着破洞裤、染着金发的小姐妹说说笑笑直奔网吧。三人坐定后戴上耳机,白卯生握着鼠标点着键盘的手势还略生疏,但笑傲江湖的单机游戏也玩得如痴如醉,浑然不觉王梨不晓得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抱臂欣赏。
网吧老板一见这阵势就明白该是家长或者老师来拎人,他担心地瞧王梨好几眼,又同情地看着丝毫没察觉的孩子。王梨站了半个多小时,见白卯生大有在江湖遨游不知今夕何夕的专注,眼里浮出笑后转身离开,出网吧前她问老板,“你们这多少钱一小时?”
“三块钱。”网吧老板谄笑了下,“我这里没什么不良的东西。”
王梨掏出二十块,“这是那三个孩子的上网费,她们要是问,你就说是中间那个短发女孩的老师给的。”白卯生一礼拜就二十块钱早点兼零花,她压根不够用。
王梨在街上走了半小时,还是掏出手机拨了白卯生家里的电话,刚下班的赵兰马上接了。听到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她不禁追问,“喂?究竟是哪一位?”
“是我。”王梨说话不似唱戏,声音偏哑,这一声随着电流音“噼啪”溜进赵兰耳中,她怔了怔,“师姐?”
“我有事,面谈可以吗?”王梨另一只手不自主地攥起拳头,拿着电话的手微微发抖。
赵兰从不去剧院接送白卯生,肯定是不乐意多和自己打照面。师姐妹俩几年内打电话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如果白卯生要请假,也是她自己和师傅说。
那头的赵兰有些慌乱地理了下头发,“是卯生的事吗?她不在你那上课?”听王梨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稳,“就是她的事,现在她在近熙街一家网吧里,先不用惊动她。”
在小区外水果摊买了一挂香蕉、数个橙子后,王梨提着袋子站在了赵兰家门口。这儿是栋老职工福利房,赵兰搬进来已经五年,王梨头回拜访。
随着赵兰对敲门的呼应声,王梨的心跳比年少头回登台时偷看场下还紧张,赵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秀美脸蛋出现在眼前时,王梨将水果塞给她,“没打扰吧?”
赵兰手忙脚乱,边说“怎么会”边请王梨进门坐下,自己却抱着水果呆站着,随即偏过眼看厨房,“我去泡茶。”
两室一厅的房子虽然普通,但装修得算考究。赵兰爱干净,家里窗帘、地砖都是白色系,连沙发都是奶白色。客厅侧面墙上,赵兰早逝的丈夫老白正意气风发地凝视着某处。
王梨扭过头看赵兰,她一手提暖水瓶,另一只手掀起茶杯盖。沏好后,王梨进厨房自顾端走茶杯,放到鼻端嗅了嗅,“还是明前白茶,和上次你让卯生带给我的一样。”
“也是我大哥出差去杭州,对方客户送的。我……我也不会喝,就觉得很香。”赵兰又站在门口呆呆看着王梨,半晌回神,“卯生怎么没上课去网吧了?”
“天天唱,我不烦她也该烦了。孩子大了,生活里不该只有戏。我和你商量下,以后她就在周末去我家学半天,我会布置练习任务给她回家。你看怎么样?”王梨抬起下巴示意自己面前的沙发,“你怎么傻站着?”
师妹两只手交织握起坐下,“这孩子……她是翘了你的课?”
“那倒没有,她这段时间心不在焉。我担心她有事就放她早走,跟在后面才发现她和几个小孩去了网吧。三块钱一小时,她一周二十块的零花够玩多久?”说了好会儿话,王梨的不适和尴尬这才放下,她开起玩笑,“你适当多给点零花,别让孩子太束手束脚。”
赵兰拧眉,“给太多钱怕她乱花乱买,你不知道——”她见不得王梨有事无事时那张万事从容的脸,“你不会帮她付钱了吧?”
“仅此一回。”王梨眼睛笑弯,“你我都是这个年纪过来的,当年去吃回碗锅盖面都要精打细算。”
“哪能这样?你不怕宠坏这孩子?你自己一个月才赚多少……”赵兰顿住,话题忽然转了,“上次的礼物很好,就是太贵了。”她说话还保留着越剧演员的咬字,“谢谢师姐。”
“你喜欢就好。再说花不了多少,又不是成天买。”王梨端起茶杯再啜了口,“那就这么说定了?卯生这年纪,交哪些朋友、新增了什么兴趣咱们最好都留点心。不过别怕我宠坏她,怕宠你还往我哪里送?”王梨打趣师妹,果然赵兰红到了耳根。
白卯生要学戏也是她自己要求的,赵兰本来能自己教,但怕亲妈教孩子难板脸,左想右想找到了师姐。旧剧团里认识的人这么多年都疏远了,只有师姐不会拒绝。而她欠下的,期望有天白卯生能还给舞台。
这时王梨已经起身准备离开,赵兰见她侧身后轻掸呢子大衣下襟,随意得像在后台理戏袍。王梨是戏融进骨血的人,多年后再见她这样的寻常风雅举止,赵兰又说不出话。
“那我告辞了,阿兰。”王梨微笑着走向门口,赵兰眼神一黯,“那茶……那茶,”她这些年从剧院直接转到文化局做宣传,工作简单,还是和文字文化打交道,所以少女时沉淀的任性还存留着,“你不是浪费吗?那么好的茶叶才喝两口。”
王梨停步,连声说,“是哦,对不住了。”她走回茶几旁,喝干茶,“我下周去杭州出差,要二十天,最近孩子就让她练练老戏润润嗓子就行。”
“我……我还买菜了。”赵兰嘀咕,“我们娘儿俩又吃不了,不是浪费吗?”
“诶?有卯生还吃不了?”王梨和赵兰对视,终于两人都笑了。她脱下大衣卷起毛衣袖子,“我帮你。”
白卯生打了一个半小时单机,去拿押金时被老板全数退回不说,手里还补了好几块退款。老板形容,“你老师付过了。”
白卯生不敢相信,“什么老师?”
“就一个头发这么长……”老板比划着长度,“到肩膀的,眼睛可大了,左边有个酒窝的女人,你老师教什么的啊真有气质?”而且这是哪门子老师,不像有的家长上前撒泼要回所有定金,也不会一把揪起孩子耳朵往外拖。
被吓到的白卯生拔腿,“糟了。”师傅要是知道她唱戏对付、打游戏认真,不晓得该多气。她来不及和小伙伴告别,跑了一头汗水后挤上了公交车,在新闻联播结束曲中敲了家门。
开门的果然是王梨,师傅竖起一根手指在唇间,径自出门后再合上门,对白卯生小声说,“先吃饭。吃完了你妈问什么你就老实回答,去网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咱们卯生不能撒谎。”
白卯生发间汗涔涔的,满脸通红地进了家门,赵兰嗔骂了声,“又去哪里疯了?到洗手间给后背隔条干毛巾,洗手吃饭。”
后背插了条毛巾的白卯生坐在桌前时,赵兰在给王梨盛银耳汤,“熬了才一小时,再久点就好了。”
王梨捏着勺子尝了口,抬眼笑,“火候够了,好吃。”
白卯生干完两碗饭时,平时老给她夹菜的母亲一直没怎么搭理自己,倒是师傅碗口依然堆着各种菜。王梨皱眉,赵兰再给她夹了块鱼,“说好的,不浪费。”
师傅小声无奈道,“你老这样。”
赵兰的筷子没捏住,从碗弦滚下掉到了地上。白卯生弯腰看掉到什么地方,王梨已经拾起,去厨房洗了后擦干筷子放在赵兰碗口,“我说吧。”
白卯生觉得今天自己走了大运:上网不被骂还被老师报销了网费;回家没挨骂反而被母亲和颜悦色地教导“以后周末可以去玩一次游戏,但是别过量。”晚上磨蹭着看电视剧不写作业也没被唠叨,因为师傅和母亲两人也看得其乐融融没空管她。
晚上十点半师傅离去,母亲出门送她似乎送了很久才回。到家后的赵兰抽走白卯生背上的毛巾,再伸手乱揉了一通她的短发,“白卯生,你师傅说你大了不作兴我打你。”赵兰说这话时眉头是舒展的,眼里是笑的,“但是你不能撒谎,你告诉我你那两个黄毛朋友是什么学校的?”
正说着,赵兰又从茶几抽屉内拿出厚厚一摞子五彩斑斓的信封,“还有,你是不是在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