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学戏的很羡慕白卯生:人家孩子启蒙跟着录音机电视机和半吊子票友家人,她嗓子还没完全开就跟着差点二度梅的王梨学。差点二度梅那也是开了一朵,所以作为市越剧团头号台柱子兼副团长、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王梨出演的戏在省城都叫座,在上海杭州也喊得响。
虽说当下人人向钱、戏剧人才凋零,如果去柏州戏校和团里仔细挑的话,王梨一个当红坤生还是能挑到好苗子做学生。但她却出乎意料地领进了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白卯生,利用下午下班后的时间在团里教授她。
小姑娘长得好看,眼睛水灵灵的特别有戏。然而人怂怂的,一开始蹲在排练室角落不说话。王梨端起茶杯慢慢啜,随后说,“你不乐意学?那就罢了,回家读书吧。”
白卯生站起来,手脚不知道往哪里隔时忽然拽住了身侧的窗帘,唱了一段《西厢记》里的“今宵成全恩义配”,一开嗓却也奇怪,她竟然越唱越大声,清亮悠扬,咬字儿还有丝丝甜糯味道,唱到“痴相思终熬得苦尽甘来”时节奏还下意识地压了压。王梨盯着白卯生直到唱完,眼里瞧不出情绪深浅。最后看着已经被拽下了一半、开始曳地的窗帘,“还会唱什么?”
“还有《紫玉钗》、《梁祝》、《盘妻索妻》……,”白卯生低头挠着脸伸手数段子,她经常听妈妈赵兰唱各种段子,耳朵都起了茧,不知不觉张口就能来。其中《西厢记》是听得最多的。
“我是唱生的,你也乐意学?”
“乐意。”听这气势,王梨察觉了几分迫切。
王梨走到孩子面前,端详了片刻,“的确是个唱生的材料。”
白卯生就从一字马劈叉开始打武戏的底子,慢慢地学台布身段手势眼神,同时跟着王梨修习气息运用和声音开合。有内行路过就留步看一会儿,半晌才道,“老王啊,你这教的比戏校里还严格。”
“基本功不扎实台型早晚就飘。”王梨淡淡道。
“哪家孩子?”熟人问。
“阿兰的女儿。”王梨这时才会笑,较常人深下去的眼窝都温柔起来。
“那怪不得,你们师姐妹一门的。”
可孩子只要一出错,她就抬起手中那根长半米的扁戒尺敲一下胳膊。力道不算得轻,一下弹起后,白卯生的胳膊上就留下一道红印。
这孩子不经打,每次挨了抽就哭哭啼啼,再一边抽鼻子一边继续练完。王梨心里喜欢她这点,如果不是十分地爱唱戏,早就被她打跑了。可她也怕打跑孩子,每周五练到晚上七点时,师徒俩转三条街去小吃街加餐。王梨吃得很少,东西基本都进了白卯生肚子。蟹黄汤包她能吃三笼,完事后甚至还能再吃半碗锅盖面——剩下的半碗面王梨包圆正刚好。
吃完后再送白卯生去公交站,“回吧。”白卯生不知道,多少回王梨看着她在车里打着瞌睡的后脑勺,目送了很远才徒步回团宿舍。
白卯生回家和母亲说,“咱们给王老师的家教费是不是很贵?”
母亲赵兰眼眸动了动,“怎么了?”
后来就不用问,一摸肚子就知道女儿吃多了。“你师傅赚不了那么多钱,你少吃点。”
“师傅说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管够。”白卯生渐渐期盼起每周五和师傅的聚餐,这个仪式雷打不动地持续了七年多之久。一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王梨还是单身,但她懂得道理,对于师长不该问的就收口。只是心里好奇,样貌身段可说人上人的王梨怎么就没结婚?她要是生个女儿,那不知道该多好看。
再懂道理也有漏嘴的一天。刚过十三岁生日的白卯生这天练完戏,从包里掏出刘茂然送的巧克力给师傅,“师傅,看你今天有点累,你吃一点补补精力。”
王梨笑吟吟地接过巧克力,拆开后掰了一块送入嘴,“师傅就享你一点福吧。”咀嚼了会,王梨收拾了衣物检查完练功房,“走,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了师傅,我都初中了自己去可以,没多少路。再说我妈今天会在那儿等我,今晚我们去舅舅家吃饭。”白卯生没看到王梨的脸色僵了下,随后才说,“那行,路上小心。”
师徒俩走出剧院大楼的门天色已经黑透,王梨替白卯生牵好衣领,冰冷的指尖碰到孩子脖颈,白卯生立即给冻得缩起。忽然想起没人给师傅牵衣,“师傅,你怎么不结婚?你要是有个孩子该多好?”
王梨对这类问题早就心如止水,“我和戏结婚了。”本来是要转身回宿舍楼的她还是牵住白卯生的手,“走,还是送你去车站。”
印象中师傅和母亲赵兰只打过一次照面。那次赵兰带着女儿去王梨的宿舍楼拜师,礼品堆到膝盖,“这孩子……只能你教。”王梨只问,“她叫什么?”
“白卯生。”赵兰看着孩子,“样样不像老白,也不知道像谁。”
两人走向车站时白卯生还在喋喋不休,“数学老师又罚我站了,说我拖累全班平均分。俞任最好了,说周末我上她家玩时帮我补一下功课……
“师傅……我又收到三封情书,这次不是育才的,是二中的。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哎女孩的不算情书吧……就是要做朋友……”白卯生连自己收到各种情书的事都会告诉王梨,反而不会告诉母亲赵兰。而王梨看完那些信,该笑的笑,回头该抽她还会继续抽。白卯生对师傅有种莫名信任,也许是无数个蟹黄包子喂出来的,也许也是多少次的戒尺抽打出的。
初春晚上七点的车站正是拥挤的时候,站台上满满都是厚实人,他们裹着红的黑的蓝的羽绒服大棉袄,一道道白气呼出、挥散在路灯下。赵兰的长发随意拢在耳后,一身白色长款羽绒服将她细细地包裹好。她提着包款款站在人群边缘,猛然侧头时看到牵手前来的师徒俩,赵兰一愣,随即冲着王梨笑,“回回还让你费心送。”
王梨说“不麻烦”,两人就对站了会儿,连白卯生都觉得奇怪了。这时王梨从包里掏出个礼盒递给赵兰,“是去你哥哥家吃生日饭吧?这是我上回到上海参演时顺路买的,算生日礼物。”
赵兰脸色局促,“这……不必这么客气的。”
“要的。”王梨却坚持将礼物塞到赵兰手上,“本命年,我挑了红色系的,图个喜庆。”她搓了搓容易冻僵的手,对母女俩摆了摆,“走了。”
白卯生发觉那一回师傅的背影真个叫戏中的“长身玉立”,也真的很寂寥,而母亲似乎偏头擦了下泪。从父亲去世后,她还没看过母亲落泪。那一晚在舅舅家的聚餐,赵兰也仅仅勉强打起精神应付。回家后她独自在卧室拆开了礼盒,这才看到王梨顺路买的礼物,红底LV丝巾和迪奥的红色“毒药”香水。
赵兰打开香水嗅了嗅,茉莉香气沁入心脾。她抬头看了眼锁紧的门,将礼物收入了床头柜。
“卯生,写完作业早点睡觉。”赵兰知道白卯生写作业拖拉的毛病,可她也理解孩子学完戏后本来就累,还要兼顾学习就是为难她。所以她对女儿学习要求不太高,只求过得去就行。
按照白卯生小升初成绩,她是进不了育才初中的。赵兰自己也仅仅是文化局里的科员,丈夫虽说去世前是是个小有成就的商人,但人走茶凉,那点关系网早就不经用。后来,这升学的后门条子还是王梨递的。
师姐妹一场,台上搭档三年。唱了多少折《西厢记》的交情,只要赵兰开了口,王梨肯定竭尽所能。但赵兰开口的只有白卯生学戏这事儿。她辗转找人帮忙运作孩子进育才的事不知道怎么地传入了王梨耳中,师姐不声不响地就办好了。
赵兰本命年生日这晚失眠,辗转了好些回合后最终还是起来到了白卯生房间,溜进女儿的被窝。谁料心里刚捋完育才的姐姐妹妹和新晋的二中追求者的女孩也醒着,想了会师傅,她转身钻到母亲怀里,“妈……”
“师傅为什么不结婚?”白卯生知道不该开口,这是赵兰制止她问的。
“……”赵兰没有出声,抱紧了女儿后她幽幽道,“大概……没合适的。”
“可师傅那么漂亮,身段也绝了。她对小孩子都很好,对我最好。”白卯生眼皮子开始打架,嘀咕着说完,伴着母亲安全的怀抱渐渐入睡。
赵兰看着黑暗,王梨十几年前的说话的表情还历历在心,“结婚了就不唱戏了?”
“嗯,会调到文化局宣传科工作。”赵兰才二十三岁,才蹿红的年纪就早早看透了唱戏的瓶颈,她以结婚的理由提出了退团转职。她的搭档、戏校到团里相伴了快十年的师姐则挽留,“或者……多唱几年后再结婚不迟。你年纪还这么轻,刚唱出名堂就走,太可惜了。”
“多唱几年就能和你结?”赵兰一句话震得王梨噤口。《西厢记》唱多了,不晓得她是入了崔莺莺的梦,还是崔莺莺附在她身上。左右下了台就只能对着丝毫不为之所动的王梨,赵兰赌气去谈了恋爱。老白人不错、又是新富,娶了剧团新当家花旦也特别有面子。两人的结合在旁人看来合适不过,剧团虽然风光,囊中可就太羞涩。
那年王梨在她结婚酒席上坐在角落,和夫妻敬酒时她说,“是我对不住师妹,自罚三杯。”
局间有人起哄,“应该罚师妹三杯,阿兰不是跳了王梨的戏吗?对,老白也要喝三杯,咱们柏州越剧团五十年都没出的好苗子给你拐走了啊……”
王梨冲着画了淡妆的师妹笑,不理会别人的起哄举起酒杯,“这些年,我对师妹照顾不周,罚一杯。”她饮下一杯脸就渡上粉色。
“我还没帮衬师妹拿下梅花奖,再罚一杯。”王梨喝得急,粉脸已经通红。
第三杯她没说原因,就道了一句,“终究我对不住你。”随后仰脖,等放下杯子,连眼睛都红了。
“王梨真是豁出去了啊……”众人鼓掌,赵兰看着师姐水光闪动的红色眸子,那一刻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
人生在那个年代很难回头,赵兰闷头走了十多年,在漆黑的夜里抱着睡熟的白卯生,两行泪从眼角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