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母亲俞晓敏需要值夜班,下午放学的俞任会直接去市中心医院的食堂吃饭。母亲查房或工作时她就在办公室里写作业复习功课。作业其实花不了什么时间,俞任竖起大大的英语课本研读名著,里面往往夹着《月亮与六便士》或者《银河英雄传》。她读书口味相对杂,除了育才初中门口小书店租出的来历不明的恋爱小说或青春性启蒙作品,她基本来者不拒。
俞晓敏每周给她二十块早点钱她都拿来买书租书,俞任多次感慨钱不够花还有早上肚子饿。而每周也有二十块的白卯生也有这种烦恼,但她但钱都拿来买零食了,“不够吃啊。”
有时妇产科护士们经过俞晓敏办公室看到俞任在“学习”时也会称赞一句,“小彩彩真用功啊。”
俞任会不好意思地从书上挪开视线,“姐姐/阿姨过奖了。”
俞晓敏虽然也说“她哪儿是学习?不知道心思在不在呢。”心里却对俞任的成绩基本放心。说“基本”,是因为俞任月考成绩语文数学都位居全年级前三,就是英语要死不活只排全班十几名。俞晓敏知道这是女儿要还的债——在村小读书的孩子一时哪里能和每周末泡在培训班的孩子比?心里下定决心得抽个时间好好筹划下她的英语补课。
今天偷摸读书的俞任有些心神不宁,因为下午数学老师拿着卷子去找班主任张老师,末了俞任和白卯生被挨个喊到办公室问话。原因很简单,抵不过白卯生可怜眼神的俞任给她抄了数学选择题。又敌不过她盯着大题时眼神涣散、苦苦思索的样子,俞任用胳膊肘拐了她,同时漏出了卷子。
考了99分的孩子被老师循循善诱,“俞任,从你课堂上的表现看,老师相信这是你自己考的。不过你要说实话,是不是你把卷子给白卯生看了?”数学老师课堂上非常严厉,粉笔头列无虚发、一吼人全班都抖三抖。他的教学成绩常年位居全市前茅,是好多家长挤破了头也要送上门家教的老师。
俞任和白卯生在馄饨店山水有相逢那天起就牢记了江湖道义,“没有,老师。我和白卯生各做各的。”
数学老师和张老师对视了一眼,“老师不希望你说谎,再说你这是害了白卯生你知道吗?你们是不是当老师是三岁小孩?这么明显的证据你还想否认?”
卷子摊在面前,俞任发现白卯生只考了86分,定睛一瞧,这个傻子将所有因式分解题的4次方都稀里糊涂地抄成了2次方,不等式方程组解答过程还自作主张地漏掉了一行两行,但是结果和俞任的一样。尤其在卷子空白的地方,她还画了一幅甩水袖的小人。
数学老师敲着试卷,“看看这儿!白卯生的选择题答案和你一模一样,大题的结果也是相同的。尤其你最后一题的思路是全班唯二的。说是唯二,你看,也只有白卯生的和你一样。这么明显的抄袭你还嘴硬什么呢?我告诉你我最看不上撒谎不承认的学生!”数学老师严肃地推了推眼镜,“说吧,白卯生已经承认了。”
俞任的心猛然一跳,她不敢相信地回头找先来一步的白卯生,抄答案都会出错还不忘记画画的傻子又在墙角哭,还摇着头示意自己没卖俞任。
两个人最后两节课没上被罚在办公室里站着,趁着老师出去上洗手间,白卯生小声道,“说是我抄的你,她还不信,非说我们串通的。”
俞任却靠着墙壁笑出声,“我知道。”号称治校严谨的育才中学对学风抓得很严,在铁的事实面前,白卯生承认了错误,俞任也只好默认了事实。惩罚就是各自一份检讨,白卯生被连续罚站一周早读。可她也知道这事可能没完。
这不这晚刚忙得告一段落,俞晓敏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她端着水杯接了电话,听了两句就将杯子重重放在桌上,脸上表情谦逊而羞愧,嘴里不时说,“谢谢老师,我会好好教育这个孩子的。
“啊?她还在上课时看课外书?我一定好好管教。是,是,您说得是……
“啊?她还收情书……是,是,老师说得对。我和他父亲离异,平时的确忽略了这些细节,老师提醒得对……
“啊?英语这次只考了班级第三十名?全年级名次下滑到一百名开外?”
听到女儿这次成绩的俞晓敏彻底冷了神,她的脸像抹了一层青料汁,挂了电话后自己对着墙壁放空了会儿,随后将灼灼的目光笼罩了俞任。
俞晓敏是妇产科的,病人都是老中青小四代女性及其家属朋友,她看人像能看进骨头。
来复检的少妇说自己是头次怀孕,俞晓敏脸色如常,“不是吧?你这起码都流了四五回了。宫颈口都伤成这样了。不能再打胎了知道没?再打就生不出来了。”
偷摸来咨询处-女-膜修复的适婚女青年被她怼,“跟你说了这种手术就是缝合残端而已,你那玩意儿早裂得就剩点渣渣,缝了干吗?它就缝不起来知道吧?回去该怎么说怎么说,别打这个主意了。”
“什么?你还怀着孕?那你不产检问个什么修复?更不能做了。”
对为了人流费用在医院走廊里吵架的情侣,俞晓敏拉下脸轰,“第一,孩子不生下来鬼知道是不是你男方的?第二,为了打胎的钱还在扯皮的男人你要他干什么?第三,小诊所不能去啊,出了事谁也担不了责任。”
对于躺在床上麻药还没全退就对着女婴哭的女人,俞晓敏更不客气,“哭什么?生女儿不知道多大的福气呢,别自己糟蹋自己的身体啊。”
一张嘴就得罪人的俞晓敏凭着过硬的技术当上了主任医师,加上本院妇产科室人员流失眼中,不为莆田老板金钱诱惑的俞晓敏在本科室地位更加稳固。
而俞晓敏此时的目光让俞任有点琢磨不透,母女俩对望了好会儿,俞晓敏说,“去我休息的小床上睡吧,明天再说。”
俞任收拾书时,那本夹着《银英传》而厚得出奇的英语课本引起了母亲的注意。俞晓敏说,“那里面是什么?”她不容俞任回答,已经伸手拿走课本,翻到了那本借来的《银英传》及押金条,押金二十块钱。
“英语对你是不是很难?”俞晓敏随口般问。
“嗯……阅读理解里很多单词不认识,没学过。改错……改错题看不出来错误。”俞任低头看着墙角。
“白卯生是你同桌?是个学戏的?”母亲又问。
“是……她小学也是市立一小的,其实她学习成绩不错,就是数学差了点。”俞任为白卯生美言,“她也是从小学越剧的。”
俞晓敏盯着手里的书,又翻了好几页,看起来轻松,她心里却在绸缪如何和孩子沟通。她清楚离异家庭的小孩心思比别的小孩远远要微妙细腻,彩彩从小不在她身边长大,现在母女俩一起生活,要学习和适应的不仅仅是孩子,也有她自己。
“这样吧,这本书我先保管,你自己去做个英语学习计划,下次月考英语要是和数学一样也是年级前三,这本书我就还给你。”俞晓敏见俞任眼里闪过光芒,她将书放进抽屉,“知道怎么做计划吗?”
“就是写每天背多少单词课文,做多少题的计划。”俞任说。
却听到俞晓敏无奈道,“你TM要是去当官,还不如你那爹。连计划都不会做学个屁啊。”她关上办公室的门,声音这才大了,“去问你们班英文最好的他们怎么学习的,用什么资料,上什么课?去问问你的英语老师,你的英语要在哪些方面提高?让老师给你建议。不能闭门造车知道不?什么是学习?是先抬头看看你周围,学他们的优点。等你比周围都高了,再看看更远的人。”
俞晓敏看着貌似文静、其实变得有些沉默寡言的女儿,叹了声气,“你呀,不能以为自己在乡下念书好就能自鸣得意。环境变了彩彩,你要主动些和四周交流。你们班主任说你在班上几乎不说话,就一个朋友白卯生。
“哪天有空,将你朋友喊到家里来玩,顺便吃个饭。”俞晓敏看到俞任高兴的抬头,心也不自觉软了,“张老师说本来这次你们班班委竞选调整,要给你安排个学习委员提名的,这下你还和老师拧?明天去道歉。”
“我不要做学习委员。”俞任在村小是做大队长的,到了育才后没有“一官半职”。心里起初虽然失落,渐渐发现身上轻松了不少,起码除了参与公共卫生区打扫和轮班执勤,她不用负责什么班报表演。她也乐得如此。
“为什么?”
“学习委员没权,就是数作业本子齐了没。要做我就做班长。”俞任不服气。
俞晓敏这次真笑了,“真TM是你那孬爹的种,官迷一个。你有本事你就去做,还真当班长是一把手呢。”
“做班长好……管得事多。权力不分大小,那都是为班级服务。”俞任发现他们班的班长才有权力去校图书馆给班级代借图书角的书。现任班长左鹤鸣实在缺乏审美,借来的都是些狗屁。
俞任那会儿没有清楚意识到自己的好胜心,只是奔着借书那点特权去的。第二天终于等来了继续被罚站一节早读、才进教室的白卯生,她和哭得眼睛还在肿的同桌说了这件事,被妈妈赵兰和师傅王梨各抽一顿的小白兔擦了鼻尖,“好啊俞任,我支持你,我给你拉票。”
她拉起衣袖,露出白嫩的胳膊,“昨儿唱错了好几处《玉蜻蜓》,昔日人称风骚客,今朝竟成穿牛鼻。”白卯生看着好朋友摇头作样,“咱们俞任也免不了俗咯。略——”白卯生正说着话,从书包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塞给俞任,“隔壁班的刘茂然送的两块,分你一半。
“你没卖了我,这份恩情我得记着啊,咱们呀——”白卯生拖长了音调,额头上的碎发都入了戏,“山水有相逢。”
“白卯生!说什么呢?站起来!”数学老师怒目叱她。
白卯生悻悻地抽了下嘴角,擦着鼻尖又站在座位上。这次她没哭,她对不敢吱声只敢偷偷抬眼瞧她的俞任眨了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