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重返校园,熟悉的环境一下子又把存扣带到了昨日的悲情之中。斯人已去,物是人非,熟悉的地方再也见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但存扣又感到秀平的无处不在。女生们结伴从外面走进教室时,他听到夹杂在里面的秀平的笑声;晚自修后坐在罩子灯下学习,他总感觉秀平正端娴地坐在他的对面,下意识抬头看,可是,人呢……夜里他更是枕着秀平的名字入睡,常常梦到她。午夜梦回,脸上湿乎乎的一片。

开学好几天了,秀平的座位还空着。好像大家都有一个愿望,过几天说不定秀平就冷不丁又活泼泼地回到她的座位上来了呢!秀平是活泼泼地离开学校的,她没给同学留下一丁点病相,她留下的都是美丽的音容和回忆。直到现在还有同学不敢相信秀平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是的,太意外了,也太突然了,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这时打外地转来一个瘦瘦高高的女生,徐老师暂时把她安排到秀平那个座位上,她扭捏着身子死也不肯。她一定知道了秀平的事情,心里别扭。这让存扣很愤怒,他 “腾”地站起来,拎起书包就跟她换了。冲动中他碰翻了椅子,他由它倒着,让这个讨厌的小眼睛丫头自己去扶吧!坐在秀平的位置上,存扣突然感到心里特别的踏实。他在心里说,秀平,姐,我现在坐你位置上了。我离你更近了,让你天天陪着我学习,去圆我们共同的梦吧。

但是存扣的学习却遇上了一点儿麻烦。打上学期秀平去苏州的那天起,存扣的心思就不能专注在学习上了。五十多个日子,他在忧虑烦躁中度日如年,最后却等来了秀平病逝的噩耗。挣着回去参加了期末考试,结果可想而知。他第一次从排名前几滑落到十名之外。班主任把成绩单子给他时连连安慰他:“没事没事,不能怪你,下学期会赶上来的。”但开学后,存扣却感到学习上开始有些磕碰了。上学期那段时间没有学得纯熟,现在都有些衔接不好了呢。开始存扣并不以为然,补一补冲一冲会上去的,可是一路小测验、单元考和月考下来,都不大如意,他就开始慌了。在学习上,存扣自小到大可以说没有过失败的经验,他是自负惯了的。这时他就变得敏感多疑起来,常常觉得同学们开始瞧不起他了,郁闷得很。他是一个苛求完美的人,别人越是轻视他(其实是他的主观臆想),他就越要把自己弄得百分之百的好,完美无缺。他在意自己的形象,甚至在班上说话的口气和表情都刻意修饰过;做作业的板书工整又细致,画分数线甚至玩起了儿时的游戏——用直尺画,无谓地浪费了时间和精力;他打上初中起就有了写日记的习惯,现在他把日记当作文来写,写得稍微不尽如人意或是写错了字,就要撕掉重写。一本日记本撕得豁豁拉拉的,都掉页了,一气之下扔进了河里,却晃晃悠悠沉不下去。他就在岸上捡砖头瓦瓣硬把它砸了下去,不意又被人看见了,心里更是沮丧,烦躁得要命。显然现在他的心理出现了失衡和障碍,但是有哪个能帮他疏解呢。他现在啥人都不愿搭理,封闭得很。他痛苦极了。

一天晚自修间,存扣独自来到操场。偌大的场地上空无一人,纯净的天空悬一轮皎洁的明月,把它清冷温柔的光辉静静地泻在人间。月光里徘徊的存扣显得格外的无助和孤零。他挨着操场边上一棵老槐树下仰头看天,看那轮月亮,久久地凝视,他就想起了另一个月圆之夜和秀平在这操场上的一段对话来了。

“存扣,你高三真准备上文科?”

“嗯哪,——你明知故问呀,你不是晓得我想做作家吗?”

“那真的报复旦……中文系?”

“当然。”他不假思索地说。他上初中时曾听人说过复旦大学中文系如何了得,就记在了心里,就想将来自己也争取考上这所大学。在顾中,他和秀平讲过这个念头。秀平还常常拿这个来提醒他不要花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在体育上,因为“咱又不考那劳什子体校”。

“那……我也考复旦。”秀平有些忸怩地说。

“不要。你跟屁虫哟!”

“你说的呀!你不要我跟的,你记住!”秀平佯装生气,俏丽的眼睛瞪他。

“和你说着玩的嘛……嘻嘻。”存扣摸着头憨笑,“要是真考到一块才好玩哩……”

两人同时抬头看着那月亮,脸上一片憧憬的光辉。

可是今天,还是那轮月亮,照耀的却是存扣一个人。思昔抚今,凄凄惶惶,眼泪慢慢从存扣眼里溢出来,他对着那月亮轻轻呼唤:

“秀平,姐,我该怎么办呢?”

存扣独自在月光下空廓的大操场上伫立、徘徊时,远处的暗影中悄悄站着一个小巧的人儿,注视着他,柔情百转。她太理解存扣此刻的心情,她默默地在为他流泪。她,就是阿香。

阿香好长时间没捞到和存扣说上话了。秀平在的时候大家高高兴兴的,作为秀平的“跟屁虫”,阿香当然经常有机会和存扣凑在一起。秀平去了苏州后,存扣焦虑得什么似的,什么人也不理,哪个敢上去跟他套个近乎,找骂呀。听到秀平噩耗时已近终考,痛苦得失了常的存扣被哥嫂接回家了,回校参加过考试又立即被他哥哥放船接了回去。等暑假结束后,存扣已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呆呆木木冷冷酷酷的,让她不敢亲近。阿香是个外表单纯内心却有想法的女孩子,事实上她一直在单恋着存扣,尽管她感到这根本是无望的,但她就是忍不住要爱他。爱一个人是不要理由的。秀平的猝然离世让她震惊和悲恸,她痛哭了好几场。她是真心实意的难过。同学近一年,她和秀平已建立起相当深厚的友谊,由于中间夹着个存扣,她与秀平的关系就带着一种朦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里面,像姐妹,像……真的不好说。她爱慕秀平,她的聪明,她的美丽和果敢自信。虽然秀平只比她大一岁,但她依恋秀平身上那种大姐姐的味儿。和秀平在一起总让她感到温暖而安全,这差不多已经是一种姐妹之情了。经过那次演出造成的龃龉,她们的感情却因此更增进了一层,彼此更加理解和体贴,同吃,同玩,连睡觉有时也要在一起。当然,她还爱偷空子做一回“电灯泡”,这大概就存了能和存扣靠近的私心在里面了。秀平死后,同宿舍的女生有些害怕,甚至说晚上听到秀平说话呢,怕她作怪,但阿香却一个人睡上了秀平的上床。她很坦然,她满脑子都是秀平的好。

处于悲伤和思念中的存扣凄苦而迷茫,如一只零落的孤雁。阿香看在眼里,为他心疼和难受。当她看到存扣总不能从失去秀平的阴霾中解脱出来,以至于影响了学习,变得极其焦躁和失落,她更是忧心如焚。她想这时候只有她有理由站出来,以一个女孩子的细腻和温情劝他,帮他,帮他重新站起来,像个存扣。因为她是秀平身边最亲近的人呀。但存扣那孤冷得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又让她心怯,望而却步。她也陷入了焦躁和彷徨,寝食难安。这时候,一种大胆得让她心里发抖的念头产生了,她突然意识到眼下的光景正是秀平姐给她的留白啊,她要去代替秀平姐——只有用爱,像秀平姐,才能让存扣重新振作起来!“存扣……哥!我能让你重新快乐起来吗?”她心潮激荡,满怀深情地轻唤着。她要拿定主意不管不顾地闯入存扣的世界!她心细如发,她美目流转,她在寻找机会。

这时候,随着电影《少林寺》的放映,练功习武成了无数青少年的时尚,这给自小就仰慕侠士英雄而今正处于萎靡中的存扣好像注入了一针兴奋剂。《少林寺》放映期间,存扣利用课余时间和周末,整整看了四场。四场《少林寺》看过,他就加入了“吴窑散打队”。

教习散打的是镇上一个叫陆桂祥的人,二十八九岁年纪,在棉加厂保卫科上班。他是部队侦察兵出身,精于擒拿格斗,因在部队时和驻地百姓发生误会出手伤了人,被提前退伍了

。这人嗜武,回来后仍练功不辍。由于他有真本事,人却和善,江湖义气重,遂成为地方上青年人的偶像,照了面没有不叫一声“祥哥”的。祥哥一次和朋友在街上 “幸福饭店”吃饭,几盅酒下肚后来了情绪,将筷子交于左手,右手并起食中二指朝筷子削去,一双就变成了四截。满屋人看了矫舌不下,高声喝彩,纷纷要求再表演其他功夫,簇拥着他走了出来。祥哥有心走趟拳给大家看看,但见老街逼仄,摊点又多,辗转腾挪施展不开,遂对众人说:“还是表演个硬功吧。”他让人去附近工地上搬来红砖,置于地上:一块,以手摁断;两块,劈而为四;摞至三块时,只见他扎一骑马蹲裆式,吸一口气,大喝一声,拳头砸向红砖,三块砖头竟裂成了十七八块!现场欢呼雷动,路为之堵。祥哥更加抖擞精神,把外罩一脱,只穿一件贴身背心,疙疙瘩瘩的腱子肉在阳光下面鼓突突的,黝黑闪亮。他身子只一蹿,两手两脚搭上饭店凸出来的墙垛,如壁虎般,上夹下蹬,“噌、噌、噌”地上了三楼天台,跟着空中一个鱼跃,蝙蝠般飞身锔住街对面的一根杉木电线杆,蓦的一个倒挂,刺溜而下,在离地面约两米处停住,折身落地,面不改色。至此,祥哥声名大振,人人都知道他能单掌开石,飞檐走壁,经常有远近好武的青年来巴结他,求他教个一招半式,好在外面显摆。

《少林寺》的放映掀起了城乡青少年练武的风潮,求教祥哥的人更多了。祥哥就在吴中操场角上开了个小教场,下班后来这儿指点指点。不收钱,但有酒送他照收不误。他不抽烟。他施教很严,又极耐心,全是实用的搏击功夫。小伙子们不怕苦累,练得都不错,两人对抗时缠斗得难分难解,十分好看。

存扣用塑料壶到庄西的酒坊里打了十斤大麦酒,称了半斤冰糖放了进去,再加上他哥剥晒的橘子皮,嫂子采晒的野枸杞,制成一壶药酒拎到祥哥宿舍里。祥哥非常欢喜,说这是最好的酒,当即就用二两的大盅儿痛饮了一杯,收下了存扣这唯一的在校生徒弟。

存扣初中时自学过一阵武术,有点基本功。本来又是运动健将,身高腿长拳头沉。长期打篮球,球场上的攻防突破与武术中的闪转腾挪大有沟通之处,练起功夫来真是心有灵犀,进步神速,个把月下来竟把那些师兄一个个摆平。祥哥非常喜爱他,说他如果考上军校,在部队里准是一条龙,吃香得很呢。

存扣练功练得狠。别人拉腿六百个,他要拉到一千。别人蹲马步顶多五分钟,他非要坚持到一刻钟以上。他打沙袋不戴手套,打得袋上血迹斑斑都不停手,仿佛不晓得疼。他练功时面孔格外严峻,眼神冷酷,颇有功夫巨星李小龙的神气。下了晚自修他还要到操场上撑双杠,临睡前再练一组哑铃操。练功给他带来了快乐的痛楚和舒心畅意的疲倦。谁也不知道他是借此来转移对秀平的无尽思念和心中的失落。同时功夫的精进强劲了他的体魄,满足了一个少年许多奇异的幻想。他感到浑身有劲,另一种自信和豪情在他身上产生了。学校球赛时他赤裸着上身,露出健美的肌肉,满场都是他的影子,像一头愤怒的猎豹,防守截击干净利落,带球上篮迅捷无比,如入无人之境。出众的球技和优美的体形再加上英俊冷酷的面孔,迷倒了所有的观众,只要球到了他手里,场上就是一片狂热的尖叫。存扣是这所中学的当然明星。

练武给存扣带来了好处,心里的阴翳在渐渐散去,学习成绩也在慢慢回升。他本来就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在学习上很有他自己的一套,只是因为秀平的变故扰乱了他正常的心智,使他沉沦迷失了很长一段时日。现在,随着心情的好转,他的学习就开始走上正轨。虽然还有些困难,毕竟有好长时间他形同缺课,但自信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笑容又开始回到他的脸上,和同学们的交往多了。一切似乎正向良好积极的方向扭转。

星期六两节课后,学校就放学了,为的是照顾路远的学生回家。最远的同学有三十里之外的,一路要经过七八个村庄,要过好几条河,放迟了走不到家天就黑了。

阿香家在焦家庄,回去有两条路,大路好走,但要兜五六里冤枉路,小路离学校不过六七里地,脚程快的四十分钟管够了。焦家庄有四五个在吴中上学的,分布在不同的班级,他们走小路当然是首选,但总是聚合在一起走。——倒不是单图个热闹。

这条路不像个路,都是窄窄的田埂,水沟又多,上面担两根树棍或毛竹,人在上面走像玩杂技。还要过一座小桥,两块水泥板衔接,就三四十厘米的宽头,若河两面同时有人到桥头,要先让一个人过来后,另一个人才能过去,同时擦肩而过是很难的;遇到刮风下雨的日子,走上去既要有本事又要有勇气,胆小的人走到这儿或悻悻地往回改道,或像条狗似的从上面慢慢爬过去。沿途的农田间河畔上零零落落的有不少坟冢,还要经过一个大公墓,小路正好打墓地中间经过,有的大坟比人还高,人好像在连绵的丘陵间穿行,槐松杂陈,阴森森的,最要命的是那蒿草间石碑上的姓名直逼人眼,让你看了不记住也难,那感觉可真不好受。因此孩子们聚在一起走,一来安全些,二来也不害怕了。

所以,阿香周末总是一放学就赶快收拾东西回家,生怕被落下了。落下了就只有一个人走大道了。可这天中午,她镇上的姑妈给她送来了两张下午场的职工电影票。姑父姑妈都是棉加厂的干部,县里棉麻公司有领导下来检查工作,下午晚上两个人都要作陪,电影当然是看不成了,就把票给阿香送来了,省得烂掉。叫阿香找个本庄的学生一起看,三点半看到五点多一点,一起走回家天不会黑。阿香很欢喜地接下了。她捏着票想了想,却过来找到了存扣。

阿香来找存扣,让他无端地感到有些亲切。他没有推辞,因为他从外面海报上看到放的是武打片。他顶爱看武打片。

两节课一下,两人很快收拾好带回家的东西就来到电影院。新片子:《自古英雄出少年》。香港导演加大陆武打明星,紧张的情节和精彩的打斗让存扣热血沸腾,心里连呼过瘾,恨不能钻进银幕做一回男主角才好哩。

但这么好的电影阿香却一点儿也不曾看进去,她只看到放映幕上变幻着的人影和颜色——她的心思全在存扣身上!“我是在和存扣一起看电影呀!”她的一颗芳心 “嘣嘣”地乱跳,整个人陷入一种幸福的燥热之中。和亲爱的人坐在一起看电影意味着什么呢?她在黑暗中的声响里痴痴地想着。她为自己今天果敢的决定感到十分得意:简直就是神来之笔!但她马上就沮丧和害怕起来:散了场怎么办?两个人什么要紧的话也没说,只不过就是看了一场电影;而且也没人和她一块走小路回去呀!想到一个人要孤零零地在大路上走到天黑她心里就不乐意。该怎么办呢?她想啊想,终于一咬牙拿了一个主意。

出了电影院门,两人一块往西走,走到往北折向焦家庄的小路口时,阿香站住了。要分手了,存扣正要和阿香道再见,却看她迟迟疑疑的,迈不开步,拿两个眼睛望他,怯生生的,欲语还休的样子。就问:“你咋不走呢?”阿香红着脸说:“路上坟圆多……你……能不能送我一段呀?”存扣就笑了:“胆小鬼喔。行,我送你一程!”

阿香抿着嘴笑了,头一扭打前面开了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闷头走,谁也不开腔,就有些尴尬。存扣记得阿香以前不是这样拘谨的,活泼得很,遇到他都扬起笑脸儿打招呼的——只不过那是在高一,秀平还在这吴中的时候。似乎也是打秀平离校去了苏州起,阿香就变得沉默寡言,再听不到她唱歌和疯闹了。想到这里,存扣心里不由一阵感动,这小阿香原来也是个性情中人呀。存扣在后面默默看着阿香,娇小玲珑的身体,衣裳合体又整洁,书包像小学生一样斜挎在身上,网兜里放着一点儿东西还两只手换来换去的,楚楚可怜的样儿,像个……小妹妹呢。他想,两人这么走不讲话不是个事啊,多难过啊。但是跟她说些什么呢。这时他俩来到了那座两块水泥板接着的窄窄的小桥。阿香红着脸,说不敢走,把手伸向存扣。存扣马上牵着她上了桥,侧着身子引着她慢慢地走,看她小心翼翼地一小步一小步移动着向前,忍不住笑话她:“这么胆小呀。平时哪个搀你呀。”阿香脸更红了,只管低头看脚,不睬他,直到走到头一步跨下土路,才长嘘了一口气,右手却不曾松开。存扣由她牵着,但心里难免有些讶异,等前面一转弯才恍然大悟,原来又到了大公墓了。走到公墓中间,阿香紧紧靠着存扣身子,恨不得抱住他膀子。存扣又调侃她: “你块块都这么胆小,我不送你咋回家?”阿香轻轻地说:“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的。”“万一我真拒绝呢?”存扣跟着问。阿香听存扣像老是在逗她,眼里就有了顽皮的光,说:“我就哭,一哭你就心软了。”话甫毕,自己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存扣也呵呵地笑了。他知道阿香喜欢和他在一起。她在他面前示弱要求保护的样子让存扣感到很新鲜,也很满足,好像在做哥哥哩。

两个人竟又无话了,沉默着走了一段路。走上一片缓坡,从乱树林间的一条小路钻出来,前面就是阿香家那个小村落了。村前的小河浜上横着一座木板桥。青色的炊烟从家家烟囱里冒出来。鸟归林鸡进巢的时候了。麻鸭和白鹅扑扇着翅膀“呷呷嘎嘎”地上了岸,狗子们从院子里冲出来,撒着欢赶着它们一一地没命往家跑。大人喊小孩子回家的声音此伏彼起。存扣站住脚,说:“你家去吧。”阿香转过身看存扣的脸,眼波流转,像是要在他脸上认出什么东西。存扣也看着她,微笑了一下: “回吧,我要走了。天不早了呢。”

存扣看阿香一步步往村子里走,心里突然涌上了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他叹了一口气,转身走进了林子。

他不晓得自己为啥要叹气。

阿香一进院门,家里的小黄狗呼地蹿了上来,绕着阿香又蹦又跳撒欢儿,还像人样立起来。阿香以前在家里经常逗它,把它两只前爪搀着慢慢向后退,看狗笨笨拙拙地跟着走,就感到很有趣。可今天阿香却不想理它,把它头一推:“去,去。”小黄狗受了委屈,呜咽了两声,夹着尾巴躲到一边去了。

“哎呀小祖宗!咋才回来呀?你弟弟上前坡看过你两回了!”奶奶颠颠地从屋里迎出来,替阿香除下身上的书包,接下网兜儿。

“姐姐,我还到小春家问过你,他说没等到你,又上你教室望过,还是没有,又在大门那等了起码二十分钟,还是等不到你,他们就先回来了。”上五年级的弟弟阿华见了姐姐就变得很饶舌,喋喋不休说了一气。“姐姐,你上哪儿去的呀?”

“看电影的。迟了,顺大路家来的。”阿香撒了一个谎。

“噢……阿弥陀佛。就生怕你一个人走小路……”奶奶嘟哝着收拾桌子去了。

“什么电影啊姐姐?”阿华一听电影来了神,“打不打呀,打不打?”

“打你个头哟,你就欢喜打!——烦死了。”阿香白了弟弟一眼,一屁股歪到凳子上,等着吃了。

弟弟被她呛得了一句,很不高兴,萎里吧唧的,也坐到凳子上,不看他姐姐,小嘴都噘起来了。阿香就说:“打哩,是香港片。打得乒乒乓乓的。”

“有没得李连杰?肯定有吧姐姐!”阿华马上又高兴起来了,站起来模仿练功动作,嘴里“哈呀哈”地乱喊,鬼声辣气的。阿香就笑了:“没得。是一帮小孩子打大人。——打坏蛋。”

“哦呀——”阿华听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神往得没得命。“还要等多久才到我们村上演呢?……电影船都好长时间不来了。姐姐,叫啥电影名呀?”

“《自古英雄出少年》。”

这时,妈妈从厨房里端着一大盘摊饼进来了,才出锅的,热气腾腾,香喷喷。刚才阿香进来时一锅饼才浇上,所以没出来,姐弟俩的对话她可全听在耳朵里。“阿华,见了你姐姐就疯!”

阿华“告状”:“妈妈,姐姐是看电影的!”

妈妈笑着说:“倒是怪事。咱香儿不曾一个人看电影过呀。一个人家来,你叫人愁哩。幸亏走的大路。”

“妈,是姑妈给我的票。她没工夫看,又怕烂了,就送给我看了。”阿香怕妈妈多心,赶忙解释,把姑妈抬了出来。农村里女孩儿私自在外面看电影大人总不放心,怕是谈恋爱,怕不学好。阿香没敢说是两张票,否则又要编谎哄妈妈才行,说是跟女生看的。如果说是跟男生看的,还不把妈妈愁死呀。

“喔,这样。”妈妈心里疑惑解了,高兴地为大家舀着绿豆粥,“快吃快吃,热粥就热饼,还有奶奶煮的藏鸭蛋!”

阿香慢慢地吃粥,小口小口地吃饼。鸭蛋捣了两筷子,又放在桌子上。

“我儿今天有啥心事哩。”妈妈看着女儿。做妈妈的总是很细心。

“没有没有。”阿香好像一醒神,赶紧呼啦啦喝了两口粥,还大口咬了一块饼,鼓着嘴巴问:“爸爸呢?”

“你爸呀,现在跟真和尚差不多了!”妈妈没好气地说,“又上东庄去拉了,听说班子里说他喉咙好,还要推他坐台呢!”

奶奶脸上就有了尴尬的气色,边喝粥边说:“巧凤,你随他吧。弄到钱就行。”

妈妈犹气不平:“什么不好弄,做这个?丢人哩。不是个正行。”

阿香的妈妈巧凤是在参加公社文艺宣传队时认识她爸爸喜海的。巧凤歌唱得好听,喜海是弹扬琴的,又会拉二胡。以后两个人就有了感情,结了婚。“四人帮”被粉碎后不久,宣传队渐渐不吃香了,维持了一两年就解散了。分田到户后,人们摆脱了生产队的束缚,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思搞发家致富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人农闲时到外地打工赚钱,还有更胆大的办起了鸡场、猪场和炕坊,还有烧大麦酒的,包鱼塘的。但能说会道的喜海却不敢迈大步,种七八亩老实田,一年到头苦得要死,刨去农药化肥和上交的钱,收入实在有限。

这两年,农村喜丧婚俗又兴起了鼓乐班子,经人一撺掇,他就拎起早就落了几层灰的二胡参加了进去,轻车熟路,倒是如鱼得水。吃喝人家的,每场也能弄个十几块钱。听说以前文艺宣传队的不少骨干都做了这行,让人啼笑皆非。喜庆的场合还好,为死人吹打弹唱还装模作样地穿起用窗帘布做成的不伦不类的袈裟,念各种超度的经,因为班子里头的人都是有家有室的,所以农村人称这班人为“假和尚”。但有些班子里那个顶重要的坐台唱经的却是专门请的真和尚,头上有戒疤的,这样的班子有“分量”,请的人多。喜海这班子坐台的一直是个以前走江湖说书的老头子在凑合着,前些时生了病睡在床上了,暂时又找不到人替代,班子里就有人说喜海嗓子不错,可以试试。喜海是个灵巧人,也揣摩过和尚的唱腔,就试了试,居然是声音高亢悠扬,蛮像回事,又是中年发福,圆头圆脑的,除了少两行戒疤,天生是个法相庄严的和尚样子呢。眼睁睁就要担任坐台了。

巧凤知道了却不准,跟他好好地吵了一场。巧凤一直希望喜海想主意搞些副业做点生意,不要做这说起来难听的行当,但后来她看到确实也能弄到些钱,有人想进班子还没门呢,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但心里总存着芥蒂。她本是个心高的女子,当年初中毕业的她凭唱功硬挤进公社宣传队,就说明她是个很有追求的人。以后她又凭自己的能力找人进了后庄的小学代课,很受群众敬重,说她耐心,负责,对孩子好,从来不打不骂,有些正式教师都不抵她呢。现在喜海居然学起和尚坐台来了,没事时还弄个经本子在家“咿咿呀呀”地用功,这让在外头要脸面的她终于不能忍受了。可喜海却回得好:“我坐回台抵你一个月代课工资。”这句话叫巧凤伤心地在家里哭了半天。他说的正是她的痛处呀。巧凤恨自己没得个正式工作,代课这些年,每次看正式教师拿工资时,她心里总不是滋味:样样不比人做得差,人家拿大几十、上百,而她从十块钱拿起,拿到现在不过三十块钱。这就算多的了,有些地方的代课教师只拿到二十。上次,才从高邮师范毕业的中专生小芳蹦蹦跳跳从学校财务处出来,替她也把三十元工资捎领了。当小芳从精致的小钱包里拎出三张“大团结”笑眯眯地递给“巧凤姨”时,她真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这小芳是她教过的学生,才十八岁,小小的人,拿的工资是她两三倍,以后还有得涨。她有时真恨不得撂下教鞭回家不干了,但又舍不得这些可爱的孩子。她就是喜欢孩子,喜欢教书这行业;她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方方面面的认可,心里总是充实的。现在喜海一门心思地做和尚,让她难堪,让她失望,还回她那样的气话,怎能叫巧凤不生气,不伤心。巧凤望着两个孩子,说:“妈现在就指望你们姐弟两个好好争气了。有出息一定要考上了,落在别人后面的日子不好过啊!”

晚上,阿香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的。从存扣一走她就开始生气。她是生自己的气。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和存扣看电影,又赚他一路送她回直到村口,这么长的时间,这么长的路,跟他说过什么了?什么也不敢,胆小鬼!倒是他开通,主动逗她说话。这是我阿香吗?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你真是比秀平姐差得多了!私下里狠倒发得凶呢,动真格的时候就胆小了,害羞了,没主意了。还想代替秀平姐呢——这样子,没门喔!

但她又有些得意,毕竟她今天在接触存扣的路上走出了第一步。她和存扣坐在一起看了电影,还要存扣搀着过桥,还靠着他膀子过墓地——他上当了,我敢走的,我又不怕!他搀着我的样儿多体贴呀,小心翼翼的,生怕我一歪掉下去呢。他握我的手好有劲,窝在他手掌心里好舒服哦。还有他的膀子多粗壮呀,暖和和的……真想偎进他的怀里才好呢……阿香回忆着两人在一起的细节,呼吸都不匀了,心怦怦乱跳,像要跳出了喉咙。

存扣的脸就在她眼前浮动起来。开始是影影绰绰的,好像在小河边洗脸时看到的映影,接着越来越清晰,直到最后完全定格在她眼前。这是她多么喜欢的一张脸呀,英俊明朗,嘴角微微牵着,一种亲切的戏谑人的样子。——“笑我哩!”黑暗中,她情不自禁地嘤咛了一声,用手摸自己的脸,热烫烫的,要在白天,肯定红得像桃子。自从秀平姐上苏州看病就没看见他有过笑脸,开学好长时间他还是那么消沉,弄得成绩都掉下来了,也不搭理同学,大家都有点害怕他,不敢惹他……以后他居然一天天好了起来,脸上又有笑了,又和同学们在一起了,让人看在眼里好欢喜呀。她阿香这才敢有勇气请他去看电影的呀。想不到他很愿意,很开心的样子,真叫人喜出望外呢。可是和他看电影了又怎么样呢?要想走到存扣身边——像秀平姐那样——多不容易!存扣和秀平姐感情太深了,他俩都是要订婚的人了,存扣会接受她阿香吗?肯定不会。想到这里阿香就沮丧起来:自己哪有秀平姐优秀呀,长得没有她好,成绩又不如她……

存扣的影像渐渐从眼前消退了。阿香叹了一口气。想到学习,阿香心里就有些乱,考上高中后班上强手如林,凭她怎么努力总是在班上中等向上一点儿水平。像存扣哥(她现在心里喜欢这样称呼他)这样日后肯定能考上大学,而她不一定呀。考上大学的他怎么可能要她农村户口的人呢,不现实呀。听人说上大学比上中学要轻松得多,还可以谈恋爱,存扣哥那么棒还不是要被人抢呀。——没得命!阿香心里开始难受起来。

今天妈妈桌上对她和弟弟说的话,使阿香觉得肩上担子的重量。妈妈是个心高的人,她曾不止一次地感叹她没得文凭,要是有文凭校长都做起来了。她对爸爸做假和尚非常失望又无可奈何,说她爸一年就是干个万元户她都不稀罕。妈妈要的是家庭的名望啊。记得去年暑假她接到高中录取通知书时妈妈那高兴样儿,又是给她买好吃的,又是上街给她买好衣裳、好鞋子,还把她挨排带到亲戚家去过,比人家考上中专大学都隆重。妈妈之所以这样,就是吃准她女儿会给这个家庭带来荣耀啊。自己怎能辜负妈妈的一片拳拳之心!更何况阿香现在十七岁了,很懂事了,当然也晓得一个乡下女子要跳出农门获取幸福只有凭考学这条唯一的出路。既然自己都能考取吴窑高中,那为什么不努力考上大学呢?再何况她现在心里还有一个存扣哥呀,只有学习好存扣哥才会喜欢她;只有考上了,她才可能和存扣哥在一起——她拿定主意了,从明天开始,她一定要全力以赴地学习,一面慢慢地让存扣哥知道她的心思,让他接受她……阿香就这样劝着自己,哄着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有了那天下午两人在一起的经历,阿香本能地对存扣产生了格外的亲切。憧憬和梦想可以改变一个人,阿香以前的活泼劲儿又回来了。不过,现在的阿香可不像以前那种没心眼儿地疯闹,她的活泼中处处透出了走向成熟的少女的妩媚和烂漫。她唱歌,她笑,但是注意场合;至于玩口技,吹口哨,坚决没有了。她懂得了分寸。她和女伴们更加的要好,没有人不为她率真的热情所感染,对她分外的知心友爱。她也早起晚睡用功,令同学刮目相看。她以前很长时间内对存扣畏葸而情怯,现在则主动亲近他了。遇见存扣又主动打招呼了,但多了点羞涩,目光是热切的。进教室看见存扣要笑,出教室也要回头瞅一眼他。有时候还捧着作业过来问一下存扣—— 这可是要动用一番心思的,得使旁边同学觉得自然率意才行。

阿香原来是运动头,现在她不要这发型了,打成两个辫子,走起路来蹦蹦晃晃的。辫根上系的是眼下最流行的皮筋——上面带着两个像小足球样的塑料饰物,粉红和白色相间,配着黑溜溜的发辫,平添了许多柔媚可爱的孩子气。阿香的穿着一向整齐爽洁,现在她又添了一件水红色的春秋衫,小腰身,和下面的米色直筒裤配起来,玲珑的身条儿就全出来了。她本像大多数女生常穿方口布鞋或白色田径鞋,现在却爱穿一双平绒面儿的半高跟鞋,显得高了不少,身材也更加匀称了。“女为悦己者容”,阿香穿着打扮的变化当然主要是给她“存扣哥”看的。

存扣打篮球时阿香必定是忠实的观众,同时担负着看护存扣衣裳的职责。男生都粗放,衣裳一脱往篮球架横撑上一担,或干脆扔在球架下面,乱糟糟的一堆,也不管尘土哄哄的落在上面,打球完了拎起来掸掸抖抖就又上身了。阿香就把存扣的挑出来抱在怀里。开始存扣不要她这样,可她偏这样,也就随她了。打完球接过来,对她一笑算是表示一下感谢。存扣这一笑不费事,阿香却因此高兴半天。

阿香对存扣好,存扣不是不晓得,但他没有往深处去想。上次和阿香看电影并送她回去后,他在回家的路上曾有过一种说不清的失落感,但他马上就警惕起来,马上把有些缠绵的情绪生硬地掐除了。在他心中只允许秀平存在,对他来说秀平是活着的,天天想得到和感受得到。他的学习生活和思维仍和秀平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起着作用。阿香是个好女孩,他一向喜欢她,喜欢她的活泼可爱的形象和性格,喜欢她善解人意,还喜欢她乖巧和依赖人的样子。但只是喜欢而已,仅仅这样。他把她看成一个可爱的小妹妹。所以阿香近来无论什么变化都没有使存扣有啥非分之想。不会的。这就是存扣。憨实,知情识意。以致一天中午阿香从宿舍里出来,在路上碰着存扣对面站着说话时,存扣看见她眼角上有一粒没洗掉的眼屎疤子,就顺手替她抹掉了。他这样做纯粹像一个哥哥,自自然然,毫无矫饰。至于这一亲昵的动作给阿香带来怎样幸福的眩晕感,存扣是不知道的。

这就让阿香有点急了。凭一个十七岁女孩子的细腻,她敏感地察觉到存扣对她的接受停留在什么样的层次。就像数学上的定点和坐标,那么的恒定不变。这怎么行呢?对存扣燃起希望和亲爱的感情之火的阿香开始烦躁不安了,她渴望她的努力有所回报和发生作用,她开始了魂不守舍无精打采和晚上失眠。

有天中午,本镇上有个叫杨大华的女生从家里带来一副羽毛球拍,几个女生在教室前的碎砖地上轮流打着。都打得不好,有的还不会发球呢,但这并不妨碍她们的兴致,嘻哈尖叫着,闹翻了天。阿香也在这几个女生之中。

轮到阿香打了,她肯定是没打过这羽毛球——左手拎着球一丢,右手把球拍往上抬时,球已先落了地,边儿都没碰到。她赶紧拾起球,重发。这一下发中了,却是球拍边框击出去的,歪落在旁边的冬青树上,惹得女生们哈哈大笑起来。阿香发起狠来了,“我不相信这话!”她嚷道,过去拿起球又要发——可是,天啦,这时候她看到窗户后面有张笑脸,是存扣,在看她呢。她一下子窘得不行,左手拎着球,前弓步的架势已摆开,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脸都涨红了。终于——“不发了!” 她娇羞地说,把球扔给了对方杨大华。她是怕再发不成功让存扣笑她呢。杨大华发了个高球过来,线路有点斜,阿香仰着头赶上去,“啪”地抽了过去,但人也随之一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马上就“哎哟哎哟”叫唤起来,脸色煞白,鼻头上沁出汗来。赶情是崴了脚了。

存扣马上从教室里奔出来。“要紧吗?站起来试试!”两个女生一边一个牵着阿香膀子,无奈力气不够,阿香又“哎哟哎哟”叫得骇人,不肯配合,左右拉不起来。存扣只得上去搭住她的腋窝处,试着劲把她拎了起来。阿香一只脚拎着,金鸡独立似的,重量都歪到存扣身上来了,一声哭叫:“骨头断了呀——”存扣听了一惊,对两边女生一扫眼,说声:“我背你上医院!”转过身蹲下让阿香趴上去,赶紧碎步出了学校大门。

好在没事。“扭了筋,几天就好了。”到了医院骨科门诊,大夫用手捏了捏阿香脚踝部,又提起来扭了扭,就如此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开了两袋“麝香虎骨膏”,打发他们走了。

存扣又把阿香背起来下楼往回走。“路远没轻担”,这阿香看上去娇小,其实长得很瓷实,在背上还怪沉的呢,存扣头上都弄出汗来了。晓得不要紧,往回走就不那么急了,阿香在背上也不哼哼了,两手搂着存扣脖子,下巴搭在他肩头上,闷声大发财,像睡了似的。存扣把阿香驮到学校大门口,想把她放下来,让一直跟着的两个女生搀着走,女生说:“还有几步远,你就把她驮到宿舍里歇下子吧。”背上的阿香也没得下来的意思,不动,赖着。“这妮子,娇!”存扣心里说,没办法,加快脚步从初一教室前的花圃前面悄悄绕过去,把阿香送进了宿舍。

半个小时后,存扣在教室里看到阿香从外面一踮一踮走了进来,脸上笑容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