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霭的周末,基本分成了三份,一份给了滕夫人,一份给了张宁,一份给了祝老师,呈三足鼎立之势。
陈霭小时候看过《三国演义》,最喜欢赵云赵子龙,觉得那名字就透着几分英俊潇洒。她最不喜欢曹操,奸雄,多疑,凶狠;至于孙权那一拨嘛,她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有大乔小乔两个美人。
在她的“陈氏三国”里,她觉得祝家是魏国,张家是蜀国,滕家是吴国。
魏国她是能不去就不去,怕遭了曹操的毒手。但祝老师这个“曹操”是说到就到,不说也到,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到陈霭这边来吃饭,都是一星期还没过半,祝老师就开始设计周末的聚餐了,一般都是告诉陈霭哪里哪里有减价的蔬菜水果鸡鸭鱼肉卖,哪里哪里有coupon(优惠券)好拿之类的,然后约陈霭一起去买去拿,买完拿完就提议一起吃饭,既然陈霭不愿意去魏国,那就只好到陈霭这边来吃了。
陈霭念着自己刚来时祝老师帮过忙,再加上有“把柄”捏在祝老师手里,不敢做得太绝情。平时可以拉老板的大旗来做虎皮,说老板要求去实验室加班什么的,但到了周末,老板的大旗就不那么灵光了,因为她不是去张家,就是去滕家,如果刚好对祝老师说“没时间”,肯定是找死。
不仅如此,她觉得祝老师也挺可怜的,一个文科的访问学者,也没个实验室什么的可以挂靠,又没有注册修课的硬性指标,等于就是一个闲人,从时间上讲,是自己想干嘛就能干嘛。但文科的访问学者拿的资助也比较少,祝老师每个月只有几百美元,交了房租就没剩下多少了,没钱到处去游历,只能困在D市,所以从经济上讲,祝老师又是想干嘛不能干嘛。
祝老师这样一种特殊身份,使他跟那些留学生小青年搭不上班,跟那些已经在美国安下家来的中年华人也搭不上班,整个是无亲无戚,无依无靠。陈霭虽然有个实验室落脚,但其他方面跟祝老师差不多,所以也比较同病相怜。
她能感觉到,祝老师为了保持跟她的友谊,已经做了很大的让步,买菜的时候她跟祝老师倔了几次,祝老师就不敢从她的购物车上把她选中的商品拿掉了,但从脸上的表情还是可以看出祝老师心里是多么窝火。
那种表情,她只在赵亮脸上看到过,说不清楚,就是一种“老子先忍你这一次,等老子如何如何之后再来跟你算总账”的表情。
至于这个“如何如何”究竟是如何的如何,陈霭不知道。赵亮也好,祝老师也好,到目前为止都还没跟她算总账,说明两人都还没达到“如何如何”的地步。
不过这都是她读人家的脸读出来的,而不是人家亲自说出来的。说不定赵亮和祝老师都没想什么“如何如何”,是她自己读脸水平有限,把人脸读成了狗脸。
每次祝老师来,陈霭都蒸几大笼包子馒头,或者包很多饺子,因为祝老师爱吃面食。做多一点,祝老师吃饱喝足了就能带一些回去。陈霭知道自己这样做的目的不是那么光明正大,让祝老师带些回去,主要是让他不会马上又跑过来吃饭。当然,也可能她不给祝老师带一大堆食物回去,祝老师也不会马上跑过来,但谁知道呢?她没试过,从一开始就形成了这么一个连吃带拿的风俗。
祝老师每次来都给她带点小礼物来,几瓶饮料啊,几个水果啊,有时还带点花花草草什么的,当然不是家花,而是野花,祝老师总是风趣地说:“路边的野花,不采白不采”。
祝老师自己从来不会空手来做客,因此也就特别看不惯小杜,因为只要小杜在家,陈霭就一定把小杜拉来一起吃饭,而小杜从来没送过礼物。
祝老师总是以一种开玩笑的口气攻击小杜:“哈哈,小杜,你的筷子好勤快啊,我才眨个眼呢,碗里就下去了一大半——”
如果看到小杜专门夹好吃的菜,祝老师就说:“哇呀,不得了啊!小杜你的筷子长着眼睛呢,专拣好吃的下手!”
有时甚至直截了当地说:“小杜啊,我来几次,就看见你吃陈大夫几次,怎么从来没看见你做顿饭陈大夫吃?”
小杜大概是吃了人家的嘴软,底气不足,祝老师一开这样的玩笑,小杜就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总是忙着替自己申辩,不知道回一句嘴:“你自己呢?”
陈霭看不下去了,就以开玩笑的口气来帮忙反击一把:“小杜,我教你,你就说我又没吃你的,你管得着吗?人家陈大夫心甘情愿请我吃,怎么啦?嫉妒?”
然后三个人哈哈大笑,一笑了之。
有时陈霭私下告诫:“祝老师,你再别那么直统统地说人家小杜了,一个女孩子,被你这样说,多下不来台——”
祝老师得意地说:“我说什么啦?我只不过跟她开个玩笑。她要是经不起,就别过来吃饭,她要敢跟我呛,我还有更好的话在等着她。”
一句话,就把陈霭一剑封喉了。
蜀国跟魏国不一样,总是派张宁做先头部队,打电话给她,奶声奶气地说:“aunty, I mi……ss you……”(阿姨,我想——你)
响鼓不用重锤敲,陈霭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等张宁把爸爸或者奶奶教的第二句话说出来,就自动说:“那aunty(阿姨)来看你好不好?”
陈霭听到张宁开心的叫声:“Ye……,aunty is coming!”(阿姨要来了!),就感动万分,觉得自己刚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人家张宁这么天真,完全是发自内心地想她,她怎么能认为那是被爸爸奶奶教出来的呢?这样推测一个孩子,还有孩子的爸爸和奶奶,真是太——恶意了。拉下去,掌嘴!
跟小张家的周末一般是小张开车带陈霭去买菜,然后两人一起带张宁出去玩,有时是去儿童游乐场,有时是到郊外去钓鱼。
每逢这种时候,陈霭就想起自己的女儿,就觉得很内疚。在国内的时候不觉得,现在跟女儿分开了,周末带着别人的儿子玩,才使她意识到以前对女儿的照顾真是太不周到了。
女儿生下来后,陈霭既没跑回娘家做月子,也没把妈妈接来照顾月子,一是她知道妈妈不是伺候人的人,二是她担心赵亮跟妈妈处不好。但她也不愿意让赵亮的妈妈来伺候月子,她很早就断了跟赵亮家的走动,因为她发现赵亮家亲戚朋友特别多,还都是乡下的。赵亮家虽说也在A市,但他家那片是A市扩充时才划为市区的,以前是完完全全的农村。
赵亮那村的人听说她是医生,都认为她手眼通天,能请到好大夫,开到好药,还不用花钱,于是都想请她帮忙开后门,不管是患了哪种病都来找她,让她不胜其烦。
幸好这在她结婚之前就暴露出来了,所以她跟赵亮约了三章法:
1、是我脑系科的病,我可以帮忙;不是我脑系科的病,我一律不管,因为我管不了。
2、过年过节也好,平时也好,不许你带你们村的人上家里来住。
3、我不应酬你家亲戚,你也不用应酬我家亲戚。
有一说一,这几条虽然苛刻,赵亮还是做到了的。陈霭就是办婚礼的时候跟婆家的人打过交道,后来就没什么来往了,赵亮很少把婆家的人带到家里来住,陈霭也很少到婆家去。
这样下来,虽然少了很多人情味,但也少了很多矛盾。
生女儿的时候,正赶上赵亮在读研究生,陈霭请了一个保姆,两个人把家务都包了,让赵亮一心一意读书。她那时很相信育儿科学,而当时的育儿理论很像军队的训练计划,纪律严明,冷酷无情,孩子要少抱,哭就让它哭,按时喂奶,不到时间,孩子哭死都不能喂,等等,等等。
她身为现代西医,无比相信科学,但她只了解脑系科,并不了解育儿科学,只是盲目信奉“书上说的”,一点一滴照着做。有时孩子哭得悲悲切切,连保姆都看不下去了,哀求陈霭让自己抱抱孩子,陈霭都是一口回绝:“不行,不能抱,不能养成坏习惯。”
孩子还真的给她“训练”出来了,从小就不怎么哭闹,放哪儿是哪儿,给什么吃什么,带出去整个一小军人,把服从父母当做天职。那时很多妈妈都向她讨教,问她是怎么把孩子教养得这么驯服,这么听话的,让她心里好不得意!
但她现在看了小张和滕教授的孩子,看了其他华人同事的孩子,看了美国人的孩子,就觉得自己的孩子不像个孩子,倒像个小机器人,而且是个吓破了胆的小机器人。
她很内疚,很想弥补,每次打电话都想跟赵亮探讨探讨这事,但每次都把赵亮搞烦了。她怕赵亮把气出在孩子身上,也不敢强力推进,只希望能早日把家人办出来,让赵亮受点美国的熏陶,说不定也会像她一样,改变教育孩子的方法。
陈霭跟祝老师和小张的周末没出现什么大麻烦,她感到自己有能力操控局势,如果她不想跟祝老师发生矛盾,她就少倔一点,少大手大脚一点就行。
跟小张相处也简单,只要她把小张当内行来景仰,多听少说,小张也没什么脾气好发。
她还无师自通地利用自己在小张心目中的特殊地位,来达到自己的小小目的。比如外面天气太热,她不想到小棚子去炒菜,因为小棚子又闷又热,又没抽油烟机,她关在那里炒菜,被满屋子油烟包围,等于抽了十包烟,她可不想得肺癌,所以她要求不到小棚子去炒菜,但她保证不在厨房大炸大炒,只做些蒸蒸煮煮的勾当,事后彻底清扫,保证不会给小张的厨房留下一点油烟或者油污。
她没说如果小张不答应她的要求,她就会如何如何,但她说话的方式带有这层威胁在里面,小张肯定感觉到了,所以答应了她的这一要求。她在小张家的厨房做饭时非常注意,多蒸多煮,少炒不炸,的确没把厨房污染掉,小张也就没再提小棚子的事。
但到了吴国,陈霭就无权无势了,一切都看滕夫人的意思,如果滕夫人心情好,那么她的日子也就比较好过;如果滕夫人心情不好,她就跟着遭殃。
有一个星期六,滕夫人约她去打麻将。下午滕教授开车带陈霭去东方店买菜,先把她自己那份运回她家,放进冰箱,然后就去滕教授家,跟滕父滕母聊了一会天,跟两个孩子玩了一会,就开始做晚饭。
吃过饭,陈霭正在厨房洗碗,滕夫人回来了。那天吃的是饺子,陈霭见饺子已经冷了,就用煎锅把饺子煎了个两面黄,又调了一点作料,让滕夫人蘸着吃,还把当天买的红心柚子剥好了装在盘子里,端上桌去。
滕夫人尝了一个煎饺,连喊好吃,说跟E市的锅贴饺子一样,她最爱吃了,不过E市的锅贴是配着一种酸辣酱来吃的,吃得辣乎乎的,嘴里直吸气,但味道好极了。
陈霭问了一下酸辣酱的模样,马上就做了一碟代用品来,滕夫人一尝,说比E市的酸辣酱还好吃,真的吃得辣乎乎的,嘴里不断吸气。
陈霭见滕夫人吃得满意,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简直就像当上了全国劳模一样。她特意到书房叫滕教授也来尝一尝,然后又到家居室去叫滕父滕母,还到后院去叫两个孩子。
等她带着老老小小一大队人马回到早餐间的时候,发现滕教授两夫妇正在吵嘴。滕教授见大部队来了,就住了嘴,想抽身走掉,但被滕夫人叫住了:“滕非,你有本事别走,我们让陈大夫评评理——”
陈霭一下被人推到法官的地位,吃了一惊,慌忙做和事佬:“王老师,天大地大没有吃饭大,你先吃饭,锅贴饺子冷了就不好吃了,等我再来煎一锅让大家都尝尝——”
滕夫人气呼呼地告状说:“我说他用钱大手大脚,他还不承认,你看看,他今天跑去买两个柚子回来,你知道多少钱一磅?两块多一磅!这一个柚子少说也有两三磅,一个柚子就是上十块钱。花二十块钱买两个柚子,吃了去死啊?”
陈法官吓惨了,感觉自己已经从法官的位置被扔到了被告的位置,因为滕教授买柚子,她是同谋,应该说她是主谋,因为滕教授根本没注意到东方店有柚子卖,是她在那里唠唠叨叨,说这种红心柚子好吃,沁甜,滕教授才买的。她自己也买了两个,也在“吃了去死”的范围之内。
她急忙承担罪责:“王老师,这事你别怪滕教授,是我说——”
滕教授打断她:“没陈大夫的事,是我要买的。D市难得碰到这种柚子,偶尔吃一次也不会倾家荡产——”
滕夫人一声断喝:“柚子又不是米面,难道今天非吃不可?这么贵的东西,除了你这种冤大头,还有谁会去买?等他们放几天没人买,自然就降价了,等到那时去买难道会死人?”
陈霭自忖眼光短浅,没想到这么长远的战略战术上去,吓得不敢多话,滕教授铁青着脸,一声不吭,滕父滕母见势不妙,都脚底板抹油——开溜,两个孩子更是早已跑得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