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霭不知道滕教授是在跟她开玩笑,还是在说真话,她有点拿不准滕教授,觉得他像个谜,说话好像百无禁忌,但又总是占着理,让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她跟他说话有点紧张,但同时又觉
她觉得滕教授这次多半是在开玩笑,因为一个堂堂的美国大学副教授,什么样的聚会没参加过?还会央告她带他去参加她老板的Party(聚会)?于是她也开玩笑说:“行啊,只要你不怕。正好我没车——”
“我怕什么?”
“你不怕——你夫人——我听别人说——你夫人——很爱吃醋——”
“呵呵,吃醋是夫人的专职嘛,哪个做夫人的不爱吃醋?你不爱吃醋?你不吃说明你不紧张你丈夫,不紧张说明你不爱你丈夫——”
如果是别的男人对她说什么爱不爱的,她会觉得很刺耳,会马上找个借口避开,但滕教授这样说,她就不觉得刺耳,只觉得像个True or False question(正误题),她就只想着如何回答才不会显得傻不拉叽。
扪心自问,她还真没吃过赵亮的醋。以前赵亮做学校团委副书记,得接触多少女生啊!有时吃着饭,就有女生找上门来,说有工作方面的事要跟赵老师商量;有时是女生来约赵亮出去春游,一去一整天,还有女生跟赵亮学吹笛子的,不止一个,但她从来没为这些事吃过醋。
不吃醋就说明她不——喜欢赵亮?这好像有点不对头吧?赵亮是她的丈夫,她不喜欢赵亮还能喜欢谁?她不吃醋,是因为不吃醋是一种好品德。但怎么到了滕教授嘴里,不吃醋反而成了一种缺点呢?这不是在鼓励大家都来吃醋吗?
她替自己辩护说:“我不紧张他,并不等于我不——喜欢他,只能说我很信任他。夫妻之间,如果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了,那就谈不上喜欢——”
滕教授呵呵笑起来:“你说的这个‘喜欢’,是不是就是我说的‘爱’?你连‘爱’这个字都说不出口,那还谈得上‘爱’?”
陈霭答不上来,滕教授建议说:“如果你觉得‘爱’字说不出口,你可以用英语说。很多人都有这样的习惯,中文说不出口的,就用英语说。你跟我可以说英语,这样可以帮助你提高英语口语和听力——”
“是吗?那太好了!我听别人说,要想提高英语口语和听力,最好是跟美国人合租房子,那样就可以强迫自己从早到晚听英语说英语,但我在BBS上没找到美国人出租房子的,只好找了个中国人——”
“小杜忙得很,你跟她没机会练英语,而且她的英语也不是很地道,还不如跟我练——”
陈霭喜出望外:“真的?你愿意跟我练英语?”
“我们也不用特意找时间练,在一起的时候尽量多说英语就行了。我们从现在就开始吧!”
滕教授这样一说,陈霭反而开不了口了,红着脸说:“这——怎么开始?”
“就从你刚才说的那段非常有哲理性的话开始——”
“哪段话?”
“就是‘我不紧张他’那段——”
陈霭说了半辈子的话,还从来没人说过她有哲理性,听得最多的,就是说她这人说话很直,但她觉得“说话直”跟“说话有哲理性”放在一起一比,就像贫农王大爷跟美国滕教授放一起比较一样,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嘛。
本着英语口语不练白不练的原则,她试着翻译说:“I’m not nervous…… him, but…… it not equal…… I don’t like him. I only can say I ……confident him…… If between husband and wife……”
陈霭看见滕教授憋不住笑了起来,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差点一拳擂过去,嘴里嗔道:“你怎么这么坏?人家是当真的——”
“我也是当真的——”
“你当真的,干嘛要我翻译成英语?”
“我没叫你翻译成英语,我是叫你用英语说出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滕教授不笑了,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你很聪明,真的,像你这样全凭着自己的本事到美国来的女大夫,我见得还不多——”
“是吗?那——人家都是怎么到美国来的?”
“大多数是探亲来的,我们C大有不少,以前在国内都是医生,因为丈夫出国,她们就办探亲出来了,现在都改了行,在实验室干活,人称‘白老鼠’,有的连technician(实验员,技术员)都算不上——”
陈霭听了很有鹤立鸡群的感觉,但习惯成自然地谦虚说:“我算个什么呀,英语这么差,说话又这么——没水平,光惹你笑话——”
滕教授很诚恳地说:“你英语也挺不错的,刚来嘛,不可能说得跟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一样好,但是你敢说,模仿能力强,语感也挺好,你很快就会超过那些来了很多年的中国人——”
陈霭正在构思一句更谦虚的话,就听滕教授说:“我觉得你的性格也很——可爱——,大方自然不做作,我很喜欢你——的性格——真的。”
这样的表扬陈霭还听得不多,本来想一如既往地反驳,但有点无从下口,滕教授是在说他自己的感觉,她怎么反驳?一反驳不就等于批评滕教授瞎感觉了吗?她百年不遇地没反驳这个表扬,惊奇地发现对表扬不加反驳也不会死人翻船。
滕教授用英语讲了几个他刚到美国时讲英语闹出的笑话,又讲了几个外国人讲中文的笑话,陈霭都听懂了,一路哈哈大笑。
到了卖床的那户人家,才发现卖主是个C大应届毕业的女生,修过滕教授的课,看样子对滕教授印象不错,一见买主是滕教授,卖主就坚决不肯收钱了,叫他们喜欢什么就拿什么,说她已经在外州找到了工作,马上要退这边的房子,所有东西都得搬出去,如果能卖几个钱当然最好,卖不出去还得花钱请人来拖走,所以送给滕教授那真是一举两得。
最后,除了那张床,他们还要了一个写字桌,一个放CD的架子,几把折叠椅子,加上很多不实用的小摆设,把个van塞了个满满当当。
回到陈霭的住处,滕教授帮着把床支好,把写字桌摆好,把CD架子放好,调侃说:“有了这个架子,你可以让赵老师多带些盗版CD过来了——”
“可不敢带盗版CD,抓住一张罚一万——”
“你开始给他们办探亲没有?”
“还才来了几天呢,哪里就能办探亲了?”
“怎么不能?你是J-1签证,你家里人办J-2,好办得很。明天我带你去银行开个户头,存些钱在里面,就可以担保他们来探亲了——”
“赵亮他又改了主意了——他不想出来探亲——他想出来读学位——”
“噢,那好啊,挺有志气的嘛。嗯——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出来读我的研究生,只要他GRE托福什么的上了研究生院定的录取线,我可以保证录取他——”
陈霭太高兴了:“真的?他可以读你的研究生?”
“就看他喜欢不喜欢这个专业——”
“他肯定喜欢,他说了,只要能出来读学位,他什么专业都喜欢——”
“那你叫他好好复习GRE托福,你也要想办法留下来,不然的话,等他复习好了考出来,你早回国去了——”
“但我——怎么留下来?”
“等这个周末去你老板家时我跟她谈谈——”
收拾了一通,把该安的安了,该挂的挂了,该支的支了,该下的下了,滕教授才拍拍双手,满意地说:“这还差不多,像个住人的样子了。”
陈霭自是感激不尽,无以回报,又要以饭相许,但滕教授说:“这顿饭先记在这里,你以后再请我。今天我请你,我们上餐馆去吃——”
“为什么要上餐馆去吃?是嫌我菜做得不好吗?”
“当然不是。今天刚好有个饭局——”
“噢,那——你今天就去赴饭局吧,等你有空了我再做炸酱面你吃——”
“不光是我的饭局,也是你的饭局,国内有人过来考察在C大办孔子学院的可行性,我请他们吃顿饭,尽一下东道主之谊——”
陈霭不好意思去蹭饭,推辞说:“既然是国内考察人员的饭局,我就不去了吧——”
“不行,不行,你一定得去,今天这个面子你一定要给我——,我还请了小杜,你们俩一个代表‘汉办’,一个代表B大,都是我们申办孔子学院必不可少的人员,今天一定要去的——”
“可是我——又不是B大的人,怎么代表B大?”
“你怎么不是B大的人呢?你先生是B大的,你跟B大就有了非同一般的关系——。我对中国的‘关系学’作过很深的研究,出版过一本这方面的专著,下次我带一本来送给你——”
陈霭见滕教授说得这么学术化,不好再推辞:“那好吧。我就怕吃了你的饭,什么忙也帮不上——”
“吃饭就是帮忙。你先收拾打扮一下,我现在得走了,七点左右来接你们两个——”
滕教授走了一会,小杜回来了,一回来就扎进浴室洗澡,看样子早就知道今晚赴宴的事。小杜洗完澡出来,看见陈霭,催促说:“你还没开始打扮?时间不早了,滕教授七点就来接我们的,快去打扮吧,把你最漂亮的衣服穿上——”
陈霭好奇地问:“为什么要——把最漂亮的衣服穿上?”
“国内有人来考察——”
“但他们是考察C大,这——跟——我们穿漂亮衣服有什么——关系?我怎么觉得有点像——做花瓶一样?”
“做花瓶又怎么啦?如果你不想做花瓶,你可以不去,我是要去的。滕教授帮了我那么大的忙,他叫我干什么我都会万死不辞。我——这个人是很知恩图报的,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别说是做花瓶,就是——做——什么别的,我也愿意为他做——”
陈霭说到“花瓶”,本来有百分之八十是在开玩笑,现在听小杜这么一说,眼睛都瞪圆了:“你的意思是——”
“别想那么多意思不意思了,滕教授叫我们去,我们就去,只要能帮上他的忙。我可不像我以前那个roommate,不知得了滕教授多少好处,到最后溜得人影都没有了,一点良心都没有——”
“谁?小——韩?”
“不是她还能是谁?”
“滕教授也帮了——小韩很多忙?”
“小韩出国是滕教授帮忙弄出来的,来了之后滕教授又让她做他的助教。她根本就不是学滕教授那个专业的,照理说根本没资格做滕教授的助教,但滕教授千辛万苦地给她搞到了一个助教的名额,还不用她做任何事,就是白拿钱不干活——”
“那她干嘛毕业了就——跑掉?”
小杜迟疑了一下,机密地说:“这话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千万别传出去——”
陈霭差点跳起来告饶:“求求你,求求你,别告诉我小韩的秘密行不行?你不告诉我,我就不会泄密。”但她的好奇心占了上风,终究没把这话说出口。
小杜仿佛得到了陈霭的保密公证一般,体己地说:“其实是小韩的妈妈很喜欢滕教授,当然小韩自己也挺喜欢滕教授,但滕教授是有家室的人,如果她妈妈坚决反对,小韩老早就死了那条心了。既然她妈妈也挺赞成,小韩胆子就更大了——”
“那滕教授他——”
“小韩说滕教授挺喜欢她,但我觉得她有点吹牛。如果滕教授真的喜欢她,她干嘛要偷偷溜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