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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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岩钧在月末的时候生了场病。

连着发烧烧了一周,烧的嘴上一圈都是泡。

在镇上怎么瞧都好不了了,又慢慢的开始咳嗽个不停,折腾的没了办法带到县里去住了几天院。

付岩钧没觉得自己发烧咳嗽是多大事,反正就算他头脑清醒着每天过的也不是清醒日子。

医院这地儿氛围是真差,一股子消毒水味闻得头晕。陌生人还多,坐在别人旁边挂盐水他都觉得难受的慌。

上网搜过,他清楚这是社交恐惧,心理疾病。

他活到这么大最惧怕的疾病就是心理疾病,他下意识的不允许自己变成那样。

所以,就算是为了以后可以给外公养老,他也才决定听一次话,回学校上学。

从镇上到县城开车也得半小时,外公年纪大不可能陪床,晚上也都是他自己在医院了。

夜晚的医院所有的灯都亮着,寂静又明亮。

外面又开始淅淅沥沥的下着雨。

他住的这屋还住了三个人,一个做阑尾炎开刀的,一个腿骨折的,角落还有一张床,帘子一直拉着,不知道什么病,从来没见过脸,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

他双手交叉枕在脑袋后面,睁着眼睛望向天花板。

可能是白天昏昏沉沉睡多了,晚上精神就特别好。

住院部楼下有个小池塘,都八点多了,雨水伴着青蛙和知了还在一起二重奏,付岩钧被吵得心烦。

他坐起身看向窗外。

他面容带着病态,苍白的厉害。

咳嗽的时候习惯性蹙眉,一副俊秀的病弱少年郎模样。

头还是有些晕沉,躺下去强迫自己睡觉。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旁边的几床都静悄悄的进入深眠,屋里的灯已经灭了,只有对面床头的小夜灯还在亮着,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空调的制冷不够,睡梦中他的头上出了些汗。

他坐起身抽了张纸擦汗。

外面的雨下的大了些,他仿佛能听到雨滴拍打玻璃的声音。

角落床的帘子动了动,伸出一只白嫩嫩的脚。

紧接着,声响大了一些。

一个穿着病号服,披散着头发的女孩从帘子里钻了出来。

付岩钧正扭头看着,没想到她一下子就钻了出来,有些惊着了。

本来咳嗽就没好,这一惊,又开始撕心裂肺的咳起来。

他捂着嘴,克制自己不发出太大的声音。

少女站在一旁看他咳,站了半天才幽幽地轻声道:“抱歉。”她垂着睫毛,声音嘶哑的厉害,仿佛声带被人生生撕裂一般。

付岩钧终于不咳了,才坐起身子用手背擦了擦嘴淡淡地摇头。

他抬眼看向女孩,目光触及的一刹那,瞳孔微微收紧,大脑皮层快速运转,但下一秒就恢复冷漠。

少女也眨了眨眼。

一瞬间她有情绪在脸上,但也很快恢复淡漠。

没再说话,像个幽灵般轻手轻脚地出了门,没一会儿又回来了,手脸和脚都是湿的,看样子是去洗漱了。

付岩钧看她重新躺回床上,又把帘子拉的严严实实。

记忆里的那双无辜又漂亮的眼眸与刚才的这双重叠。

付岩钧也躺下,看着天花板,舔了舔虎牙,心想着:“原来是她。”

倒不是他记忆力有多好,五天前见到的陌生人都能记得,只是那张脸实在太惊艳,想不记得都难,更何况那种沉静的气质像极了某个人。

想到那种感觉,就记起了她。

雨渐渐停,房间一片寂静,外面的蝉鸣声也已经不闻,只有偶尔两声蛙鸣声。

付岩钧在这渐停的雨声中入眠。

第二天外公没来,不过依然还是照例的做检查,挂盐水,其实付岩钧也不太希望外公来回奔波。

经过几天住院,身体是好了些,但还是晕沉。

隔壁病床的阑尾炎要出院了,来了一大家子人来接,热热闹闹的。

付岩钧靠在床上玩了会儿PSP,他的床边冷冷清清。

隔壁病床家属婆婆拿了外面的烤红薯分给了大家,付岩钧也得了一个。

他长得俊,得的红薯都是最大个的。

帘子里的小姑娘却一直没吭声,像不存在一样,付岩钧甚至觉得自己见到她是半夜做的一个梦。

“小伢子,你是身体怎么的回事呀?”隔壁的婆婆问道。

付岩钧还带着浓厚的鼻音,声音闷闷地回答:“流感。”

“喔!那没什么大事的!莫担心,很快出院喽!”婆婆眉眼慈祥,许是今天家里孩子出院,喜庆。

付岩钧没再说话,只笑了笑。

没事做的时候时间流逝的总是特别慢。

外面的天气又闷又热,知了在疯狂的叫着。

晚上的时候天气又开始变,轰隆隆的打起了雷和闪电。

这个地方的天气总是这样,喜怒无常。

午饭和晚饭吃的护士送来的饭菜,这是外公事先就安排好的。

晚上和外公通了电话,他又开始犯困。

注射的药物里有助眠的成份,但到半夜他还是醒了。

醒了后他打算闭着眼睛继续酝酿睡意,耳朵却听到角落床的响动。

先是床吱呀一声响了,再是哗啦一声短暂的拉帘子的声音和女孩汲拉拖鞋的声音,然后就是一连串的脚步走远的声音。

睡意没有酝酿出来,许是白天盐水挂多了,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后反而有些尿意。

医院走廊里的灯是不关的,只不过空无一人走起路来都有回声。

厕所在尽头,付岩钧解决完后刚出厕所门就听到了哭声。

低低的啜泣,一声一声的让人毛骨悚然。

哭声从厕所旁边的阳台传来,这是十楼,阳台上只有水泥铸成的矮栏杆。

外面还在下着小雨,付岩钧大着胆子往阳台那里走去,阳台上没有灯,但是他却就着隔壁楼的灯看清了坐在栏杆上哭的人。

她瘦,病号服显得空空荡荡的,侧颜在灯光的照射下犹如误入人间的精灵,衣服被风一吹,变成撑起的鼓包。

像帆船的帆一样,被风一吹鼓了起来,才能够往前。

她仿佛也可以借着风前进了。

这会儿还在下雨,她的衣衫泛着潮气。

付岩钧又开始心慌,他亲眼见不得生死。

少女背对着他,一直在啜泣,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站了大概有五分钟,他见她没有什么异动才开口。

“那个...”

声音一出,女孩就像受惊的小鹿般回头,睁大着眼睛看他。

她眼睛带着泪,被隔壁楼的灯光一照,显得亮晶晶的看着付岩钧,但眼神却寂寞无光。

付岩钧咽了咽口水,想让声音不那么干涩。

“很晚了,你不回去睡觉吗?”付岩钧试图做一个友好的微笑,但他很久没做过这个表情了,所以这句话说完也没能笑出来。

少女愣愣地看着他,走了神,直到他摆了摆手示意她下来才反应过来。

“真的,很晚了。”付岩钧又强调了一遍。

然后,他看见女孩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这个点头似乎鼓励了他,他继续说:

“有什么伤心的,你,可以和别人说一说,骂人都可以,别,别自己憋着.....”他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甚至有些结巴。

女孩的目光又黯淡了下去,她微不可见的摇摇头:

“没,没人会听我说。”

她的声音依旧嘶哑,低不可闻。

付岩钧站在那里,蹙眉看她,风一吹,他嗓子痒痒的,又咳了个天翻地覆。

他此刻因为咳嗽双眼微红,双颊也红。

“可以和我说。”他声音依然带着闷闷的堵塞感,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这样说出来。

少年人,总是会敏锐的捕捉到和自己相似的受过伤又孤独的灵魂。

女孩怔怔地看着他,忽然笑了。

“谢谢。”她擦了把脸,把腿从围栏的外侧拿到内侧。

从他身边走过,像一阵轻轻的风似的,只带来轻轻的一句“谢谢”。

付岩钧想说其实不必言谢,他只是突然的,想要救自己罢了。

这时忽而一阵风从阳台刮来,这夏日的夜风,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些让人想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