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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羊上午被卖了一千五,崔燕之也没少了一顿骂。
她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其实也没什么所谓。
也许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学习。
书上说,学习能让她离开这个地方。
崔燕之无比相信着这句话。
傍晚时,崔燕之放下手里的水笔,看了看外面的天空,引用卷子上阅读理解里的一句话:正是断虹霁雨之时。
收了卷子,不再欣赏外界风光。开始使劲挠腿。
夏天的蚊子在傍晚的时候尤为嚣张,不管是哪条腿上都被咬了三四个包。
手边就放着花露水,涂了满身都是也没什么效果,反而现在鼻子里都是一股六神味儿。
像记忆力妈妈枕头上的味道。
不过那味道比这淡的多,有时候还会掺杂着洗发水的味道。
当然,大多数时候她也只敢偷偷的闻,即使那样,也有所眷恋。
味道这种东西是有记忆的,虽然她已经很久没有闻过妈妈枕头上是什么味儿,但再次闻到一样的味道时,关于这种有温度的记忆也就会被唤醒。
她对父母的记忆已经很淡了,偶尔想起也只是一闪而过。
因为自从家里生了弟弟,她就被送回了老家,和这个古怪阴郁的老人一起生活。
把小桌子搬回了堂屋里她就去了厨屋。
奶奶也快回来了,她得先把稀饭给烧好了,这样才不会被骂。
够狼狈的下午,虽然从心底感觉到无力,但她已经有些怕了,只能做更多事来弥补自己所谓的错误。
谁知道那错误是什么?就连崔燕之本身也不知道。
她从来不是什么乐天派,只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纵使心中有沟壑,她也要逼迫自己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米刚倒进锅里鼓弄着把火升起来就听见门响了。
她以为是奶奶回来了也就没起身,没想到过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喊她名字。
“燕之,燕之。”声音不算好听,但极富有识别性,嗲嗲的。
崔燕之忙应声:“我在灶屋里,啥事儿。”
她刚说完就听那人的脚步声往这儿来。
扭头一看,女孩已经站在门口挡住了大半光。
“你干嘛呢?”女孩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扎着一个马尾辫,脸上长着几颗小雀斑,一双眼透露着机灵劲,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叮叮当当地响着。
一上来就是亲昵昵的问候。
“烧稀饭。”倒是崔燕之三个不咸不淡的字显得生硬了。
她嘴笨,从来学不会甜言蜜语哄人开心。
这个崔芳芳不一样,她嘴巴甜又机灵,村里的长辈没一个不喜欢她的。
她和崔燕之是一个村子上拐了几个弯的堂亲,也是这村上为数不多的同龄人。
俩人也算是个玩伴,虽然不在一个班上课,但上学放学都是一道。
“又你烧锅啊?你奶呢?”她语气带着关切。
崔燕之背对着她,没看到她眼里的不屑。
她还在淡淡的笑着答:“奶奶下地去了,等会该回来吃饭了,我就先把稀饭烧上。”
“哦~”崔倩倩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那你考卷做完没?借我抄抄呗,我就差那张考卷了。”话题终于到了正头上。
崔燕之知道她要的哪张试卷,前几天她就来借过了,只是她没写好,没法给她。
今天她写了一下午的就是那张卷子。
“写好了,在我屋里,这就帮你拿。”
试卷和小桌子到被她收进了屋里,她起身时看到了崔芳芳脚上的凉鞋。
“今天下雨还穿新鞋啊?”这鞋是她和她一起去挑的,白色的皮绳细细的编成两股,交叉在脚面上,两股绳上点缀着小白花,简单又有些俏皮。
崔燕之第一眼就看上了,但崔芳芳没有犹豫,顺着她的目光就立马下了手。
没想到这还没买几天就穿上了。
“我爸今天告诉我,我们镇上来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孩。好像跟我们差不多大。”她声音沉下来。
崔燕之停下脚步看她。
“听说那家人特别有钱,在大城市做生意的,上市公司。”
崔燕之以为她要说什么了不起的,听她说这觉得兴趣缺缺。
她爸是镇上委员会的书记,崔燕之平时都习惯崔芳芳说的这个有钱人那个土财主了。
崔燕之想的明白,人有钱又不给你花,搞得多说两句人有钱沾光似的,知道你羡慕,但并没有什么用。
崔芳芳下意识的炫耀,但崔燕之无动于衷。
“真的有钱,但是好像他们那种大家族内斗,爸妈都出事了,送他来避难的,像不像小说情节?你说我要是能碰上......”
崔芳芳一脸憧憬的向往着。
崔燕之嗯嗯的回应着,走出了厨房门,去了屋里。
“喏,考卷。”她转身,递给跟在身后的崔芳芳。
崔芳芳面色有点黑,大概还是因为刚才崔燕之的态度让她觉得心里不爽。
她这个人从小被宠着,颐指气使惯了,不过自从认识了崔燕之,一腔的任性有时候就不知道怎么发作。
接过卷子,闷闷地说了一句谢谢。
“没事,你先看吧。”崔燕之不甚在意的摆摆手又回了厨房。
崔芳芳一口闷气憋在心里,噘着嘴扭头出了她家院门。
崔燕之回到厨房还没坐下,就看到了案板上的一串钥匙,上面带着一个小白兔的挂件,是崔芳芳的。
扭头看崔芳芳已经出了院门,叫她也不回头,只能拿起了钥匙去追她。
崔芳芳走得快,转眼已经走到了墙角拐弯处。
“崔....”话还没说出口,就看见前面拐弯处的另一道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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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燕之儿时的记忆已经不大清楚了,她记得自己是十岁的时候回的清浅镇,至于之前已经记不清了。
只是她刚回来的时候就显得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越长大越漂亮的过分,站在一排灰瓦房前,把她衬的像个落入凡间的仙女儿。
她的漂亮用崔倩的话来形容就是:一看就不是什么正气儿人。
眼尾上挑,鼻梁挺直,上唇略薄,下唇尤为饱满有肉,长相偏为妖艳那一款。
不过崔燕之的性格过于沉默自卑,和妖艳贱货一点也不沾边。
眼下崔芳芳身边那位就是散播她不是什么正气人的崔倩。
崔倩比她俩都大,是个被家里宠坏的典型例子,娇气任性,一肚子坏水。
半年前她还带着一群学校小混混拦崔燕之路。
不过也亏得他们胆子不算大,也就拦一拦不让她走。
崔燕之也不和他们计较,只不过次数多了也越来越变本加厉,后来已经上升到动手动脚。
她直接找了崔倩家里人,崔倩挨了训,这事儿才消停。
不过这仇是结下了。
两人一见面崔倩就得冷嘲热讽的,但却是不敢动她了。
所以一般有崔倩的地方,崔燕之都会自动回避,没闲功夫和她费口舌。
现在她两人站在一起,崔燕之当然不会凑上去再送什么钥匙。
也幸好她现在站的地方有一个大麦秸垛,把她挡的严严实实,不会被看见。
不过,那两人却在这拐角处说起了话,没有要走的意思。
崔燕之见这俩人凑到一起肯定没有什么好事儿,转身要走了,不过却耳尖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姐,你没跟我一起进崔燕之家太对了,她家一股子屎味,我都要吐了。”
崔燕之听得出来,这是崔芳芳娇滴滴又尖锐的声音。
她垂下眼睑,看着刚才不小心落在脚背上的麦秸杆,有些痒痒的。
“她就住在屎堆里,天天假清高,还以为自己是能爬出来的凤凰。”这是崔倩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恶毒刻薄。
明明都是一脸稚气的模样,崔燕之确实想不出她们为什么能说出这么中伤人的话。
“哎,我跟你讲。我今天穿个新凉鞋她还说风凉话,说什么你穿新凉鞋啦,我穿什么关她什么事,她就是嫉妒我。穷鬼,买个凉鞋的钱都没有。”崔芳芳跺跺脚,让自己的新凉鞋更舒适一点。
崔燕之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人大多数都是表里不一的,也不是没想到过崔芳芳的那幅面孔。
她一直把崔芳芳当做很好的朋友,总以为崔芳芳只是任性了点,娇了点,绝对不会有什么坏心思,事实告诉她,还是她太天真。
崔燕之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
她俩还在说着,突然,崔倩眼睛骨碌碌直转,对崔芳芳勾勾手指,示意她凑近点说话。
接着,崔燕之就看到两个脑袋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什么?不是亲生的?!不会吧?”
其中一个很震惊,炸雷似的丢下这一句话赶忙捂住了嘴。
还四顾环绕了一圈,崔燕之在麦秸垛后面,她没看见。
“我爸我妈那天在屋里散扯,我刚好要去拿东西,在门外面偷听到的。她真是人家不要的给她现在爸妈的。”
崔倩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听得清楚。
“我.操,居然还是个没爸没妈的小野种。”她听见崔芳芳鄙视的语气,甚至能想到她鄙视的神情。就像她每次在自己面前骂自己班那个穿着漂亮的女生一样。
你永远无法想象一个人心底的恶毒程度。
小野种三个字像催命符,几乎让崔燕之站不稳。
“哗啦...”
是钥匙落在地上的声音。
那两人转头的时候,就意味着这尴尬已经难以言说。
崔燕之反而平静了,面对着错愕的觉得可怕的甚至于羞恼的低下头的两个人。
她把钥匙放在地上,看着咬着下唇的崔芳芳,轻轻地说了一句:“你钥匙忘带了。”
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眼神淡漠:“我不是野种。”
然后再没有多余的眼神,崔燕之转身走回家。
在院子里就能闻到稀饭烧糊后特有的味道。
掀开锅,味道更甚。
她盖上锅盖,熄灭灶里的火走进了自己的屋里反锁上了门。
这确实是个很糟糕的下午,像是所有的不幸都发酵了。
崔燕之从窗户口处望向外面的天,苍穹上偶尔飞过的麻雀,远处的彩色的霞光,耳边蝉鸣的嘹亮声,一切都美好的不可言说,但这一瞬间,她却觉得了无生趣。
就如现在的天光那么好,崔燕之的眼里只有床脚的那一瓶农药。
你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能是一锅烧糊的稀饭,可能是在背后说坏话的好朋友,可能是不可理喻的家人,或者说是害怕无法预知的的未来。
崔燕之喝下的时候足够伤心,这就是她的人生,连死都要选择这种最窝囊最低级的方式。从没想过做凤凰,却真正的生活在屎堆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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