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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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三间瓦房在雨后的迷蒙中安安静静。院子里没有地砖的地方,泥巴稀烂。

竹篱笆上的丝瓜藤还滴着水,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崔燕之站在门前,迟迟没进去。

她看着门的纹路,日子太久了,没经住风吹雨打的原本大红的木门现在是退了色的灰白色。

只有下雨的时候才能看见一点点的木色。

母羊已经停止了嚎叫,她心里的慌张渐渐平复。

她奶奶进了门就往羊圈里走去,见到母羊好端端的站在那里才松了口气。

绕到后面看看羊屁股,地上已经是一滩水了。

“你在那站着干嘛?去前面你二爷家叫人去!”奶奶一声叫喊把她拉回了现实。

把伞收了,她踏着小水坑小步跑了起来。

一步一个小泥坑,溅起的脏水打在她的小腿上。沾染着刚才跪在地上的泥水凉凉腻腻还顺着小腿往下滴。

她还真是讨厌这种感觉。

这位二爷家在她家后面,隔着两条路和四间瓦房。

他家的一位叔是会给羊接生的,奶奶让她就是去找他。

崔燕之跑到了二爷家的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才大声喊:“永超叔,永超叔。”

喊了两句里面就有了回应。

“哎!啥事儿?”里面脚步匆匆走出一人,正是永超叔。

“家里羊要生了,俺奶让我来叫你帮忙。”崔燕之忙说了来意。

“行,你先别急,我去拿个东西,这就去。”说完,又匆匆进屋。

崔燕之也不敢走,只站在门口等,不过永超叔手脚快,两分钟左右差不多就又出来了。

出来后也没多说,两人踏着水坑一前一后的往她家去。

崔燕之跟在后面,看着永超叔手里拿的是双塑胶手套和不知名的小瓶子。看样子是装药的。

才走近她家屋后面就听见母羊撕心裂肺的嚎叫声。

永超叔一拍大腿,回头对崔燕云说:“快点快点,你家这羊是要生啦。都叫的嗓子都哑了。”

崔燕之被他催的有点蒙,只得慌乱点头应好。

泥巴粘着鞋底厚厚一层,甩也甩不掉。她已经不管什么脏不脏,索性把鞋拔下来直接走在泥巴地上。

赤脚的感觉也不算太好,粘腻腻冰凉凉。

永超叔已经推开小木门进了院子,崔燕之在门口都听见了她奶奶仿佛见到救星般的呼叫。

“快!永超,你看看这羊是咋回事,刚才不叫了,这会儿叫的跟天杀的样。”

“没事没事,它这是自己生不出来急的。你给它顺顺,真不行我就给它顺胎位。”永超叔皱着眉头,边说话边在手上涂自己从家里拿的小瓶子里的润滑油。

崔燕之奶奶在旁边顺了半天肚子也不见羊的动静,依旧是在羊圈里躁动不安。

“三娘,你拉住它别让它乱动,我进去掏掏。”

崔燕之在旁边也帮不上忙,顺手拿了水瓢去压水井压了点水冲脚。

那边传来的羊嚎声她没办法视而不见,脚还没冲干净就走上了前。

“要不要我也按羊头?”她怯生生的问。

“你给我滚一边去,别添乱。”她奶奶不耐烦的看了她一眼。

这让崔燕之有些不知所措,一时手脚不知道朝哪放。

“没事燕之,你去洗洗泥巴吧,这等会有血,不用你帮忙。”永超叔这会儿满头大汗,但还是及时为她解了围。

崔燕之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去了压水井边上冲腿和脚。

压水井边上有一块青石板,崔燕云站在那上面,边压水边细细的冲自己的拖鞋。

拖鞋开始还原本色,只不过黄色的花瓣上还藏着泥巴,冲不干净。

她用手剥了剥,泥巴没剥掉,小黄花却是掉在了地上。

崔燕之蹲下还没捡起来就听见那边的一声叹气。

“唉,仨那么好的羊羔都憋死了完了,都臭了生苍蝇了。”这一会儿功夫,永超叔已经替她家母羊接生完了。

应该说,从肚子里掏出了三只死羊羔。

母羊卸了货,也不再叫了。

崔燕之套上拖鞋,走近,看着羊圈里的三只在地上无声无息的血肉模糊的形状,身边还围绕着几只大苍蝇。

心里有种无名颤抖。

她见过刚出生的小羊,颤抖着腿想站起来的样子,又或者是长了两天就活蹦乱跳的样子。

唯独没见过一声不吭,血肉模糊的样子。

倒不是害怕,只是这三具尸体无形中就给她戴上了枷锁,她偷偷的望了一眼奶奶。

奶奶把母羊牵到另一边,避免它靠近死掉的小羊。

拴好之后才走过来,看了崔燕之一眼,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不满和失望夹杂着憎恨。

仿佛她这一生所有的不幸都是拜她所赐。

这是崔燕云最害怕的眼神,足以摧毁她内心避防的眼神。

“去端点水拿块肥皂给你叔洗手。”她冷冷的下命令。

崔燕云去拿了屋檐下的盆,那盆里还有暴雨时积的水。

就着泥巴地就倒掉了,又重新打了一盆干净的。

水打的有些多了,拿肥皂的时候没注意,哗啦一下全都倒在了她的身上。

明明是整个四季最热的时候,崔燕之却脚底生寒,浑身都冷。

果然,随着盆落地的声音,那边也开始骂了起来。

“这下你高兴了?你满意了?扫把星!自从你来家里出过一件好事没?不是我腰摔住就是你爸被车撞住腿,现在家里的畜生都被你克死了,该死的东西!你就是个扫把星!你天天能干点什么?啊?你活着干嘛?你怎么不早点死?”

有些人年纪大了活着活着就糊涂了,虽然崔燕之在这个家本来就没什么存在价值,现在老太太骂的话尽捡难听的说,也不管有没有外人,一点也不给她留面子。

崔燕之一声不吭,只是盯着压水井旁边的自己鞋子上掉落的小黄花。

最后还是永超叔在旁边听不下去了,说了话。

“三娘,孩子都是大姑娘了,做不好可以教不能老是骂她。以后还指望她给你买好吃的哩!”永超叔也是无奈,他可没有读别人家难念的经的想法。

“呵!”老太太白眼一翻,鼻孔缩放着,有种牛喘气的样子。

“谁能教住她?学校老师教的什么东西?你看看她这副样子,读书有个屁用,给她花钱供她读书就学会旁人说两句不爱听的就装聋子装哑巴,半个屁不放,天天搞得我像个恶人似的。还给我买好吃哩,指望她?我吃屎都找不到地方!”

说着,又气鼓鼓的像个河豚。

崔燕之保持动作站立,头都快低到地上去了。

这是她平凡人生中又一个绝望的一天,刚下过雨的夏天,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气味。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猛的出来了,一点点夕阳的光影,刺照着她低着的后颈脖子,无声的汗滴入泥土里。

崔燕之盯着脚尖,大脚趾指甲缝里还有刚才在泥巴里嵌进去的泥巴。

刺眼又肮脏,她一瞬间想起那双干净秀气的脚。

“真想逃。”她在心底这样说。

但是这好像是她未出生就已经编织好的牢笼,她是困兽。

太久了,久到闭上眼睛也熟悉这样的生活,久到早已麻木,谈不上委屈,哭也没有眼泪可流。

“那我先回去了。”永超叔跟逃似的说完这一句就走到了门前,不想再看这家人的闲事。

“好,今天麻烦你了!”她奶奶高声道谢。

待人走了,她又看了眼崔燕之,骂骂咧咧转身进屋。

崔燕之也挪步到了屋檐下,她放在屋檐下的小桌子也没有避免被狂风暴雨侵蚀。

就连桌子上的卷子和书本也都湿了一些。

她拿起来抖了抖上面的水,看到一个小时前刚写好的诗句被水糊成了一团黑乎乎的墨迹。

收拾好桌子重新坐下时,她奶奶就从屋里背出了打药桶和水箱。

前几天地里生了虫,她奶奶让她还买了瓶农药,这几天因为母羊生产的事儿耽搁下来,今天估计看还有会儿天才会黑,想去把农药打了。

“给我打水!”奶奶命令着,崔燕之只能照做。

压水井压出水的时候,太阳的光芒更甚。傍晚的太阳,照的人也发晕。

两个农药桶,打好了水,兑上了农药,崔燕之也背上一个。

奶奶弄出的动静不小,许是生气,呯啉乓啷弄得响声奇大,每一声都像砸在崔燕之身上。

不过她真是习惯了,她的委屈算什么东西,没人在意所以一文不值。

刚下过雨的泥巴地未干,崔燕之跟着奶奶深一脚浅一脚,低头一看,粉色拖鞋已然又沾满了污泥。

崔燕之越来越长大和懂事,已经明白了来自家庭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再亲的感情也会有生疏的时刻。

有时候她原谅奶奶的那些无理由的暴躁与恨意,因为她知道,她们两个是被遗落的一部分。是不被想起的悲哀。

在社会科学的角度来说她们都是一样的群体: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