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木更津还在专心玩他的挑绷子,从教堂回来后就一直没停过。
从午后开始,户外转为了阴天,北风猛烈地拍打着窗户。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雨。
“你是不是很在意我的最后一个问题?”
问话时木更津头也没抬,天晓得他是不是用了读心术。
“嗯。”
还没到在意的地步,这次我也只是姑且一问。木更津一向奉行秘密主义,我也不认为他会回答。
“就跟字面上的意思一样,确认不在场证明罢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在眼前晃了晃。这是三天前寄来的恐吓信,糨糊已经干透,一半左右的字都翻卷了起来。
“我只是想知道是谁寄的。”
“原来如此,我都忘了这个茬儿了。”
这附近别说邮局了,就连邮筒也没有。凶手要投寄恐吓信就必须出一次远门。
我真是太糊涂了,竟然把恐吓信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那你心里有眉目了吗?按你的品性,早就问过所有人了吧。”
“嗯。”木更津歪着脑袋,像是要从内存中读取数据,“除了用人,出过门的人就只静马和菅彦了。向我发出委托函的伊都姑且不计。”
“凶手寄信得在伊都之后,不是吗?”
“你很敏锐啊!”木更津打了个响指,“而且,必须在伊都寄信后立刻发出。”
“来回一趟需要多少时间?”
“去最近的邮筒,步行要花三小时。开车的话,往返大概用不了一小时。而现在这群人当中,除了伊都、畝傍和有马,会开车的只有我刚才提到的那两个人。”
“这不就简单了吗?”
凶手就是静马和菅彦中的某一个。
“这件案子有那么简单的话,警部也好我也好,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哦?你很辛苦吗?”
木更津面露遗憾的表情,停下了摆弄细线的手。
“我可不是蚂蚁。”
木更津是在引用伊索寓言吧,不过在我听来,就跟一句“我可不是神”的自我否定一个样。
“以前我就说过,只通过这一个问题原本也能判明不少事实。比如,有可能马上知道伊都发过委托的人。但是,这次却像罩了一层雾纱,什么也看不真切。”
把这理解为木更津的哀叹恐怕是错误的。因为他压根就不是这样的人。硬要说的话,应该是一种焦躁。
“而且,我对恐吓信的期待并不在这些实体性的东西上,而是一种更具前提性的东西。”
“恐吓信有那么关键吗?”
木更津一摆手:“不,倒不如说是瓶颈。还不如没有的好。”
“瓶颈什么的,莫非你已经建立了某种假说?”
“无可奉告。”
木更津不再回答,想必是无法再细说了。
“你对警部说了吗?”
“还没有。”
窗户“嘎嗒”响了一声。
“……为什么不说?”
“因为这是我的一张王牌。不过,我会直接找他明说的。”
“到那时多半已经不新鲜了。”我半是嘲讽地说。
“不劳你操心。警部貌似不怎么看重新鲜度。”
我的眼前瞬间浮现出警部的脸庞,那表情多半是又生气又无奈。
尽管最后总会被木更津花言巧语地唬弄过去……“怎么了?从前面开始你的表情就很奇妙。”
“呃……说句实话,我没想到你会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我故意装傻,好在木更津没怎么留意。
“没礼貌的家伙。”他嗤笑一声,“我一直都在说一些能让你理解的话!”
到头来是我被取笑了吗?当然,如果说现实就是如此,那就没什么好争的了。
“谢谢。我会好好谢你的。”
然而,挖苦式的回应也对他不起作用。
静马为何敌视我们?
傍晚我与他在大厅相遇时,终于找到了答案。眼尖的静马一见到我,就突然欺近身来。
“跑这里来瞎逛真的好吗,侦探先生?”
每次都这么不走运,我不由得诅咒起自己来。对他的刀子嘴我倒是有点习惯了,但听着毕竟刺耳。
“连畝傍叔父都被人杀害了,你还这么悠闲。”他狠狠地瞪着我。
不过,这时我注意到了一件事——静马的语调中失去了以往的那种霸气。
剩下的只有遮掩内心不安的虚张声势。他的表情和语言脱节,态度给人一种焦躁的感觉。
静马整个人十分憔悴,最为明显的就是他那深陷的眼窝。
我打算套他的话,于是就学木更津的样子微微一笑,答道:“没问题的。”
我会这么做是因为我能够比较从容地面对他。而静马则对我出入意料的反应颇为惊讶,同时又显得很疑惑。他张嘴准备说些什么,但终究没能说出口。最后,他像是打消了主意,往后退了一步。
“算了算了!”他狠狠吐出这句话后,回了自己的房间。如今我从他身上已经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威胁。
静马在害怕什么,这是肯足的。其直接原因是今晨畝傍的死,这是明摆的事。静马也是一个宿命论者。
雾绘不做抗争、泰然受之,而静马则采取了正面抵制的方式。
他相信理应会到来的命运,但又企图亲手将这个名为命运的枷锁拆去。或许这只是一场徒劳无益的抵抗,静马自己也心知肚明吧,时而显露的自嘲式的笑容便是其外在的表现。
当然,他只是无法像雾绘那样逆来顺受罢了。
“这么说我们就是命运的使者、静马最讨厌的苍鸦死神吗?”
木更津又取出了挑绷子线。他的手忙活个不停,不过像是在听我说话。
“可能是。假如静马所认为的命运是指由外部因素导致的内部崩溃,那么把我和你排除出去的话,就能保住这份均衡。”
我对自己的这番说明缺乏信心。也许它既无逻辑,也不合理,无法与木更津的那些相提并论。但是,结果即为事实。
“你是克洛托,我是阿特洛波斯啰?”
木更津举了两位命运女神的名字。
“拉切西斯的人选有眉目了吗?”
“很遗憾,这里没有拉切西斯。我是不相信什么命运的,要说有某物潜伏在这座宅邸中,那只能是死神。”
木更津不就是赫拉克勒斯吗,身旁还跟随着冥界的看门犬刻耳柏洛斯。
“说了半天我还是黑斯廷斯吗……”这句话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什么?”
“没什么。”
我慌忙掩饰过去。这与我的自卑情结无关。
“不过,静马的纠缠不光是因为这个,尤其是针对你的纠缠。”
木更津窃笑似的看了我一眼。
“针对我的?”
“静马爱着夕颜。”木更津淡然说道。
“静马爱……夕颜,真是难以置信!”
“你不信也没关系,反正这是事实。你说的宿命论或许有那么一点道理,但实际上要正面得多。我这话是指着静马说的。你没必要拿消极的东西出来说事。”
看来木更津是在我身上找原因。就差没说一句:万恶之源就是你,我被迫害全是受了你的牵连。
“他们不是兄妹吗?”
“不是亲妹妹。”
“……可是,为什么要找我晦气?”
“问一下静马本人不就好了?当然,我想他是不会告诉你的。”
“应该是吧。”
虽说在精神上占了上风,但我可不想跟静马促膝谈心。而且畝傍的死也是我们这边的一笔负债。可是话又说回来,我也不觉得木更津会向我吐露个中奥秘。
木更津也不顾念我的复杂心情,只是呵呵地笑个不停。
“明白了,我会去问的。”我中止了交谈。
然而,最终我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翌日清晨,当人们发现静马时,他已化作了一具尸体。
苍鸦城的各个房间都配有浴室,静马死时全身赤裸,多半是在洗澡时遇袭的。
浴室最近似乎被改造过,光泽犹存。每四块浅茶色瓷砖中就有一块印着百合花纹。浴池配的也是同一种颜色。
静马的尸体就横躺在这片满目皆是浅茶色的空间里。他的头当然也已经被割下。到了这第四次,我甚至连吃惊的力气也没有了。
宛若“浴池中的新郎”……我突然这样想道。
水龙头没有关,水流如那智瀑布一般,发出响亮的声音,注入浴池。水声想必掩盖了凶案发生后的一切动静。从浴池中溢出的水落到瓷砖上,几乎把血迹冲了个一千二净。
仍不断从水龙头里流出的是冷水,所以浴室内寒冷彻骨。蒸汽与热气早已消散殆尽。
“这可是头一次啊,在同一个地方找到了头和身子。”
木更津轻叹一声。我不懂他为什么要叹气。
这次凶手只是切开了静马的头和身子。如今两者都被遗弃在浴室内,没有了以往那种花里胡哨的匠心。渐已冷却下来的惨白躯体旁,随意地滚落着静马的头颅。
“很怠慢啊。”
如此一来,除了证明自我外,已找不到任何斩首的必然性。凶手不拿走砍下的头,却把它留在现场,还能找出其他意义来吗?
静马的遗容十分安详。据说死因是后脑受到了击打,可见他没有看到凶手的脸就升天了。
静马并未遇到他所惧怕的命运使者,换句话说,他甚至没能尝试最后的抵抗就死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幸福。
“静马是昨晚遇害的?”
“是的。”从浴室里出来的警部回答道。
警部几乎每天都要花一个半小时从市内赶来,想必也很辛苦。
“死亡时间是十二点到一点之间。不知道是不是洗澡时被杀的。你就行个好吧,快把凶手抓出来。”
警部的愤怒已经凌驾于责任感之上。听说他昨天搜查过畝傍的房间,但一无所获。这直接引发了他的焦躁情绪。
另外,辻村的话同时也是对木更津的警告。
也说不清木更津有没有好好地理解警部的意图,他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在这个不合理的背景下,你引以为豪的逻辑思维好像也没起什么作用嘛。”
本案的最大瓶颈是没有一个确凿的线索。一切看起来都像欺瞒,像虚物,甚至抓不到任何形象化的东西。警部的话是在质疑木更津的本质直观论。
“房间是锁着的吗?”
“啊,这个还没问。”
第一发现人是夕颜。
看到静马的尸体时,她尖叫一声晕了过去。如今,她还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躺着,根本没法录口供。
夕颜竟然会……我先是惊讶,转念一想,面对哥哥的死她是不可能保持冷静的吧。夕颜毕竟不是没有感情的人偶。
“相比单纯的无头尸或裸体人,无头裸尸会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妖冶感。”
“是这样吗?”
辻村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似乎在警部看来,感慨之类的东西是毫无意义的。其实,即便是我也理解不了木更津的感受,女人的话则另当别论。
“特别是静马的肢体还很匀称。”
“你不会是同性恋吧?”警部目光冰冷地看着木更津。
“哪儿的话。不能因为我表示出兴趣,就武断地对我进行诽谤吧。希腊的雕刻家也不全是柏拉图派啊。”
“前提是其中真有一个人雕刻了维纳斯。”
“你能断言我感兴趣的地方凶手就一定不感兴趣吗?”
警部死死盯着木更津,然后将视线撤回到自己的手上,啷哝了一句:“静马被杀总不会是因为三角肌吧。”
“我的方法论还是很合理的吧。事实上,我们至今仍处于暗中摸索的状态。”
“疯子的思路谁能想得到?对了,你真的还什么都不知道吗?”
“是啊。我总觉得存在某个巨大的盲点。”
“盲点啊。要这么讲的话,这座宅子本身就是一个盲点嘛。话说回来,现在都已经是第四个人了。”
辻村走出房间,木更津和我也都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已经是第四个人了……这句话把我们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是要去夕颜的房间吗?”我问道。
“嗯。”警部点了点头。
木更津似乎也有此意。
我们来的时候,夕颜已经有所恢复,脸上的气色也好了很多,不过还没到能下床的地步。再怎么说没有血缘关系,静马毕竟当过她的哥哥。平日那副冷静的表情——对女性而言似乎不算是什么夸奖——如今已转为憔悴之色。
她看到我们时,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又回复到面无表情的状态。
我不知道面无表情是否意味着心存戒备,至少警部好像有这样的感觉。
“呃,夕颜小姐。这次……”
说了两三句老套的慰问辞后,警部进入了正题。
“你能告诉我们发现你哥哥时的情况吗?我知道你可能不愿意再回想这件事。”
“……好的。”
这柔弱的声音,与昨天为止的她判若两人。
“我一打开哥哥房间的门,就听到了流水的声音。是从浴室那边传来的。我……我不由自主地就向浴室跑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感……然后,我哥哥,在那里……”
夕颜的语声渐渐尖利起来。她低着头,拼命地想抑制住波澜起伏的情感。
听到尖叫声赶来的日纱,在浴室人口发现了夕颜。由于房门半开,声音才得以传到室外。当时,夕颜刚好处在昏迷的前一刻。
“明白了。”
辻村话语温柔。在他看来,夕颜与那些被称为“GIRL”的少女没有任何区别。
“对了,当时静马先生的房间没上锁吗?”
“是的。”夕颜平静地点头。
“你不觉得可疑吗?”
“是的,有一点儿。因为平时房门总是锁着的。”
“也就是说凶手没锁门就走了呢。”警部沉思了片刻,又道,“你的房间就在隔壁,昨晚没注意到什么动静吗,比如奇怪的声音什么的?”
夕颜当即摇头。她确实很疲惫,但意识似乎并不混乱。
“没有。我连淋浴的声音都没听到。”
“原来是这样。”
苍鸦城的每个房间都配备隔音设施。所以,至今为止凶手才得以在作案时不被外部(或屋里人)注意到。
警部打算停止问讯的当口,木更津插话了。之前他一声不吭,仿佛陷入了冥想。玩得很溜的挑绷子线也一直收在口袋里没拿出来。
“夕颜小姐,大清早的你为什么要进入静马的房间?”
这个问题似乎给对方带来了某种冲击。夕颜始终低着头不回答。
看得出她有些迷惘。
“怎么了?”
辻村也觉出夕颜态度蹊跷,便追问了一句。当然,他的话中还是透出了几许恰如其分的体贴。
和木更津交往以来,我已多次遇到这样的场面。之后引出的一些事实,往往都成了案件本身的关键。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从夕颜的嘴里,我们能搞清楚什么?会有怎样的光芒普照这一片混沌之地呢?不光是我,警部也在等待夕颜的下一句话。
“也许你们很难相信……”
夕颜心意已决似的开了口。玫瑰花纹的礼服正微微地起伏着。
“无论是什么样的小细节,都会成为线索。越是微小,其可信度也就越高。”
说辞虽然陈腐,但现在却十分有效。
“其实是这样的……昨晚我见到了叔父。”
“叔父指的是?”
“畝傍叔父。”
“畝傍?”
警部大叫一声,不错眼珠地看着夕颜的脸。然而,很显然她并不是在开玩笑,也没有神经错乱的迹象。
“幽灵吗?”
木更津坦然自若,就像在问这是苹果还是草莓似的。难不成他连这种情况都预料到了?
“不知道。”
“能不能详细说说他当时的模样?”警部越发显得诧异。
“我想应该是十二点过后的事。当时我打开门,看到畝傍叔父正向哥哥的房间走去。走廊里很黑所以看得不是很清楚,但确实是叔父。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是畝傍先生?”
夕颜再次点头确认:“……是的。”
十二月的幽灵。
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盂兰盆节早就过了,圣诞节还远得很,万圣节也在一个月前就过完了。
“真的是畝傍先生吗?”
警部叮问了一句。他自然是半信半疑。不,他几乎是完全不信。
“嗯。虽然我只看到了他的侧脸。”
被反复询问后,夕颜的自信好像有所动摇。那是当然,因为畝傍已经死了。冷静想想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不敢相信亲眼所见之物也是情有可原的。
“畝傍先生进了静马的房间是吗?”
“看上去是的。”
“唔……后来你做了什么?”
“我脑子一片空白……以为是在做梦。”夕颜双手掩面,“今天早上,我放心不下,去哥哥的房间一看……当时我马上就过去的话,哥哥他……”
“这不是你的错。”
警部这次又充当了慰问者的角色。对他来说,目中无人的凶手恐怕要好应付得多。
“夕颜小姐,你信吗?”木更津的眼神意味深长。
我想起来了!昨天夕颜也向我提过一样的问题。当然,所包含的意义并不相同。
“是的。”夕颜平静而迅速地回答道。
“给你这个!”
万里绘喜滋滋地递出一本书。
大小和高中课本差不多,由三根细绳装订成册。如此古色古香,一看就知道颇有些年头了。封纸破损不堪,已然面目全非,连辨识书名也费了一番工夫。里面的书页有无数的破口和折痕,脆得一碰就会化为灰烬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
木更津小心翼翼地接过书,“哗啦哗啦”地翻阅起来。变为茶色的纸上印着拉丁文,宛如行军蚁的队列。至于写了些什么,我完全看不懂。
“是我捡到的。”万里绘答道。今天她身着丝绸衣服,穿成了法兰西人偶的样子。
“我想这个东西侦探先生可能会要的吧。”
天真烂漫的笑容,纯真无邪的举止令人联想起了教堂圆顶的小天使。
静马的死、之前父亲和祖父的死,想必都与这两姐妹的世界无关。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或许也是一种幸福。
万里绘伸出双手,直视着木更津。她是要奖赏吗?加奈绘貌似对万里绘独占话语权相当不满,一脸不高兴地鼓着腮帮子闹别扭。
看来这书多半是万里绘发现的。
“是在哪儿捡到的?”木更津努力用温柔的语气问道。
“嗯……是在教堂的桌子里面。”
万里绘的语声犹如排笛奏出的乐声。所谓的“桌子”是指中央的圣坛吧。
“教堂?”
“嗯。”
万里绘回答的同时,身后的加奈绘也点了点头。
这个发现似乎对木更津非常重要,就见他用双手把书合上,脸上划过了一道严肃的表情。
不过,很快他的表情就恢复了柔和。
“谢谢你。给什么奖赏好呢?”
“嗯……把那个红线给我吧。”
是挑绷子线。万里绘大概一早就看中了,她毫不迟疑地指了指木更津胸前的口袋。
“唔……这东西挺珍贵的……”木更津装出烦恼的样子,片刻后又继续说道,“好吧,给你。”
他从口袋里掏出挑绷子线,递给伸出双手的万里绘。由于玩得太多,线上到处都是发黑的污迹。不过,姐妹俩好像不怎么介意。
直到最后木更津还流露出了些许不舍的表情。
“谢谢你!”
万里绘就像得到了一块金币似的欢呼雀跃起来。她将线在手心里揉成一团后,塞进了衣服的前袋。
“我就把它收作我的宝贝了。”
一旁的加奈绘羡慕地看着她。
木更津似乎也注意到了:“你们俩要好好分享着玩哦。可别吵架。”
“知道了……”
万里绘略显不满地点点头。一人独占还是两人共享,对她们来说区别很大。相映成趣的是,加奈绘脸上显出了几分喜色。
加奈绘突然凑近木更津,指着那本书说道:“你知道吗,这个啊,很像祖父拿的那本书。”
“你的祖父?”
“嗯,他总是在去牢房的时候带着它。”
“牢房是?”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苍鸦城中难道还有地牢?
“就在从玄关向这边拐过来的地方。”
加奈绘的手伸得笔直。所谓的“牢房”似乎就是“地狱之门一”。
“从头到脚套着一件黑衣服,打扮得很奇怪呢。”
“笨死了,那个东西叫‘斗篷’啦!”
从旁纠正的万里绘多半是觉得不能光让加奈绘一个人说。
“然后还拿着奇怪的树枝。”
“树……枝?”
“嗯。”
我看了木更津一眼。
“你们的祖父在牢房里做什么呢?”
“不知道……”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到底是双胞胎,步调完全一致。
“是嘛。谢谢你们。这个线你们要好好爱护哦。”
“嗯!谢谢你。”
点头行完礼,万里绘和加奈绘就跑过走廊,下楼去了。
“她们不会争起来吧?”
“肯定会争起来的。”木更津毫无愧疚感,“那对双胞胎就是这样成长过来的吧。她俩就是借此来不断深化同一性的。先不谈这个,你看,新的事实不正在一点,一滴地涌现出来吗?”
“是说伊都的事吗?这位老爷子到底在干什么呢?”
几件顺心事的偶然叠加,让我们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发现。
“身穿黑斗篷,手里还拿着奇异的树枝,感觉真的是在做某种秘密仪式呢。至于是‘德鲁依’教还是‘诺斯替’教我就说不清了。那个房间什么也没有,反倒证明了这一点。”
我想象了一下伊都手持提灯走在通道上的模样……今晚怕是要做噩梦了。
“不过,如果伊都是凶手也就罢了,可他是第一个遇害者啊。”
“因为需要一个替罪羊啦。别管其他的,就说这本书。这个很可能是凶手用过的东西。”
我不知道万里绘发现的这本装帧古朴的书有何意义。它在这样的场合下出现,本身就充满了神秘色彩。
“我可不懂什么拉丁文。这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不光有拉丁文,好像是拉丁文和英文的对照本。”
话虽如此,但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还是一样的看不懂。靠我高中时马马虎虎学的那点英语,根本啃不动这本书。
“这是《勒克纳诺瓦书》啦。”
也不知道木更津说这个词用的是哪种语言——封面上的标题是用拉丁文写的。只是,就算他做了说明,我也不可能知道《勒克纳诺瓦书》是什么玩意儿。
“勒克纳诺瓦?”
“《新约·圣经》的诸多伪典之一。有人说它成书于公元一世纪,也有人说是公元三世纪。讲的是耶稣受难的故事。光看篇幅的话,远超《马太福音》中的相关内容。毕竟是写了整整一本嘛。如此记叙详尽的一本书,却只对耶稣的人性大书特书。”
“很罕见啊。就这样还能成为圣经?”
姑且不论旧约,但凡说到圣经,应该都是鼓吹神、基督、圣灵三位一体论的。这才是所谓的耶稣一基督教。
“所以嘛,用一种比较奇怪的说法就是,这本书并非正式的伪典,一般被视为不存在之物。大家都说没有这种东西。这种异端案例很多,不仅限于这本《勒克纳诺瓦书》。”
在这个过程中恐怕发生过各种各样的斗争。当然,也一定会有人假借神的名义制造大屠杀。最终,只有胜利者才能作为正教保留下来。佛教国的日本也一样。
“反过来说,也正是因为这样,它才成了密仪的圣典。”
“伊都带着这个去做密仪?”
木更津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说:“这本书在三十年前左右还出过日文版。这个宅邸的图书馆里应该有。”
看来木更津对苍鸦城的藏书也了如指掌,也不知道他是何时调查的,不过以他的能力而言倒也不足为奇。
“《勒克纳诺瓦书》对耶稣持批判态度,其根基就是‘耶稣孪生’说。”
“孪生?”
“也就是说,耶稣有两个,一个是真正的耶稣,另一个是他的孪生弟弟——玛利亚怀的是双胞胎。书里写道,耶稣靠这个上演了一人同时在两地现身的把戏——即瞬间移动。全文一多半都在描写一个骗子形象的耶稣,正好就在插着书签的这个地方……估计是凶手插的。”
木更津取出的是一张印有玫瑰花纹的和纸书签。虽然不怎么常见,可也无法成为缩小嫌疑人范围的要素。
“从这里的第三十五章开始,讲述了耶稣受刑以及之后的复活,可谓全书的高潮。书上说,在‘髑髅地’处死的是弟弟,而哥哥则准备在弟弟被钉死后,现身于众人之前,借此复活并确立耶稣基督教。换言之,犹大并非大众所认为的叛徒,而是耶稣最忠实的仆从。所以,后来他才会被杀掉。”
“是为了杀人灭口吗?可这么一来,完全就成了对耶稣的批判啊!”
“不,应该说是中伤。”
我惊愕不已。这么写的话,受教皇迫害也就不奇怪了。
“是啊。还不如认为是一部由反基督教会创作的伪典呢,比如正统犹太教那样的。总之就是一种揶揄。不过奇妙的是,基督的神性和人性也因此得到了维护。”
“可是这本书……”
这是一本污蔑耶稣基督的古籍,对此我已有所了解。但我不明白木更津为何如此执着。
“菅彦的房间里不是挂着一幅画吗?一幅版画风格的宗教画。”
“嗯,是一幅很粗陋的单色画。”
我想起来了。昨天进菅彦的房间时,确实见过一幅装在大镜框里的画。画中的十字架上钉着两个人。
“对,就是它。画中描绘的正是两个耶稣受刑的场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两个都是耶稣,一对孪生兄弟,而且还以人类的形象出现。君不见他们脸上的痛苦之色实乃凡尘之物吗?”
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令人印象深刻。记得当时我从中感受到了某种万劫不复的绝望。
“我不清楚谁是作者,总之这幅画揭示了《勒克纳诺瓦书》的言外之意。那是骗子耶稣真正的受刑场面。另外,绘在‘地狱之门’的门扉上的耶稣,在本源思想上也与之相同吧。也就是说,《勒克纳诺瓦书》可能是解决缺失环节的关键。”
“本案的关联要素其实是……对神的反叛?”
尽管朦朦胧胧,但我也渐渐看清了凶手的心意。
“看到这本书之前,我也根本没往这个方向去想。书签所在位置的场景描写——耶稣受刑,以及菅彦房中的画。这两者正是对伊都、有马命案的隐喻。”
“两起斩首案的主旨在于菅彦的画,也即这本《勒克纳诺瓦书》?”
“没错。而这将是最后的解释。”
木更津语气平和,仿佛在对命运做出审判。
“作为一个假说……”
片刻的沉默过后,木更津开口道。语音宛如来自一个解脱冥想、大彻大悟的修行者。
面对他的是辻村警部、堀井刑警和我。警部怀着期待之心,而堀井则疑神疑鬼地看着木更津。这或许是嫉妒,一如当年犹太教众对待耶稣的态度。
户外开始飘起雪花。
今年的第一场雪。
气象预报说是雨天。难道是神降下了旨意,令老天来配合这最后一幕戏吗?
是的,木更津所说的“最后的解释”,即是案件的终结。牺牲了伊都、有马等四人后,他终于抵达了真相的彼岸。
“我并非没有包揽一切的解释。只是,现阶段有很多东西光靠逻辑无法说清道明,不如等这个大前提被证实为真后再做说明吧。”
一副卖关子的口气。当然,这也是木更津破案时常见的做派。
嘴上说是“假说”、“大前提”,其实在他心里已成为绝对的真理。
辻村等人也心知肚明,概不插嘴只顾催他往下说。
“目前为止的种种现象中,存在一个明确的要素。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被砍头?”警部回答了木更津的问题。
“这个也可以算。不过,这是凶手一方有意制造的现象,并非我们要寻求的本质。因为我们无法从中推导出任何东西。同理,其他对尸体的装点也不是‘明确的事实’。”
“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所有事象都指望不上了?”
堀井想说的是,如果一切都是凶手的障眼法,本案不就失去根基了吗?
“我没说所有的。凶手向我们公开的表层现象下,通常潜伏着里层事象。而凶手不想让我们察觉这些‘里层事象’。反过来说,为了抵达真相,我们必须把它们找出来。”
“是指你经常干的那个把意外的关联点拼装起来的活儿?”过村催他快入正题。
“意外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好吧,无所谓了。”
木更津伸手探摸口袋,这才意识到挑绷子线已经送给双胞胎了,只得将空闲的双手放在膝前。
“里层事象是什么……请你们思考一下。有那么一件事实,压根儿不曾表面化,但极具特征。”
警部微微向前探出身。
“至今为止我们已见过四具尸体。奇怪的是,尸首被发现时全都完整无缺。凶手虽然砍下头或脚,却没藏过其中的任何一件。当然,伊都的头确实是在一个很难发现的地方,但也被畝傍猜到了。可见凶手的目的绝不是为藏匿尸体,甚至还表现出一种希望我们发现的积极态度。”
“……”
众人似乎都不明就里,我也不例外。我看着木更津,希望他能给出一个答案。
“斩首通常意味着被害者和加害者的替换。当然,也有很多例外。比如这次应该就是出于别的目的。说得更清楚一点,在本案中,斩首本身即是目的。如果凶手藏了头,我们会怎么想呢?我们自然会想,凶手为了实施某种替换把戏,需要把头藏起来,所以才斩首的。”
“嗯。”
辻村出声附和,但脸上仍是一副难以释然的表情。
“假如斩首的目的能直接或间接地指向凶手的身份,那么凶手一定会彻底把头藏匿起来,以模糊斩首的目的。或者也可能会不断提醒我们注意‘斩首=替换’这一公式,使我们的查案工作停滞不前。然而,凶手并没有这么做。”
“只是没考虑那么多,所以就没把头藏起来吧。”我插了一句。
“这个凶手可没那么愚蠢。此人的行动表现力远在我等想象之上。只是一两次的话,或许尚属偶然。但四具尸首都是在刻意的安排下,极富戏剧性地被人发现,这就不好说是偶然了。理应认为是凶手的直接意图在起作用。”
木更津极力主张,这姿态就像在为凶手——他的对手——辩护一般。
“到这里我都明白了。接下来呢?”
“好的,辻村警部。接下来我们必须思考的是,凶手为什么没有藏头。”
“这个能有什么理由?”
藏头的理由也就罢了,说到不藏头的理由,还真是难以理解。
硬要回答的话,也只有“为了省力”这一种解释吧。
然而听木更津的口气,似乎这里头也含着深意。
“看来你们都答不上来嘛。”木更津望着疑惑不解的众人,笑道,“只要从结果来思考就能明白。如果伊都、畝傍的头没被发现,我们会怎么做?”
“会去找吧。”堀井当即回答道。
然而,脑筋灵活如他者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来了。
“正是。所以答案很简单,凶手不想让警方去搜索头。”
满场顿时响起了“喔喔”的惊叹声。
“你是说凶手不想让人去找头,所以就没去藏?真是荒唐可笑!”
辻村一脸愕然。只是,同样的场景以往也曾发生过无数回。
“缜密地说,凶手不是怕人去找头,而是怕人在找头时搜查某个场所。因为‘某个场所’存有能给予凶手致命一击的线索。换言之,这个地方是凶手的‘圣域’。”
木更津的逻辑看似跳跃,但也不觉得有明显的破绽。
“‘某个场所’是哪里呢?应该就是凶手预测我们第一个会去搜查的地方,为此凶手需要严加防范。辻村警部,你会去哪儿搜查?”
“宅子里面吧。”过村半信半疑地答道。
也许是警部的思维模式太过讲究常识,以至于无法领悟木更津的意图。
“不管有没有头你们都会搜查宅邸。事实上,你在寻找凶器的时候就查过了大半个宅子。”
“说得也是啊。”
辻村思索了片刻,又提出湖、树林等两三个地方,但全被木更津当场否定。
“如果是这样,凶手就连凶器都不会藏。真正的答案可要简单多了。找砍刀时想不到,找尸体时却马上就能想到的地方,有且只有一处。”
“……”
“很久以前有句老话,叫‘藏木于林’。”
“啊!”
叫出声来的是堀井刑警。他脑中似乎有灵光乍现。
“藏尸体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它藏在尸体当中。是的,今镜家有一处入殓所,内有安放未火化尸体的棺材。”
“可是……”
警部想说些什么,但被木更津止住了。
“也因此,凶手真要藏头,其实也不会藏在棺材里。但问题在于,搜查人员必会遵照布朗神父的理论,去调查入殓所的棺材——我认为至少凶手是这么想的。”
木更津歇了口气,拿起手边的热水杯润了润唇舌。
“当然,上述考查都只是一些假说。不过,就让我们把这个假说再往前推一点吧。如此一来,我们就得出了一个重大结论——凶手极不愿意有人打开棺材。换言之,棺材中存在某件不想让我们看见的东西,又或者是不想让人知道棺材里其实什么也没有……”
这一番话彻底点明了木更津在思考什么,正试图求证什么。只是,这想法实在太过可怕。
“且说发生本案的一个月前这里究竟出过什么事呢?与棺材有关的……”
“多侍摩去世了。”
我如木更津所愿地低声答道。此语犹如吊唁死者的钟声,在屋内久久地回荡着。
“不会吧?!”
堀井大叫一声。然而,一切都迟了。恶性肿瘤已开始侵蚀我们的脑髓。
“看来你们总算到达终点了。”
木更津微微一笑。唯有胜利者才配拥有的至高无上的笑。
“在今镜家,遗体不火化,而是被安放在地下。假如多侍摩其实没有死。假如他在棺中从假死状态中苏醒了过来……”
木更津语声一顿,为恶魔般的思考进程下达了最后的结论。
“他……今镜多侍摩就是本次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荒唐!”
经历了数分钟的沉默,过村终于开口了。此前的这段时间似乎都被他用来进行理性的统合了。
“哪有这么荒谬的事!”
木更津显然早有预料,对警部的抗拒泰然处之:“多侍摩唯一的错误就是被夕颜看到了脸。”
“脸?”
“是的。昨晚夕颜看到的幽灵——她以为是畝傍,其实是多侍摩。从楼梯平台的肖像画来看,畝傍受多侍摩的遗传痕迹较深。只是在黑暗中匆匆看上一眼,难保不会认错人。更何况,畝傍前一天刚刚遇害,相比一个月前就已去世的多侍摩,夕颜更容易联想到畝傍,可谓理所当然。”
我只觉后背有一阵恶寒袭过。
也就是说,杀人狂多侍摩昨晚曾在宅内四处游荡,只为物色新的牺牲品。我不由得想起了乱步的作品《白发鬼》——那个从墓地复苏的鬼为复仇而犯下了累累血案。
“说不定伊都委托我们就是为了这件事。由于某种机缘,伊都想到了多侍摩还阳的可能性。为了解开这个疑虑……”
“这么说寄出恐吓信的也是多侍摩?”我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恐吓信?”
听觉敏锐的警部看着我。
木更津面露万事休矣的表情,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啊,是了,这件事我还没跟警部提起过。本打算今天说的。结果忘得一千二净。”
“无所谓了,这个事待会儿再说吧。”
辻村没多做纠缠。警部也知道木更津不会那么健忘,只是他好像觉得现在先听对方解说案情才是头等大事。
“案子的关键是这个。”
木更津递出的就是那本《勒克纳诺瓦书》。
“简直是老古董嘛。”
“所以这东西也最适合苍鸦城。”木更津微笑道,“这本书是万里绘在教堂发现的,很可能是凶手的所有物。我认为,伊都与有马的双重斩首案……是从《勒克纳诺瓦书》第三十五章后的内容,以及装饰于菅彦房中的耶稣二重杀绘画中得到的灵感。”
靠口头讲述是不可能让人理解的。警部等人面露为难之色。
“关于《勒克纳诺瓦书》和那幅绘画,我稍后再做说明。现在解释的话,就会拖个没完。不过有一点,关于畝傍脸上的白粉,多半也能从这本书里找出端倪。当然我还没读完,所以并不清楚。现阶段我无法断定哪个才是真正的粉饰。”
“随便你。反正我想知道的又不是这个。”
“可不是嘛。我们这就向现实主义的解释进发吧。”
木更津将《勒克纳诺瓦书》搁在身边。
“先说‘地狱之门’的密室,如果多侍摩是凶手,那解释起来就简单了。”
“此话怎讲?”
“如果是多侍摩,如果是居住此地长达二十多年的主人多侍摩,就算另有一把‘地狱之门’的钥匙也不足为奇。也即anotherkey。”
“第三把钥匙啊。”
警部闷哼一声,脸上却是一副难以苟同的表情。
“木更津先生不是否定了第三把钥匙的存在吗?”堀井深究道。
“我错了。”木更津轻易就承认了自己的过失,很没劲。
这哪是勇于认错,简直就是不负责任。
“当时我完全没把多侍摩还阳的可能性考虑在内。而第三把钥匙的非存在性理论要成立,就必须有一个限定条件,即‘凶手是现在居住于苍鸦城内的人’。”
“你的意思是,多侍摩堂堂正正地用钥匙锁了门?这叫什么事啊!”
“如你所说,是很不像话。但是对凶手来说,不,是对当时正在查案的我们来说,这应该不是一个具有现实性的解答。”
“说得也是。”辻村不甘心地点点头。
“那有马和伊都头颅对换的理由是什么?”我问道。
“其实非常简单。多侍摩本打算把伊都的尸体丢进‘地狱之门’。而他也是这么做的……他自以为是这样做了。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明白了吗?”
“搞错了?”
“正是。多侍摩错把有马的尸身搬进了‘地狱之门’。所以,有马的左手会握着钥匙。其实伊都才是左撇子。”
“可是……”
“当然,多侍摩后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但他发现,这个错误状态构成了一个更为奇诡、更为有趣的设定。于是,某样东西——我们就叫它‘稚气’吧,在多侍摩心中生根发芽了。”
“肆无忌惮地生根发芽了?”辻村的表情就像吃了苦黄连。
“大概是吧。给脑袋扣上帽子也好,把脚收进抽屉也好,都是出于这个原因。另外,多侍摩吩咐五十天后必须折封的遗嘱里,写的其实是一切都已终了之后的事吧。”
“the day after吗?这怎么可……”
堀井想说些什么,警部拦住他,随后认命似的说道:“什么都别说了,开棺吧。”
“开棺吗……”菅彦听罢说明,不由自主地将此话复述了一遍。他终究无法掩饰内心的不安。
这也难怪。木更津的假说实在太突兀了,凭常识想必根本无法理解。
不过,这件案子本身早已超越常识的范畴。菅彦也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在木更津奇妙说服力的影响下,同意了这项请求。
此外,他自己也是嫌疑人之一——且嫌疑最大。既然如此,就算是为了明哲保身,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片刻过后,菅彦开口道:“明白了。我叫人把人殓所的钥匙拿来。”
雪越下越大。此天之剧变意欲何指,我尚不明了。
莫非是将众人引入狂乱世界的邀请?在上天的恸哭声中,我们踏着新雪步入了沙砾路。无人作声,然而暗中却涌动着期待与不安。
如果木更津的推理正中核心……那么这次的今镜案或将成为近年来罕见的犯罪案例。复苏的死人……科学中的非科学。不,是超科学。
我们将亲历这一历史的瞬间。
从苍鸦城的玄关到庭院边缘的人殓所,不足一公里。只是,现在的五公里也让人觉得有十公里那么长。
无人作声。唯有心跳声,混杂着足音,清晰地向耳边传来。
不久,树丛中现出了一座水泥制的箱形碑,碑顶竖着一根十字架。
“那里就是人殓所。”
突出地面的只有人口处的门。置棺室似乎是在地下。
菅彦将拇指粗的钥匙插入锁孔,一声闷响后铁门开了。一个月前为安置多侍摩刚用过这里,所以锁转动得十分顺畅。
洞开的门口一片漆黑。
门后即是通往地下的阶梯。为了方便搬入棺椁,阶梯造得十分宽广,走个两米左右的巨人也是绰绰有余。
从黑暗的地底吹来一股微暖却又令人背心发凉的风。“嗖”地发出一声怪响,扑向了出口处的门。那是苍鸦的脚步声吗?
我们走下阶梯,一阵阵土腥气随之扑鼻而来。这是死人的气息。
却又与腐臭不同。生理上的嫌恶感被诱发出来。
“是这里?”
走到阶梯尽头时,菅彦将提灯移至顶棚。这里似乎不通电,整个室内都沉浸在晦暗之中。
置棺室比想象的要宽敞。放棺材的地方也就罢了,光是空地就有一间屋子那么大。
“就是这个。”
多侍摩的棺材在最右边。侧旁是绢代夫人的棺材。
由于入殓后只过了一个月,多侍摩的石棺仍焕发着些许光泽,给人一种纸糊道具似的轻飘感。
水晶形的棺盖仅镶着简单的边饰,中央刻有大写的“TAJIMA.I”。
“我们加过防腐剂,所以应该没什么问题。”
菅彦似乎不愿参与开棺,向后退了一步。
“总之先打开来吧。”
掘墓的使徒们把手伸向了棺盖。
警部紧张地望着石棺。
这是一幅骇人的景象。数名墓地损毁者抬起了棺材,正欲摇醒终已陷入沉睡之中的死者。
堀井刑警扶着棺盖的最前端。
吞咽唾沫的声音。
伴随着静谧的号令,拖曳造成的摩擦声“嘎吱嘎吱”地鸣响起来。
既像骨头之间的挤压声,又似命运之门被开启的声音。
棺盖一点点偏移开去,暴露出内部的黑暗。
沉睡在棺中的是不安还是惊愕呢?
抑或是……
盖子打开一半了吧。棺内被阴影遮挡着,从我这边看不分明。
但是,那层白布下隐隐凸现出一个人影,好像确实有一具尸体。
“看来多侍摩真的死了。你的推理也以庸人自扰而告终了吗?”
辻村喃喃自语,也不知他是沮丧还是安心。
“未必就是多侍摩啊。”
木更津话音未落,警部已照亮了棺内。
灯光射向了死者。
“……”
一刹那,所有的一切都被推入了混沌。纯正的逻辑崩溃了。我、菅彦、警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味地喊叫。
就连那木更津也因为惊骇过度,发出了慌乱的声音。
近似于惨呼的惊叫声。
下一个瞬间,众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唯有视线被棺材牢牢地吸引住了。
没有人,有任何话可说。
“这怎么可能?!”
木更津低沉、含混不清的语声在晦暗的入殓所荡漾开来。
这是理念崩溃的杂响,是木更津的本体在垂死前的呻吟。不可能指望有比这更惨痛的败北了……好了,我还是只记录事实吧。
一棺内横卧着一身白色装束的尸体。不是别人,正是多侍摩。
从这一刻起,木更津的推理便化为了泡影。
然而……然而,并非仅此而已。现实更充满着恶魔的气息。
多侍摩永远地陷入了沉睡,以极度完美的不完整状态……是的。一个月前去世的多侍摩的冰冷尸体(散发着腐气)与先前的被害者们一样,被人斩为身首两段。
被杀人狂……
傍晚,木更津为人山苦修,离开了苍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