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开端与昨日没什么两样。
十点左右醒来时,木更津已不见人影。心想他是不是又抛下我一个人跑了,不过看他事先没做过任何通报,也许只是散步去了。
昨天我说过他,想必今天他不会再一声不吭地走了。
我换好衣服,拉开窗帘。
清爽的早晨。山鸟的呜叫如欢唱之声入耳而来。
乍一看,还真是一片安宁祥和,完全没有迹象表明会发生木更津所预言的第二桩杀人案(按人数算应该是第三桩……)。三天后木更津若能破案,就一切圆满了。如此一来,我也能从苍鸦城的沉闷空间里解脱出来。
当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一进走廊,我就听到一阵敲击木头的“咚咚”声,断断续续而又单调地回响着。由于隔音效果好,响声传不进屋内。然而,一旦站到走廊里,可能是因为墙面对声波的反射率高,就显得格外吵闹。
我循声走下楼去。
从一楼的楼梯平台往下看,只见一个工匠打扮的陌生人正用槌子敲打木钉,像是在修理楼梯扶手。看外表似乎年事已高,不过也许是做得熟了,抡起槌子来是又狠又准。木槌的头部迅速地上下运动,就像打字员在击打键盘一样。
这个男人我素未谋面。做笔录时他不在场,可见不是这座宅子里的人。而且,按今镜家的人员构成,畝傍之外应该没有像他这样的老人了(其实也就六十岁上下吧)。除非他是多侍摩的亡灵。
这么说……可能是男人觉察到身后有异,没等我出声打招呼,他就回过头来。
起初他面露沉思状,不久便“嘭”地一拍手:“你是那个传说中的侦探先生吧?”
他不可能知道我长什么样,多半是从家政妇或用人那里听来的。
“早上好。”
“好。”他简慢地应道。
“你是山部先生吧?”
“是的,怎么了,侦探先生?”
他是长工山部民生。说是长工,其实只做少许家政妇等人干不了的力气活,所以他不是全职用人,据说每周只来苍鸦城两次。
所以,两天前山部不在宅内也不奇怪。
“你在做什么?”我又询问道。
“你是问这个吗?”
过了半晌他才终于明白,我是在问他干活的理由。他拿槌子“咚咚”地敲打扶手,说道:“扶手歪了,我不管的话,要是掉下去了可就危险了。”
恐怕他自己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很不合时宜,语气里透着一丝辩解的味道。
扶栏上雕刻着百合缠绕的图案,其中的几根支柱与顶柱的结合部出现了裂缝。正如山部所言,不小心靠上去的话,有和扶手一起掉下去的危险。
“没啥可说的,肯定是那几个捣蛋的小姑娘搞的。”山部一通斥骂。
捣蛋的小姑娘当是指加奈绘和万里绘。
“日纱一直包庇她们,说什么她们刚失去父亲,可我觉得那两个姑娘根本就没啥想法。”
看来山部了解姐妹俩的情况。当然,也包括相当于今镜家之秘密的那一部分。只是,与日纱不同,他似乎对姐妹俩没有好感。
“据说凶手还没抓到对吧。情况到底如何,侦探先生?我很害怕……”他压低嗓子说,“凶手果然是这里的人吧?”
我哪敢直截了当地承认,只能用一声“呃”来回答他。想是山部也觉得我的反应很含糊,于是他换了换拿槌子的姿势,说道:“务请早日抓到凶手。我也想安安心心地在这里工作啊。”
这像是他的真心话。扯职业意识未免夸张,不过看样子他确实对这份工作相当满意。
“那么,山部先生,你可有什么头绪?”
我一问之下,他只是摇头。
“没有,要知道我当时人又不在这里……”
“可是,以前发生过的怪事呢?”
“这个谁知道……”话到一半,他突然支吾起来,面露胆怯之色。
与此同时,从大厅里传来一个声音。
“哎呀呀,一大早就工作,真是干劲十足啊。”
是静马。他身上裹着厚厚的外套,似乎是出门刚回来。打老远就能一目了然他情绪不佳。
“早上好。”
山部颇有点做坏事被人撞见的感觉,他悄悄调整了木槌的握法,重新干起活来。静马则斜眼看着他,大摇大摆地上楼去了。
“早上好,你刚才出门了?”
“我必须回答吗?”他一脸不快地反问道。
“不必。”我老老实实地退下。
昨天我问过木更津,而他也不知道静马过分敌视我们的原因。
当然,我更是毫无头绪。
“我可没做什么亏心事,又不是埋尸体去了。”
从肩头卸下旅行包的静马,嘴角一阵抽搐。
“我怎么会这么想呢。”
“谁知道你们心里想的都是什么啊。就算嘴上说得好听,心里……”
“怎么会……”
木更津多半会轻飘飘地一听而过,但我可没有这种处世才能。
我只会站在攻击的风头浪尖,重复着同一句话。
“事实上,现在凶手还没有抓到。总之,你们就是在怀疑我们中的某个人……”
“哥哥,你在说什么呀。”
一个毅然决然的声音从二楼传来,打断了我俩之间的对话。是夕颜。
“你没看见香月先生很为难吗?”
每次遇到夕颜必是在一楼的楼梯平台,昨天也是在我来到肖像画跟前的时候。她缓步走下阶梯。或许是因为从上方而来,总给人一种文静而又不失威严的感觉。
夕颜戴着和昨天一样的黑帽子。
静马“嘁”了一声,随后将视线从我身上挪开,移向夕颜。
“是夕颜啊。”
“这话对香月先生说又有什么用呢?”夕颜责备似的说道。
静马似乎很憷这个名义上的妹妹,他也不反驳,只是一声不吭。
时间在奇妙的沉默中流逝。期间,唯有装作旁观者的山部敲打出的槌音在有规律地振响着。
“早上好,夕颜小姐。”我不堪忍受这样的气氛,对夕颜寒暄道。
夕颜也以点头致意来回应我。这时,我俩的视线相交了,从她的眸子深处我感到了一种冰冷的东西。难道她是在瞪视我?
静马神色严峻地转脸看我:“搞什么嘛,原来你已经巴结上夕颜了。”
“你这话就有点过分了。”
夕颜责备完静马,执起了我的手。宛如蝴蝶飞舞一般,夕颜的手与我的手重叠在了一起。冰一样的寒冷触感涌向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们到外面去吧。‘
“……”
一时之间,我全身的机能都停止了。我的理解力根本赶不上夕颜的突发行为。
不过,目瞪口呆的不止我一个,静马也表现出了同样的反应。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那张脸至今我都记忆犹新。眼睛睁得溜圆,仿佛时间就这么停止了似的……亲眼看到超乎个人理解范围的东西时,人就会做出那样的表情吧。
“这是怎么回事?”
静马好不容易憋出这句话后,背起包匆匆地跑上了二楼。他的背影略有些晃荡。
“对不起,哥哥就是那样的脾气。”
夕颜松开我的手,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微微一笑。蛊惑式的笑容。
“……那样的脾气?”
“木更津先生现在怎么样了?”
我正想寻求进一步的说明,却被她的话语解消了。
“嗯?木更津吗?你要问木更津的话……”
夕颜似乎没在听我说话,只是继续说:“那个人很聪明吧。”
如此提起话题未免太唐突了吧,不过我还是尽力克制住自己。
“是的。在推理方面他比谁都强。”
对“推理”一词的解释,我没他那么讲究。
“你还真是坦率啊。”
夕颜做出了惊讶的表情。很显然,这是她的一种怂恿。于是我顺着她的话题说道:“夸赞友人是一种美德嘛。”
“是发自内心的吗?”
夕颜的微笑渐渐转为——昨天也曾显露过的——冷笑。
“是的。”
我俩来到外面。大厅的门把阳光迎入室内。那光芒虽不可与盛夏之时同日而语,但仍似要将埋于深处的愤懑宣泄而出一般,向我袭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阳光下的夕颜,但这并没有破坏她的神秘感——或者说是不可思议性吧,相反还为她新罩上了一层由火神编织的薄羽面纱。冷酷的黑暗女王不过是夕颜的一个侧面。
“那么布鲁图斯究竟是哪一个呢?”她问道。这句话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不,应该说是“具有破坏性的”才对吧。
“你很想知道吧。”
我没有回答。显然,沉默已被释为肯定。但是,我想不出别的应对手段。
宅邸的侧旁有一条铺着草坪、被平整过的小路。小路穿过宛若植物园的今镜家外庭,延伸至背后一公里开外的湖泊。当然,小路并非一直道,而是和JAL的航线一样,时而分岔,时而汇合。
“我是很想知道,不过……”
我俩总能走在同一条路线上,仿佛心有灵犀一点通。只是,我和夕颜都不认为这有何不可思议。
“什么?”夕颜回过头来。她比我矮,然而不知为何却是我在仰视她。
“刚才的事你还没解释。”
“刚才的事?”
“在大厅里发生的。”我耐心地说道。
我随时都可能屈从于夕颜的笑容。
“是说哥哥吗?”
“是说你。你的行为让人感到非常奇异。”
“在这里,香月先生你才是奇异的。”夕颜巧妙地躲开了。
“这可算不得解释。”
“啪嗒”一声,一根细树枝掉落在地上。
“因为已经疯了。”
她的话大胆而干脆。夕颜似乎无心认真作答,但又感觉不出她有岔开话题的意图。
“昨天你也这么说过。这是什么意思呢?并非只是指异于常规吧?”
夕颜没有直接回答。片刻后,她折下手边的树枝。
“你知道瓦尔·塞尔能的故事吗?”
“不知道。”我摇头道。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夕颜望着屹立于叶缝之间的苍鸦城,缓缓开始了讲述。
“贫穷的木匠塞尔能被不贞的妻子下了毒药。虽然幸运地保住了性命,但可怜的是,他疯了,至少在旁人眼里看来是这样。从此以后,塞尔能整天都沉浸在妄想之中,因为他已经成了住在梦里的人。无论是睡觉还是起床,他心里想的只有死亡。这恐怕是因为他自己已走到死亡的边缘。周围的人自然都觉得他很可怕。”
夕颜在此处一顿,歇了两三口气。仿佛长时间的说话会令她痛苦似的。
“然后怎么样了呢?”
“不贞的妻子自不必说,后来没有人再去照顾他。亲戚们也开始害怕他。于是,他真真切切地陷入了唯有等死的境地。然而,塞尔能在临死之前,领悟了真正的‘死亡’,于是在感动中离开了人世。”
“如果这是寓言的话,被下毒这一段就显得多余了。”
我坦率地陈述了自己的感想。关于故事内容,我则有些迷茫,不知该如何评述。这里缺少定论。
“问题出在后面。后来,塞尔能被选人圣者之列,享受无上的幸福。香月先生,你信吗?”
这就是她的回答。
何为客体?何为对象?夕颜没有给出任何暗示。她只是意味深长地微笑着。
“白鸦无法在黑暗中生存,因为它自己否定了这一点。但是,我们难道不能在主观上予以肯定吗?”
“可是,那是事实啊。”
夕颜究竟在暗示什么呢,我心里没有把握。
“那是谁?”
树丛对面有一个人影在晃动。从小路现身的是木更津。
木更津还在五十米开外,但似乎已经发现了我们。他挥挥手,一边向我们走来,一边用左手拨开横生的枝叶。看来他也在散步。
“那我先告辞了。请代我向你的木更津先生问好。”
夕颜说着,转身离去了,像是在逃避木更津。而我也找不到阻拦她的理由,只能对着她的背影喊道:“塞尔能是你吗?还是说,指的是静马?”
没有回音。远去的身影渐渐地渺小下来。
突然,我想起了《一千零一夜》里的一段文字。
“我站在地狱的门前。令人吃惊的是,里面一多半都是女人。”
“是夕颜啊。”木更津饶有兴趣地望着她的背影,“你在干吗?”
“散步啊。”我倒是想问问他在干什么。
“哈。”
“你觉得这幢宅子里的人是不是疯了?”我探问了一句。光凭我一个人实在是难以断定。
“哪有,按你说的意思来看,他们都很正常啊。”
意见一致。但是…
“是夕颜给你灌输的吗?她好像在躲避我嘛……”木更津嘿嘿一笑,“这位女士人很聪明吧。”
“真叫人吃惊。夕颜对你也有同样的评价。你们两个不会是产生共鸣了吧。”
“你嫉妒了?”
木更津兴致勃勃地打量我。虽然是开玩笑的,但多少有点恶俗。
这时,我发现我的脑中有一堆问号在团团打转,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我的前顶叶一带频频鸣响警钟。然而,这些终究只是问号,与昨天遇见雾绘时在脑海中浮现的事物完全相同。
根本原因多半是出在木更津身上。
“其实是正相反。她和我之间,一个是真正的贤者,而另一个只是纯粹的愚人,所以我们才会互相了解。”
“你想说夕颜是愚人?”
木更津的瞳孔冰冷下来:“你好像有自卑感啊,这可不太像你。不过呢,还没肯定我就是贤者。因为事实上我可是被凶手摆了一道。”
“这么说,她是凶手?”我斜眼看他。
“怎么说呢,现阶段只有八分之一的概率。不对不对,你在这种地方跟我闲聊不太好吧。你可是肩负重大使命的人。也可以说是天命吧。”
“天命什么的,太夸张了吧。”
话虽如此,却有一丝不安爬上了我的心头。难不成……
“开个玩笑啦。”木更津为打消我疑念似的笑道,“我想凶手还不至于那么性急。”
“那就好。”
我俩在落叶丛中踏上了归途。白鸦舞天,苍鸦坠地。
就在打开玄关大门的当口。一声尖叫刺耳而来,宇宙的轰鸣支配了整个大厅。
古斯塔夫·马勒梦寐以求的卡塔西斯波。
这正是第二幕惨剧的开场铃。
“约翰……”木更津的喃喃自语又像不意漏出的一声叹息。
右侧沿墙边摆着一口箱子,据说当年主人为得到此物还亲自跑了一趟北欧。箱子高约一米,黑褐色,颇有些年头,表面刻着复杂的图案,描绘的好像是《卡勒瓦拉》里的故事。
由十九世纪诗人埃利亚斯·伦罗特根据民间故事润色汇编而成。
据说畝傍对其视若珍宝,甚至不许用人打扫。然而,这口令他自豪的箱子所焕发的光泽,如今却因滴落的鲜血而不复存在。无数赤线流人木纹理与雕刻的沟槽,生生将它们染成了血色。
恐怕……畝傍倘若看到这一幕怕是会因震惊过度而昏倒。也许他会青筋毕露不管不顾地大发雷霆,没准还会让一两个用人卷铺盖回家。
然而,现实中我们已不必担心。
因为玷污箱子的正是畝傍自己,本应成为愤怒主体的人物已不复存在。
畝傍的实体以区区一个头颅的形式被残留在这个世上。
莎乐美将先知约翰的人头载入银盆,翩翩起舞。而畝傍的人头就像土著民族的战利品,被随意地摆在自己珍藏的箱子上,与那悲剧中的主人公相比更为凄惨,同时又充满了喜剧色彩。
“事情就像你说的那样。,
听了辻村的话,木更津微微点头。他的视线始终固定在畝傍的头部。
在第一桩命案里,最先让人吃惊的是尸体的头被砍下,后来又发展到了二重杀人、密室。而这次也是,除斩首之外,另有新的元素融入其中。
那就是化妆。所有人——恐怕连木更津——都是始料未及。
畝傍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涂满了白粉,犹如歌舞伎艺者。
这个是叫Dohran吧,舞台演员使用的白色颜料。
献傍浅黑色的皮肤被完全遮掩,令这团布满皱纹、如果汁软糖一般的丑恶之物显得尤为诡异。
除去原本就稀疏的头发,白粉的白与脖颈切面的红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使见者无不悚然。
死后被化过妆的头颅……
木更津口中的“约翰”的头颅,跨越了时空在今镜家的一室得到了再现。当然两者美丑有别。
当时的那声尖叫是日纱发出的。
我和木更津一听到声音,便顺着中央的楼梯跑了上去。尖叫声是从二楼的走廊里传来的。木更津往右首的走廊奔去,而我则向左折去。
这时……长工山部犹如被安达原的鬼婆追赶一般,向我猛冲过来。不,说是踉踉跄跄、连滚带爬比较准确吧。他也不看前方,差点儿就和我撞了个满怀。
我抓住山部的肩头将他拦下,这时就听他口齿不清地反复说着同一句话。看来他是想拼命传达一些信息,可舌尖却缩成一团,落了个语不成声。
不过,我很快就明白了,他是要告诉我畝傍出事了。
“请你等一会儿。”
我撇下濒临崩溃的山部,一口气跑到位于走廊尽头的畝傍的房间。
当时,在一定程度上我确信事情已无可挽回,但谁也没想到竟是如此一个饱受嘲弄的场景。
日纱瘫坐在门口,倒是没昏过去。和山部一样,她也语不成声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双手的手指小幅度地敲打着地毯,凄惨的模样与平常那位严厉的老家政妇判若两人。唯有那双惊惧的眼睛,如同中了邪魔师的缚咒一般,紧紧盯视着某一点。
我顺着日纱的目光,向房间的右侧看去。
“呜哇……”
悬在半空的白色头颅……
灰暗的墙壁前,隐约凸现出一颗被涂成白色的头颅。其实头只是被放在了箱子上,然而由于箱子与墙色溶为了一体,看起来就像漂浮在半空中。
就连有心理准备的我也险些发出惨叫。冷不防看到的话,做出失常之举也不奇怪。我顿时理解了山部和日纱恐慌的原因。
“我没想到畝傍会被杀。彻底被凶手钻了空子。”待慌乱的气氛略有收敛后,木更津这样申辩道。
“你认为畝傍是凶手?”
木更津的关于会发生第三起命案的预言应验了,对此辻村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不不,正相反。我认为他最没有凶手相。任谁看来都是如此,包括真凶。”
“也就是说,你是准备把他留着当幌子?”
“是啊。看来对方已经识破我的意图。”木更津感佩似的低声说。
不过,现在还看不出他有挫败感。
辻村漠然无视他的话,只是向周围瞥了一眼。
“关键的躯体部分好像没有啊。总是这样,要么缺头要么缺身体。”
头部粉墨登场,躯体却遍寻不获。堀井刑警等人打开衣柜逐一检查,但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另外,从地毯上只有微量的血液来看,斩首地点似乎不在这个房间。
“是凶手好这一口吗?”我就斩首一事探问木更津。
“这个也有可能。不过,在目前发生的案子里,哪怕只有一件要求必须斩首,那么我们也可以认为,凶手在其他案子里砍下人头,是为了掩饰这个异常之处。手法很常见,但又非常有效。”
“然后呢?”
“首先,必须思考哪桩案子确实需要斩首。不,应该这么说,必须从‘里面存在那样的案子’这一假设出发,进行斟酌。”
“能不能用你拿手的直感做点什么啊?”我半带挖苦地说。
“这个不行。我的直感是潜在型的。阿波罗神还没传下圣谕呢。”
“您的高论且放一边,能不能先给我一个具体的解释?”辻村似乎又重温了两天前的噩梦,心急火燎地发起牢骚来,“比如说躯体去哪儿了?如今我们可是有一堆问题要解决的!”
“但是,这次我们也没法再问畝傍了。”木更津笑起来还是那副德行,“就在这附近肯定是没错的。很奇怪,这个凶手好像不喜欢长时间地隐藏尸体。”
木更津还想保持静观的姿态吗?这让我既感到不安,又觉得他值得依靠。
警部耸了耸肩,放弃了。他转而问堀井:“菅彦昵?”
“在自己屋里。就是这个屋子的隔壁。”
“是吗?”
“要不要把他叫来?”
“不,现在还用不着。更重要的是……”
辻村正准备讨论当前的策略,门突然被猛力推开。进来的是中森刑警。
“警部!发现尸体了!”
中森语气慌乱,每说一句话,就会蹦出点唾沫星子。
既已发现头,说“尸体”本来是不准确的,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吧。说起来,报告在帽架上找到有马头颅的也是这位刑警。看来这是一个霉运高照的男人。
“在下面。一楼的储藏室里……”
我们听到日纱的尖叫、发现畝傍的首级是在十点四十分左右。
警部一行人则是在十二点前赶到苍鸦城的。
现在,十二点十分,找到了畝傍的身体。
储藏室位于一楼食堂对侧的房舍中,如今已化作鲜血淋漓的现场。
这原本只是普通的房间,被改造成了堆放食物的场所。我以为储藏室会像食品公司的冷冻室,不料却造得十分简陋,倒是更接近山庄的仓库。不过,内部室温一直保持在四五度,刚进去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畝傍(没有头)呈“大”字形倒在白色地板的中央。不,由于头颅已被砍下,应该说成“兀”字形才对。
发现身体的是一个名叫宫古的伙房女佣。为了准备午饭,她和往常一样想取些必须的食物,结果在命运的安排下邂逅了无头尸。
如今她正与日纱等人一起在用人室的床上休养。
储藏室一天要去三次,把尸体抛在这种地方,可见这次凶手也没打算隐藏。此外,储藏室不上锁,谁都能摸进去。
铺着水泥的地上鲜血横流(幸好食物都在稍高一点的地方,没有受到血的洗礼),如实反映了此处就是斩首的现场。储藏室没有窗,除了取用食物,也不会有人进来,是大白天偷偷斩首的绝佳场所。
“换个角度看,这也算是一种定时装置。”木更津以一贯的感叹口吻嘀咕道,“可以富于效果地让别人发现尸体。凶手肯定知道十二点左右女佣会去储藏室吧。”
“你的意思是,凶手已经预料到我们会先发现畝傍的头?”
这是一道难题。这种事真的能做到吗?
“啊,你不用把问题想得那么复杂。倒不如反过来思考一下。”
“反过来?”
“对。凶手的计划也可能是这样的:首先,无头尸在十二一点左右被女佣发现。根据体态和衣着马上就能判明是畝傍,于是我们自然会去畝傍的房间,对不对?到这时,才终于轮到化妆的头颅出场。而事实上,头先被发现,在闪亮登场之际只有家政妇和长工两人在一旁做伴,搞得非常冷清。”
“玩笑就别开了。”辻村愤然责备道。
“这可不是玩笑。说不定凶手就这个与事实相反的假设,做过某种尝试。当然我不会明说。”
木更津强硬过后,又让了一步。
“又是这种听上去含有大量暗示的话。反正我不知道实际是怎么一个情况。‘解释’这玩意儿,就是看当时的心情,不管有多少也总能成立。”
“也许是这样。不过,这次是殴打致死。”
“嗯……属于死后斩首。”
“这次凶手比较温良啊,虽然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
显然木更津还觉得有点遗憾。
“是以前太异常了吧,一般都是死后再斩首的。”
“说不定是凶手想先把人弄昏,谁知人就这么死了。”
“反过来说也行吧,木更津先生。”堀井刑警插话道,“前天的案子里,死者还活着就被砍了头,但凶手当时可能以为人已经死了。”
“这么想的话,多少也能降低一点残酷性。”
辻村一声叹息,像是放下了内心的重负。这举动让人觉得他毕竟是老了。
“两者其实没有多大差别。前者更有趣而已。”
“只有你才觉得有趣吧!”
“哪儿的话,”木更津将右手举到眼前,“恐怕凶手也一样吧。”
三十分钟后进行了相关人员的问讯,地点和前天一样,是某栋楼三楼的一个房间。这栋楼位于我俩房间的背面。
第一个接受问讯的是头颅的第一发现人山部民生。可能是日常生活中从没和警方打过交道,他在警部面前显得特别战战兢兢,椅子坐着似乎也不怎么舒服。他时不时地眼珠往上一翻,挨个儿打量我们。早上在楼梯相遇时的那股气势全都不见了。
“我按畝傍老爷的吩咐在修理楼梯。好歹在中午之前都完成了,所以就想去报告一声。正好日纱婆婆也有事要找老爷,我们就一起去了。”长工虽然结结巴巴,但也一口气把话讲完了。
“然后你们就看到了尸体——啊不,是畝傍先生的头。”“是的。”山部多半又想起了当时的情景,身子不由得一哆嗦,“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谁在恶作剧,因为那张脸被涂成了白色。可是,我仔细一看啊,是真的人头……而且还是畝傍老爷的头。”
山部又一次颤抖起来。
“房门没有上锁吗?”
“是的,没上锁。我敲门里面没反应,因为门没锁,所以我想老爷应该在里面……”
“是哪一个先进的屋,日纱婆婆还是你?”木更津从一旁插嘴问道。
“这个人是谁?”
“你不用管,回答就是了。”警部催促道。
山部再次转向木更津:“好,明白了。是我们两个一起……不,是我先进去的。我怕得不行,不知所措地傻站在那里,就在这个时候,日纱婆婆从身后问我‘怎么了’。”
日纱是在这之后看到头的吧。我听到的尖叫声估计也是在那时发出的。
之后的事和我们所看到的一样。山部说,他记得听见了日纱的尖叫,但后来自己做了些什么,就完全没有记忆了。从当时山部那惊慌的模样来看,他的话应该是真的。
“你进房间时,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可疑的地方?比如感觉屋里有人什么的。”
问话的又是木更津。
然而,山部却摇头说:“我什么都没觉出来。再说了,畝傍老爷的房间我平时是不去的。”
木更津道了声谢,把椅子往后拉了拉。辻村则一探身取而代之,再度开始了问讯。
“今天上午十点到十点半之间,你在做什么?”
十点之后约三十分钟之内是畝傍的死亡推定时间。由于躯体部分躺在低温的储藏室里,所以无法把范围缩得更小。结合头颅一并考察,才得出了现在这个结论。
“我从十点前开始就一直在修楼梯的扶手。”
被问到不在场证明时,山部回答得扬扬得意。也许是慢慢习惯了这种问讯,他说话比刚才流畅多了。
“一直在干活?”
“我绝对没偷懒!”
山部一脸“你这么问真叫人遗憾”的表情。恐怕这就是传统手艺人的作风,唯独在这种地方异常固执。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么,你有没有离开做事的地方呢?”
“没有。我一直在修理楼梯。”
事后我们通过家政妇和女佣们的证词判明,山部开始工作后,木槌敲击声停下的时间没有一次在数分钟以上。换言之,他没有可用于作案的时间。
当然,并非一次性完成,而是断断续续地斩首,把头送去二楼,也不是做不到。
但现实中,我们觉得这不可能。我们怎么也看不出山部回事一个那么狡猾的人。
“十点前啊。你不记得准确时间了吗?”文化的还是木更津。难得他今天提了这么多问题。
“唔……想不起来了。不过,我想日纱婆婆应该记得。因为我开始干活的时候,她正和畝傍老爷在一起。”
根据日纱的证词,山部开始修理楼梯是在九点五十分左右。当然这也是后来才弄清的事实。
“在工作期间,你有没有走开去拿工具,或上过厕所?”
“没有。畝傍老爷要我早点儿把事做完,所以我一刻也没停,只顾着干活了。”
之后,就这个问题,木更津又执着地问了两三次,但回答总是“没有”。最初觉得奇怪的警部,似乎也渐渐领会了他的意图,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那么,”他代木更津问道,“那么,你还记得在你忙活时走过楼梯的人吗,包括是上楼还是下楼?”
道理很简单。既然头和躯体被分放在一楼和二楼,那么凶手就必须使用中央的楼梯把头送上二楼。在苍鸦城,去二楼只此一途。
当时山部正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楼梯上干活,所以凶手是瞒过他的眼睛把头带上去的。
长工侧头沉思了一会儿,绞尽脑汁地举出了几个人名。
“上楼的只有静马少爷和雾绘小姐。”他看了我一眼,“这位侦探先生是下楼。然后是夕颜小姐,下去后又上来了。其他的……我就记不得了。”
山部似乎又反复回想了几遍,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那么,刚才你说到的那几个人有没有带着东西,比如包或袋子?”
“……没有,我记得他们什么都没带……啊,对了,静马少爷肩上扛着一个包。那边的侦探先生应该也知道。”
“是一个黑色的旅行包。”
“静马啊……那别的人手上什么也没拿是吗?”
“是的。”山部点头道。
“山部的证词可信吗?”
山部猫着腰离去后,警部问道。
“这位长工恐怕一直在热心地干活。”
“这一点当然得考虑在内吧。”警部显得有点沮丧。
“可是我下楼的时候,还没打招呼他就注意到我了。我认为可信度很高。”
我话音刚落,木更津就摇头回应道:“还是会看漏一点儿东西的吧。”
“这么说是没什么收获了?”
“不不,恰恰是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它否定了山部的行为是计划中的一环。山部并非要素之一。”
“我不懂你的意思。到底是怎么回事?”辻村疑惑不解。
“前面我也说过,凶手原本准备让躯体先被发现,因为山部修完楼梯未必就会去畝傍的房间。但是,储藏室的躯体绝对会在十二点被发现。也就是说,出于偶然先发现了头,导致我们得到了山部这个重要证人。”
“可是,如果凶手预见到了这一点呢?”我问道。
“没人能保证山部会一直待在楼梯上,因为什么事离开个几分钟也是有可能的。对凶手来说,不确定因素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山部怎么也成不了一个绝对能利用的证人。另外,就算是凶手,上楼时也不会不被山部看到。”
“我认为你这个不能算解释。”警部疑惑重重地说。
“不,辻村警部,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个。山部提到的那些上下楼的人有无随身携带能装头的东西,这个才是关键。”
“可是……”
我不肯罢休。我也不是不能接受木更津的说辞。只是,我总觉得他的话偏离了我原来的意思。
“凶手偷偷地上了楼,所以没让山部发现。这也是有可能的吧?。
“理论上有,但毫无意义。”
“我想说的是,你一味依靠山部这条线做各种限定,这真的好吗?”
我发现自己的语气不知不觉地开始粗暴起来。
“你是要扩大文氏图的圈吧。”
“少啰嗦。凡事总有万一吧……”
“那是当然。”
木更津有点不高兴。随后,他以嘲讽的口吻说道:“你以为我什么都没想吗?我倒要问你了,你有没有真正地思考过什么?”
“思考什么?”
“具体是哪个人比较可疑啊!”
“要说山部没提到的人里哪个比较可疑……”
这时我才意识到,山部指出的嫌疑圈几乎把所有人都包括在内了。
“怎么样?”
“菅彦吗?”听警部的口气,似乎他心里早就这么想了。
“这也太随意了吧。这样的话谁都不会高兴的。”
“女佣、家政妇……其他还有谁?”我看着木更津。
“你们忘了一个人。”
“一个人?”
“一个最可疑的家伙。”
“还有其他可疑的人?”
“当然啦。这个人可能成了你们的盲点。”木更津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是谁啊,这个人!”
“怎么说呢。”
“你知道的对吧!”
“香月君,这个人你可是很熟悉的。”
“谁?”
木更津“呼”地吐出一口气,把挑绷子线“啪”地往空中一撒。
“就是我啦。”
“你?”
难以言喻的沉默罩住了我们。
不久,始终冷眼旁观的堀井总结陈词似的说道:“玩笑就到此为止吧,下一个是家政妇久保日纱。”
日纱仍是令人心烦地垂着额发。倘若人瘦一点,怕是很难和幽灵区别开来,幸运的是她体态丰腴,颇符合家政妇的身份。
不过,今天她到底也脸色煞白了。虽不比刚发现人头时那么狼狈,但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憔悴样。
“是的。畝傍老爷来厨房说要修理楼梯,所以我就吩咐山部去了。当时畝傍老爷也跟我在一起。”
“后来呢?”
“老爷说想去池子那边,就沿着去中庭的通道走了。再往后的事就……”
日纱低垂着头,看上去比平时小了一圈。
“之后你做了些什么呢?”
想来是出于体贴,辻村的语气也多了几分亲切。
“我和宫古一起在厨房做午饭的准备工作。虽然有一位叫佐野的大在,但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
“每天都是如此吗?”
“是的。不管是中午还是晚上,总是这样。”
警部沉思了片刻后问道:“厨房里能听到山部先生修楼梯的声音吗?”
“能。”
“没有间断过吗?”
一瞬间日纱脸上浮起惊讶的表情,但她立刻回答道:“我也说不清楚,但感觉是这样。如果声音停过,我会注意到吧。山部是一个很勤劳的人,不会消极怠工。”
女佣的证词也与家政妇的完全一致。两人开始准备工作是在十点十分左右,即日纱命山部修理楼梯后立刻来到了厨房。此外直到十点四十分日纱与山部结伴去畝傍房间为止,她俩始终在一起干活。
日纱和女佣的不在场证明成立。
“结果是我成了凶手?”
日纱离开后,木更津一脸严肃地嘀咕道。
随后他一耸肩:“看来我给自己惹了一身麻烦啊。”
“好像是的。”
“下一个是谁,辻村警部?”
“菅彦。”警部绷着脸,一副“我没法再和你处下去”的样子。
长话短说,今镜家杀人事件的第二案——畝傍命案的信息收集战已彻底陷入僵局。前半段对用人的问讯取得了预想之外的战果,然而,在给今镜家遗属做笔录的后半段,可以说完全没有收获。
尽管案发是在白天,但无人拥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更别说什么伪造的不在场证明了。
一般而言,不在场证明、遗留物品等案情证据往往会成为有力的线索,现在却全然派不上用场,可谓本案的一大特征。不,应该这么说,我们根本无法靠这些外围的东西来锁定凶手。今镜家遗属的漠不关心也许是装出来的,但这对凶手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好事。
就说这个不在场证明吧,菅彦从早晨起就一直待在自己房里。
虽然菅彦的房间与畝傍毗邻,但他做证说因为隔音设施好他没听见凶手的脚步声。
雾绘和昨天一样,独自坐在中庭的长凳上读书。畝傍应该进过中庭,可她的回答却是“没注意”。
在遇见木更津之前,夕颜一直和我在一起,是唯一一个有不在场证明的人。而她的哥哥静马则只有他自己的那句“我在外庭散了一小时步”的说辞。关于肩上扛的包,他并不打算做任何具体说明。
“我觉得一切调查都变得毫无意义。”辻村唉声叹气,只差没举手投降了,“为什么要化妆呢?”
“很简单啊。因为衰老是悲哀的。”
如十九世纪末的末世之言一般的话语,在木更津的嘴中得以复苏。只是,它与弥漫于苍鸦城中的瘴气略有不同。
“你倒是很轻松啊。”
“是啊。”
“是啊?”辻村冷冷地瞪视木更津。
“不过,辻村警部,收获还是有的。虽然同时也冒出了一些疑问。”
“疑问?你的意思是还要在现有的基础上再加码?”
木更津举起右手示意辻村别发牢骚。
“这有什么办法,现在还只是开局啊。”他着无其事地说着教人胆寒的话,“不过这次有点儿不同,主要都是一些关于被害者一方的疑问。”
“被害者一方?”
“是的。人在中庭的雾绘说没注意到畝傍,但畝傍这边有没有注意到她呢?还有,凶手是否知道这件事?”
“原来如此。如果凶手发现了雾绘的存在,就不会冒险在中庭动手。”
警部佩服地点了点头。凶手胆大包天自不待言,但同时似乎又是一个极度谨慎的人,恐怕连一个微小的疏忽都不会轻易犯下。
“还有一点。另有一个山部可能会看漏的人。”
“另有一个?其他还有谁……你是说大厨吗?”
“非也。”木更津摇头。
“你吗?”
“这个刚才我已经提过。现在我可是认真的。”
我也思考了一下,但是想不出来。今镜家的人也好,用人也好,甚至连查案方的人应该都被包含在文氏图里了。
“搞不懂啊。难道是辻村警部吗?”
“我?”警部愕然地回头看我。
“不对不对。你这么说对辻村警部可就有失恭敬了。”
“那你说是谁?”
木更津脸上挂着惯有的柴郡猫似的笑容。
“就是畝傍自己啊。”
这里我必须向读者做个解释。
此前我的文字给人一种感觉,似乎今镜家的人自出生以来就一直住在苍鸦城。读者诸君会想,由于他们在苍鸦城长大所以才养成了疏远冷淡的个性,并对这一因果关系予以相当的重视。另外,在木更津指正之前,各位恐怕都深信不疑地以为菅彦及畝傍从未离开过苍鸦城半步。
其实不然。这只是大家想当然的误解。
就在刚才——我们结束畝傍命案的笔录回到三楼的房间时,木更津纠正了我的错误认识。
“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木更津有点吃惊(半是愕然),随后给我做了讲解。
所以,读者诸君敬请放心。你们获取这些信息比木更津晚一步,但与我是同步的。信息公开是迟了点儿,但各位完全不用担心会在推理上出现偏差。
最重要的是,整个案子才刚刚跨人中盘阶段嘛。
言归正传,现在我就根据木更津侦探社的资料,把今镜家及苍鸦城的变迁史简明扼要地讲述一遍(不好意思——也亏我说得出口——讲述将采用由我本人整理的摘要形式)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原是今镜家本宅的苍鸦城,竟屈辱地沦为了别墅。由于交通不便等原因,多侍摩一家曾在桂的另一所住宅生活过一段时间。
二十五年前,退位辞去社长之职的多侍摩偕夫人绢代移居苍鸦城。他俩是打算过二人隐居的生活吧。
多侍摩的儿子(当时有伊都、御诸、畝傍三人)已各司要职,因而散居在东京、大阪及各地方城市。所以就雇日纱为家政妇,照顾两位老人的起居。
于是,有一段时间宅内的居民只有多侍摩、绢代夫人和日纱三人。
苍鸦城增添新面孔是在昭和四十九年。碍于体面的有马氏把年仅五岁的双生子——万里绘和加奈绘寄养在祖父母身边。据说有马夫人不愿与女儿分开,但最后还是依从了有马。
然而,离别的巨大痛苦令夫人半年后便撒手人寰。日纱则担负起了抚养双生子的重任。
此后的十五年间,苍鸦城并无重大变化。或许是因为那段痛苦的回忆,有马从不接近万里绘姐妹,多侍摩的儿子们也忙于工作,没有来过一次。而多侍摩夫妇也是闭门不出,极少抛头露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可能是苍鸦城最为平和的一段时期。
苍鸦城的紧绷感被打破,得从两年前绢代夫人逝世算起。多侍摩深受打击,同时大概也感到了一个人独处的寂寞,他把十多年来始终无意相见的儿子们都唤入了苍鸦城。
随着人数的增长,苍鸦城聘用了新的大厨、女佣和长工。如今居住于城中的人,是在五个月前菅彦顶住畝傍的压力领养雾绘时凑齐的。
一个月前,多侍摩逝世。自绢代夫人去世以来,他的身心健康便每况愈下。临终前的多侍摩瘦骨嶙峋,宛如一尊即身佛。
接着就是两天前……
这以后的事读者们都已明了。
“多侍摩的死就像撤去了一道金箍啊。”木更津大口吃着整整推迟了三小时的午饭,“他是一个月前死的吧?”
就在短短一个月前,今镜集团的统帅多侍摩病故了。而伊都、有马和畝傍则相继被害,仿佛在追随他而去。一系列的凶案让人觉得多侍摩之死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其实四十九天的法事都还没结束呢。
“正如足利幕府衰落之际就是战国时代开始之时一样,长期以来的均衡看来也是因多侍摩的死而被打破的。”
“就这么脆弱吗?”
“怎么说呢,从前他们一直在互相牵制,这应该是事实吧。”
假如多侍摩是靠某种权力(也许是遗产)强迫儿子们聚集膝下的话,那么其中生出某些不良影响也是不足为奇的。
“这个名叫‘椎月’的女子好像没来苍鸦城嘛。这里写着她是多侍摩的女儿。”
木更津录下的今镜家族谱中,记载着一个尚不为人所知的女人的名字。她是多侍摩最小的女儿,名字旁没有写是生还是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问号。
“下落不明啦。”
“下落不明?”
“嗯,听说她三十年前和人私奔了,然后就一直没有音讯。我正在请人调查,但还没查清楚。”
“私奔啊,她可是多侍摩唯一的女儿吧。”我心下难以释然。
“菅彦最后也没能得偿所愿,倒是他姑妈椎月选择了真爱。当然,我听说多侍摩当时暴跳如雷,单方面和椎月断绝了关系,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菅彦会害怕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这就是自私自利!”
一想到雾绘,就觉得他根本不值得同情。
“你可以在你那就事论事的感情线上奔走,但也不要忘了正题。”
“是说凶手吗?”
“当然啦。”他若无其事地肯定道。
“我怎么搞得懂。以前说的那些又被你击了个粉碎。”
“说得我就跟一个坏人似的。”
“这倒不是。关键在于,你的想法是什么?你不会又在想什么神的保佑吧?”
“你问我吗?”
木更津把色拉盘端到自己面前。他好像又想到了一个新“素材”。
“我正在思考新的嫌疑人。”
“新的嫌疑人?”
“是的。”木更津一点头,“就是椎月……或是她的后人。”
“……真是可怕。”
“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木更津笑道。
“推理小说的话倒有可能……你的意思是凶手来自外部?”
“或许吧。以前我主张内部凶手说,前提是我假定凶手并非今镜家的人。而一个从前就了解今镜家内情的人,未必需要一开始就住在这座宅子内。”
可是,这就会破坏迄今为止建立起来的体系。伴随着这一可能性而来的是十足的危险性。
“这么说一切都要从头来过了?你是不是在设想椎月杀光今镜家的人,然后出来表明身份之类的桥段?”
“很古典的情节嘛。不过在畝傍命案中,一个陌生人想于光天化日之下在宅内游荡是不可能的。”
“这么说嫌疑人还要包括你和我啦?辻村警部和警方的其他人员自然也是吧。”
木更津就像等着我这句话似的点了点头。
“在一个善意的第三者看来,我和你完全有可能是椎月的孩子。”
“哈……”我苦笑一声,“这么一来可就乱得抓不住头绪了。”
“我只是举个例子罢了。”
木更津喝光了番茄汁。这是最近的试售品,一盒一升装,这次竟被他喝掉了整整一盒。
“好了,我们上菅彦那儿去一次吧。我有事要问他。各种各样的。”
一开门,沉郁的乐声便从屋里涌了出来。
感觉这高音与低音的交错,是将世间的悲哀移入观念世界并加以具体化之后的产物。中提琴那甘美而略带涩味的配乐,释放着压抑的光彩。
钢琴的轻快节奏在这里也不过是一朵“谎花”。低音部的散音宛如发向遥远天国的希求。
屋中,菅彦独自一人埋身于沙发中。他闭着眼,身子时而会和曲而动,仿佛已全身心地沉浸在纤细的乐流之中。
唱片静悄悄地旋转,唱针发出微弱的噪音。
尽管没有声乐,但这钢琴五重奏犹如一支安魂曲,沉郁而又清澈。啊,这莫非是纯音乐的安魂曲弥撒?
房间右侧的一角挂着一幅单色画。多半是版画。貌似耶稣的半裸男人被钉在十字架上。这似乎是一幅表现基督受难的宗教画,整体虽有一种衰败之感,却奇妙地与乐声融洽,如同在互相呼应一般。
“旋律很哀伤啊。”
木更津开了口,菅彦这才站起身,像是刚注意到有人进来。他慌忙打理了一番,仿佛羞于启齿的一幕被人撞见了似的。
“对不起,我随随便便就进来了。虽然我敲过门。”
“哪里哪里,木更津先生,请进来吧。”
菅彦略显疲态。毕竟父亲死后才过了半日。
“这支曲子是?”木更津在菅彦对面坐下后,立刻问道。
在古典音乐方面木更津的造诣应该比我深,想不到连他也不知道,多半是曲子很冷僻吧。
“这支曲子吗?”菅彦稍显惊讶地反问了一句,“这是梅德韦杰夫的钢琴五重奏曲的第三乐章。”
“梅德韦杰夫?是俄罗斯人吗?”
对这位作曲家的名字,木更津好像也很陌生。看他也不知道的样子,想必是一个音乐字典里都没有的人物。
“是的。他的全名是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梅德韦杰夫。二十世纪初期的俄罗斯作曲家。你不知道也不奇怪,他在历史上被抹杀了。”
菅彦的表情也被抹上了一层阴影。
“抹杀什么的可有点不寻常啊。”木更津做了个夸张的动作。
“嗯。这种事并不少见……梅德韦杰夫是皇家宫廷乐队的队长,又是皇太子的音乐教师。因为是这样的人物,所以……”
“是俄罗斯革命吗?”
此时,第一小提琴奏起了俄罗斯音乐中特有的夸张独白,像是敏感地对木更津的话做出了反应。
“是的。梅德韦杰夫迅速逃亡、躲过了一劫,但他的曲子却被布尔什维克党销毁了。听说他还有几部交响乐和歌剧作品。”
“我没听说过。”
“据说,最近受经济自由化改革的影响,俄罗斯掀起了再评价的风潮。不过他是远在革命之前的人物,所以也不知道这个消息究竟有几分可信度。”
“可是,普罗科菲耶夫和拉赫玛尼诺夫不都得到了再评价吗?”
再次回归祖国的普罗科菲耶夫就不用说了,苏维埃的钢琴家们甚至还常常提起定居美国的拉赫玛尼诺夫创作的协奏曲。
“梅德韦杰夫不是单纯的音乐家,据说他还深入地参与过政治活动。甚至一度有传闻说,他和拉斯普廷联手策划了一些政治阴谋。虽然他从未在历史的正面舞台上出现过。”
“为什么你这里有他的作品?”木更津指着唱片问。
“这是所谓的私人唱片,而且只有今镜家有。”
“这是怎么回事?”
“你是否知道,革命时逃亡的谢尔盖·普罗科菲耶夫曾一度在日本居住过?”
“知道。”
逃亡时的普罗科菲耶夫在日本几乎是无名之辈,所以没怎么引人注目。即便如此,他在帝国剧场的独奏会仍引发了当时一群爱好者之徒的赞叹。
“梅德韦杰夫也同样逃到了日本。当时,普罗科菲耶夫滞留东京,而梅德韦杰夫据说就住在我们今镜家。这都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
“是在这里吗?”木更津似乎真的很吃惊。看来这个故事并没有落入他的情报网。
“正如我刚才提到的那样,梅德韦杰夫同时也是一级政治犯,所以他惧怕红色恐怖,就隐居到北山来了,谁都没有告诉。这件事就连今镜家也只有一部分人知道。”
“他就住在这幢宅子里吗?”
“是的。在三楼木更津先生你俩所住的房间对面。”
这是战前苍鸦城尚用作本宅时的事。
“那这支曲子是他滞留此地时创作的吗?”
“他把此曲献给了我的祖父。曲名叫‘イマカガミ’.这张盘是三十年前委托唱片公司制作的。当时好像隐去了梅德韦杰夫的名字,号称是我祖父作的曲。”
抬眼一看,果然唱片套上印着“作曲/今镜多侍摩”。
“不过,这首曲子很灰暗啊。感觉对大提琴演奏员的技术要求非常高。”
“符合一个失去祖国的艺术家不是吗?”
菅彦叹息一声,再次垂下双眼。第一、第二小提琴的悲鸣重合交错在了一起。
一时间,我们停止了说话,聆听着这被谱成五重奏的安魂之歌。
身处远地异乡——日本的梅德韦杰夫是在遥思圣彼得堡,还是在缅怀步入悲剧之路的罗曼诺夫王朝?
“这支曲子最终成了他的遗作。”菅彦突然说道,“他没有像拉赫玛尼诺夫那样留下作品,理由之一就是逃亡后他只能创作出这一部作品。来到苍鸦城的梅德韦杰夫半年后就去世了。”
“死于失意之时吗?”
“不……”菅彦悲伤地摇头道,“当时他已年过五十,所以身子确实有点弱……不过他是溺水而死的,人们在宅后的池塘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溺水而死……是被谋杀的吗?”
木更津的措辞尚属稳妥,但他显然十分震惊。
“不知道。也许只是单纯的淹死,不过警方认为是共产主义分子干的。当然,警方只是想要一个镇压思想家的口实吧。”
“真是神秘莫测啊。”木更津如浪漫主义者一般低语道。
“对了,梅德韦杰夫为什么会来今镜家?”
“谁知道呢。我的祖父和曾祖父在满洲待过,可能是一些当时认识的逃亡贵族穿针引线的吧。”
木更津还想继续刨根问底,但菅彦打断了他的话:“木更津先生,你不是来听我解说这张唱片的,对吧?”
他脸上带笑,但显然怀着戒心,态度与因雾绘之事委托木更津时截然不同。
“也差不了多少。我来只是为了和你唠家常。”
“唠家常吗?”菅彦当然不可能将木更津的话照单全收,“杀人案也成了聊天的话题?”
“是的。”木更津不慌不忙地放低姿态,“虽然畝傍先生刚去世不久,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没什么。我知道我也是嫌疑人之一。”菅彦脸上浮起孱弱的笑容。
“关于遗产,全部加在一起具体有多少?”
菅彦犹豫了片刻,答道:“呃,粗略计算应该有五百亿吧。问一下律师,我想就能知道准确的数字。”
“五百亿吗?真是难以想象啊。”
难道木更津认为动机是遗产?现如今为了区区十万日元都会发生杀人案,五百亿的话,搞一场争夺好戏既有价值又有意义。
“说是五百亿,其实一大半都是土地和股票,而且还是北山的土地。不卖掉的话,怕是连遗产税也付不起。剩下的几乎全是今镜集团的股票,实际拥有的也不过在一成上下。而且还有遗产税。”
即便如此,也能马上动用数十亿日元。从一介庶民的角度来看,这个金额足以让人一辈子吃喝不愁。
“多侍摩氏的遗嘱是怎么说的?”
“祖父的遗嘱还没有开封。听说要在他死后再过五十天才能公布。”
“很奇妙啊。那么,五十天之后是?”
“本月的十三日,也就是十天后。我不太懂法律上的事,现在父亲和伯父都在遗嘱开封前遇害了,所以我可能已经丧失了继承权。”
关键恐怕在于留给伊都和畝傍的遗嘱是否有效。按顺位下来应该没问题,只是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多侍摩的遗愿悬在半空中,已失去了着落。
“不知道遗嘱内容吗?”
菅彦摇头道:“不知道。祖父一句也没提过。就连遗嘱不到五十天不得开封的事也没告诉过我们,直到他去世为止。父亲他们也很吃惊的样子。”
“是吗?”
木更津似乎陷入了沉思。不过他很快就摆脱出来,从沙发上站起身,踱到了窗边。
“祖父也许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他的遗嘱是不是和这个有关?一“到底怎么样,现在还不清楚。对了,菅彦先生,这张唱片能借给我吗?”
木更津突然转换话题,让菅彦吃惊不小。
“啊啊,好的。不客气。我还有五六张,可以送你一张。”
他慌忙把手伸进角落的柜子里一阵摸索。柜子看起来不如畝傍的那个高价,但好像也是一件年代相当久远的东西。
木更津漠然眺望着窗外的风景,突然他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伸右手招呼我:“香月君。”
他的脸上浮出了惯有的笑容。
菅彦的房间面向内侧,所以透过窗户只能看到中庭——绿色一片,隐藏在繁茂树叶丛中的植物园,爬满常青藤、徒留支柱的亭子。
至于木更津发现了什么,我也很快就明白了。
阳光散射的绿叶丛中,唯有亭中的白色长凳鲜明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而坐于长凳上的,则是正在读书的雾绘。
“让你们见笑了……”
手里拿着唱片的菅彦似已察觉,他一边苦笑一边挠着自己的脑袋。
“你平时总在这里观望雾绘小姐是吗?”木更津温柔地问道。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菅彦羞涩的笑容中不光有寂寞,似乎还包含着一丝幸福感。
我看着窗外的雾绘。
她是否有所意识呢?从她昨天的表现来看,想必并不知情。菅彦这白费心机的行为恐怕已持续了五个月之久。不,他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在不断地看护着她。并非出于责任而是因为爱。
我对菅彦的认识有了少许改观。
我们望着窗外的雾绘,一时间谁都不再言语。想来菅彦一直就像现在这样,只是远远地望着自己的女儿。
“会得到拯救吗?”
“会。”
听了木更津的话,菅彦用手捂住了眼角。
不久,雾绘合起书本,回到了毛内。
“读完书了?”
“她肯定是去教堂了。”菅彦答道。
木更津拉上了窗帘,就像菅彦在雾绘离去后一直做的那样。
“这里有教堂?”
“是的,在宅邸的西端。”
“古城堡中有一座教堂倒也不稀奇,你们都是基督教徒吗?”
木更津用手摸着下巴,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我不是,但我祖父他们改宗了。好像是从中国回来后改的,听说他们十分虔诚。”
“也受到了排挤吧?”
“是的,相当严重。因为是东正教,受到的压制好像更厉害。”
“东正教。很少见啊。”
说到日本的基督徒,通常都是天主教或新教徒。一般被称为旧教和新教。
希腊东正教的出现远早于宗教改革。十一世纪时,基督教因偶像崇拜之争分裂为希腊东正教和罗马公教。东罗马帝国覆灭后,俄罗斯东正教又以俄罗斯为中心不断向外传播。不过日本在历史上更多地受到了西欧文化的影响,所以国内虽然有东京圣尼古拉教堂等遗迹,但数量极少。
“是受了满洲俄罗斯人的教化吧。”
梅德韦杰夫的镇魂曲也与此有关。
“原来如此。那么入殓呢?”
“放入石棺,被安置在人殓所。”
“是在这座宅子里吗?”
“这还不至于,又不是什么令人心情舒畅的东西。是在离此一百多米远的地方。”菅彦苦笑着说。
“畝傍氏也在那里……”
“不,”菅彦否认道。“父亲一向视东正教为西欧人的玩意儿,非常厌恶。他自己就不用说了,就连对我们靠近教堂也没好脸色。”
对照一下畝傍的性格,感觉能够理解。
“不过,祖父还在世的时候,教堂毕竟是拆不得的。”
“这么说,近期就要拆了?”
“是的,教堂那边。”
“原来是这样。”
木更津离开窗边,一手拿起沾着灰尘的梅德韦杰夫的唱片,说道:“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带我去教堂看看?”
从交谈的趋势来看,此话实属必然。
从玄关大厅向右折,是一条短短的通道,很黑,看不见前方。
据说教堂就在通道的深处。
“地狱之门”位于大厅向左折去的通道尽头,所以正好与教堂遥遥相对。从词义角度倒也能理解这样的对称性,然而不可思议的是,通向两界的道路竟然没有差异口前去教堂的路也是同样的昏暗、阴郁。
若是通往冥府倒也罢了,作为一条约定将去往天界的道路,未免太过粗陋。
菅彦先头领路,一行人漫步前行,其间我不由得想起了前天的那段行程。那一天,穿过了晦暗通道的前方是伊都的头颅。那么今天……“我们就像是在去地狱啊。”
这话我本是对菅彦说的,不料回应的却是木更津。
“这是必经的仪式。天堂与地狱,无论是前往哪一边,都必须经历‘死’这一现象。这条走廊算是它的具体形式吧。”
“那么,去哪一边是生前定下来的吗?”
“这个就叫因果报应。”身为局外人的木更津说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在大厅选错道的话就会下地狱。这可真是命运的分界线啊。”
“赫拉克勒斯的丰功伟绩……”
由于逆光,我看不见木更津的表情。
“对了,菅彦先生。‘地狱之门’姑且不论,教堂的外形也是一座尖塔的话,岂不是有些狭窄吗?”
手里提灯的菅彦回过头,答道:“不,塔只是入口。塔后另有建筑。而且,虽说有一个礼拜堂,可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就是圣坛、十字架、风琴还有圣像罢了。你一看就知道了。”
门已在眼前。“地狱之门”的门是石造的,而教堂的门则是两扇向左右打开的木板。其中央悬着一把挂锁,但没有上锁。再看锁上的锈斑,似乎一直就这么卸开着,从来没使用过。
教堂这边连门也是如此廉价。
“以训诫为重点是应该的。神的爱与审判乃互为表里之物。”
“最后的审判”的构图在我的脑中闪现。果然,与动人心弦的地狱图相比,天界之图则让我有些不以为然。
“即便如此人类还是要依偎过来。”
菅彦冷不防嘀咕了一句后,推开了门。
正如他所言,和“地狱之门”一样,门后只有一间空无一物的小室。唯一不同的是,正对面也有一扇木制的对开门。
“那门里面就是教堂。”
我反复咀嚼着菅彦刚才的话。这话似曾相识,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谁说过了。
打开第二扇门的同时,一阵尖锐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是管风琴的乐声。数根金属管刺穿了高达五六米的教堂顶棚。
风琴独特的穿透音从彼处而来,充盈了整个空间。原来是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帕萨卡里亚舞曲》。
弹奏者是雾绘,从我这里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由于是巴赫的作品,优雅或激情的演奏一概与之无缘。不过,面对着琴键的雾绘所散发出的高洁之气却令人想起了盲人风琴名家瓦尔哈。
教堂确实很小,大约只有普通教堂的一半。内部装饰朴素,绘有玛利亚的彩色玻璃也颇为正统,倒是饭厅那边的更华丽。室内的管风琴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其临场感和压迫力更甚于坐在音乐厅的最前排。雾绘的演奏技巧固然高明,但我更多地是被这强大的气势所震慑了。
短通道的尽头摆了一座圣坛,立着一根放射圆光的十字架。头顶上方,耶稣正用慈爱的目光俯视着我们。
奇妙的是,十字架的三个方向都有楔子,脚底的那根是被斜着打进去的,与“地狱之门”上的雕刻完全一样。
“这的确是东正教啊。”木更津再次感慨似的低语道。
“嗯,在日本很少见。”
“可不是嘛,头顶上抱着耶和华的耶稣是很罕见的。”
管风琴位于圣坛的右侧。雾绘仍在弹奏回旋曲,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我们。
“雾绘。”
菅彦呼唤她已是两分钟之后的事,正是雾绘轻柔地停下白皙的手指,余音完全消散的时候。
她背脊猛地一颤,回过身叫道:“爸爸!”
一半是因为吃惊吧,至于另一半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是胆怯和戒备。一看见我们,她的眸中瞬时流露出惴惴不安的目光,很快又恢复到面无表情的状态。随后她展颜一笑道:“原来是香月先生和木更津先生。”
她的反应令我微感失望。
“你好。我们似乎打扰到你了。是我请求你父亲带我们来的。”
木更津答得亲切。在装傻方面他的水平也是一流的。
“不,没关系。我已经结束了。”
雾绘从坛上下来,降临在我们的跟前。
“你弹得很好啊。我又一次被情不自禁地感动了。”
“被《(帕萨卡里亚舞曲》感动了吗?”
“是伟大的巴赫,还有你。”木更津恭敬地行了一礼。
“谢谢夸奖。”
雾绘的视线并未望向木更津,而是朝着旁边的菅彦。
“你一直在这里弹琴吗?”
“是的。弹着曲子,就能忘掉一些事。”
“什么事?”
菅彦只是忧心忡忡地观望着两人的交谈。
“各种各样的事……”
如此回答似已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木更津的威吓对无辜者来说亦是一种威胁。菅彦担忧的似乎正是这一点,而非雾绘本人。
“确实会有各种各样的事吧……如果发生了什么重大问题,请与我们商量。我也好,香月君也好,都行。”
雾绘与我的视线总算相交了。
她轻轻颔首,脸上浮出才知道我在这里似的表情。
“好的,谢谢。”
“好了,我的事也已经办完了。”
木更津风度翩翩地施了一礼,转身离去。紧接着,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走出两三步后,突然回过身来。
“能不能再问你一件事?”
“可以。”
雾绘讶然点头。她也许在想这一幕似乎在哪儿见过。
“六天前,也就是十一月二十八日,你外出过吗?”
“没有,这一个星期左右我哪儿都没去。怎么了?”
“没什么。”木更津笑着摆摆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只是有点儿好奇。”
说完他离开了教堂。
“我先走一步。”
菅彦也觉出气氛尴尬,丢下这么一句后,把我一个人晾在了这里。
他弓着背,步履蹒跚。莫非他身上背负的是罪业吗?
“再见,爸爸。”
菅彦消逝在门外的一瞬间,雾绘的眼神转为了沮丧。变化得极为显著,也不知她本人是否有所意识。
“谢谢你昨天的外袍。”
雾绘含弃了门,再次面对着我。
“不客气。倒是你的担忧有没有被去除呢?”
裹着纯白连衣裙的女子抬起双眼,哀伤地摇头道:“没有……反而更严重了……相比昨天。”
是因为畝傍遇害了。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祖父不怎么喜欢我。”
“不喜欢雾绘小姐吗?”
雾绘轻轻点头。想来她并不愿意说出这句话。
“既然是这样的话……”
这么想虽然有失轻率,但畝傍的死应该不会令雾绘过于悲痛。
从昨天的情况看,畝傍确实很不待见雾绘。
“不……正因为是这样我才……你可能不明白吧。”
“昨天我也说过,我不明白。”我断然回答道。
看来我被拒绝了。当然,被她拒绝的恐怕不止我一个。或许是成长环境的缘故,雾绘身上有着某种拒人于外的东西。
“但是,我能够理解。”
“不,这与你所指的那类事物不同。”
如此瘦弱的身躯,有着欲与恶龙争斗一般的癫狂之气。我不禁想起了昨天的对话。
“这运势……”
我看着雾绘的眼睛。想来她已明白我的意图,脸上现出达观的表情。
“也许是的。”她只是轻声答道。
“如此说来,今镜家的人命中注定都要死吗?”
“如果这是神的意志,又有什么办法呢。然后我也会……”
她闭上了嘴。看来这是她的心里话。
汝不可妄言其名……这正是雾绘现在的态度。
“你又要封闭自己的心灵吗?”
“……”
“我是为了拯救你才逗留此间的。”
“对不起。”
雾绘低着头,匆匆地离去了。不过,最后浮现的那叹息似的表情,却多少令我安下了心。
玛利亚何时才能升天呢?
这是当前我们所面临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