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上好的花雕酒,两小坛。
    
    我与符卿书各搂了一坛蹲在房顶,符大侠飞上去的,我扛梯子爬上去的。
    
    泰王府的房子盖得高,固然望得远风景好,但爬上去委实费事。我向家丁讨了梯子,亲自扛到北院。小顺小全要帮忙,被我一袖子甩了回去。小顺战战兢兢看我扛着梯子向北院:“王爷,您同小侯爷喝酒在园子里摆酒罢了,厨房再整治些小菜。奴才们都下去,一定不打扰了王爷的兴致。”我说:“你不懂,这顿酒一定要在房顶上喝才有趣。”王爷我这几天酒少喝了?符小侯成亲前同喝的最后一顿,一定要喝的别致。
    
    符卿书说要请我喝酒,结果还是在我泰王府里喝。酒是符小侯带来的,放在房顶上,所以老子才说左右出去麻烦,不如就在房顶上喝算了,空旷又开阔。符卿书点头说好。
    
    泰王府的房顶是细瓦铺的,不算陡,好坐。头上滚圆一个金黄的月亮,意境。小酒坛子不大,正合适搂在怀里对着嘴喝。我爬上去的时候符卿书已经开了一坛自喝。我挨着他在屋脊上坐了,开了另一坛。扑鼻的醇香,入口绵稠,掺水兑个五六坛普通花雕不在话下。我赞了一声好酒,符卿书对着月亮喝酒,没做声。
    
    闷了半柱香的工夫,还是老子又找了句话来说:“喝了这一顿,下一顿就是符老弟你的喜酒了。”符卿书还是灌酒,不吭声。我拎着小酒坛子干笑:“公主与你我看般配的很,真真是天作之合。”符卿书终于开口了:“公主下嫁是圣上对家门的恩典,只要公主愿意屈尊下嫁,只求今生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一口酒灌下去,我伸手拍拍符卿书肩膀:“放心,公主晓得了你是飞天蝙蝠,今生今世便跟定你了。我早说过,这个驸马的位置跑不出是你的。”
    
    符卿书笑笑,符小侯的笑与往常不同,要成家立业,沉稳许多。
    
    我又说,“从今后,你我亲戚上又近了一层。兄弟我可货真价实是你亲大舅子了。吃喜酒的时候要多敬我一杯。”
    
    符卿书道:“一定。”放下酒坛再一笑,“便是这个不敬,谢酒也少不了的。若不是你,我这个驸马怕也做不了如此快。”忽然就转过头来:“上次在别庄,你赚我去假山后面让公主看见,可是么?”
    
    我仔细端详端详符小侯的神色,道:“公主仰慕飞天蝙蝠许久,我又看她对符老弟你有些成见,所以想……”
    
    符卿书回头再拿起酒坛道:“我晓得。”听口气倒像无所谓。
    
    我忍不住道:“第二天你也没招呼一声就走了,我还当是你闹兄弟赚你了。公主那天晚上没认出你,后来怎么晓得的?”符卿书再笑笑,只喝酒,又不回声。估计是中间有些纠葛关系不好对人尽说。我把酒坛子拎高:“还有十来天成亲前的快活日子,再尽情自在一回。这阵子当你恼兄弟了没去找你,还以为这顿酒你要赖。”
    
    符卿书半放下酒坛道:“我答应你的事情几时赖过?”
    
    我摇头:“没有,一向够意思。”
    
    今天晚上天色好,月亮明得照人眼,几乎瞧不见星星。不说话只喝酒,喝着喝着见了底。我留了最后两口,搁下坛子在脚边,眯着眼睛看月亮:“痛快,不晓得下顿喝是什么时候。”不过细想我与符卿书在一处十回有六七回都在喝酒。
    
    符卿书问我:“你还有剩么?”
    
    我伸手再拎起坛子:“只剩两口。”
    
    符卿书伸手我也伸手,坛子一碰,干了。这顿酒喝到尽头。
    
    我抬袖子抹抹嘴角,符卿书站起来:“今儿晚上叨扰,先告辞了。”我坐着拱了拱手,眼见着符卿书飞身而去,伸手把两个空酒坛拎到脚边。到底入了秋,小风有一丝凉。
    
    老子搂着两个酒坛子,要如何爬下去?
    
    我脱下外袍,把两个坛子打包扛在背上,爬下长梯。
    
    喊人来收了梯子,再去涮个澡,却没睡意,顺口问了句小顺:“其他人都歇了?”小顺正要打呵欠,忙拿袖子捂了回去:“回王爷话,其他公子都歇了,方才听东院上夜的人说苏公子房里还点着灯,不知道现下歇了没。”
    
    我信步向东院去,若衍之还没睡,正好找他下棋解闷。在别庄的时候同衍之略学了些围棋,老子天生不是用脑子的人,下那个东西就气闷。今天晚上想也没别的事情好做,倒能勉强拿来打发时间。
    
    结果苏衍之虽然没睡,却像要睡了,我敲开房门看他神色里带些倦意,床也铺了,于是道:“只是顺路过来看看你,晚上睡好些。”转身走了。
    
    小顺跟我到衍之的门前便没了踪影,等我出了东院居然又冒了出来,跟在我身边道:“王爷,两更多了,您也歇了罢。”我顺着回廊往回走,路过中庭,却瞧见金鱼池旁的亭子里依稀有个人影,那人仿佛是裴其宣。小顺道:“王爷,亭子里那位不是裴公子么?”我说:“你先回去睡觉罢,我过去看看。”小顺笑嘻嘻应了声好。
    
    亭子里的人是裴其宣,裴其宣坐在石椅上,身边还有个酒坛子。
    
    乖乖个龙……
    
    泰王府里有条金科玉律:千万不要同苏公子喝酒,千万不要给裴公子喝酒。
    
    这条金科玉律是在别庄的时候九公子思晋告诉我的,当时老子不信千万不要同苏公子喝酒这一条,晚上摆酒,十几个公子加上马王爷我,统共没把苏公子灌倒。不过老子收席的时候在同灌苏公子的人里头算最情醒的一个,只是脚步微有踉跄。
    
    千万不要给裴公子喝酒这一条,我早知道。能喝的人不显山不露水,比如苏衍之;不能喝的人爱喝,说的就是裴其宣。裴公子喝酒一杯上脸两杯上头,三杯必醉。比小耗子嗑三步倒还灵验。
    
    现如今,裴其宣就在亭子里,还搂着一整坛。我移步进去裴其宣没动,我晓得一定喝得高到不能再高了。果然,伸手拎拎酒坛,至多剩下一少半。裴其宣靠着柱子,脸色清白,木雕泥塑一样坐着。人喝高了表现种种不同,有哭的有笑的,有话多的有睡觉的,还有唱歌的。裴其宣喝多了不说话,也没神情,只坐着。[!--empirenews.page--]
    
    我轻轻握住裴其宣的肩膀:“夜深了,回去睡罢。”好端端的怎么大晚上一个人喝酒。裴其宣还是不说话,老子也不指望他能站起来。挪动了一下,裴其宣果然闭上眼,老老实实靠在我怀里,任老子打横抱起。我出了亭子向回廊走,小顺这时候十有十一定在某个暗处蹲着,绝不会出来帮老子搭把手。我向回廊台阶下的拐角瞄了一眼,咳嗽一声。小顺果然从阴影里闪出来,搓着手咧着嘴给我个建议:“王爷,从这里到裴公子的卧房还有些路,不如就近让裴公子在王爷房里歇一夜。”这小子从没出过一个老实主意。
    
    老子抱着裴其宣进了我卧房,小顺乖觉地先闪进房,展平了被子,帮我把裴其宣放到床上,再搓着手问:“王爷,要不要小的打些水帮裴公子擦擦?”我说:“算了罢,明天再说。”小顺又咧开嘴:“王爷,桌上是小的备好的凉茶,您喂裴公子喝两口罢,小的先下去了。”也不等我回话,闪身出门,带上了房门。
    
    我倒了杯凉茶,渡给裴其宣两口。老子看他的模样居然有些心疼。其实讲良心话,老子心里一向对裴其宣有那么一两分的小怵,琢磨不大透彻他心里怎么想。现如今看他老老实实地在床上躺着任我摆布,心中忽然犯堵。我摸了薄被给裴其宣盖上,把袍子卷一卷垫在头底下权当枕头,躺床边对付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睁眼裴其宣靠在床头,皱着眉毛揉额头。昨天痛快今天受罪。我撑着胳膊坐起来:“头不碍事罢?”裴其宣放下手懒懒说了句不碍事。我下床摸起外袍,早被昨天一夜垫在头下皱得不成样子。打开房门喊了声小顺,只听见一声应,却不见人影。
    
    裴其宣也从床上欲站起来,我轻声说:“你头还疼就再多睡一睡,我让人把早饭送过来你吃。”裴其宣恩了一声,眉目间渐渐是平时的神采,“你昨晚上在房顶上与符小侯爷喝酒,喝得可痛快?”
    
    我干笑一声,舔舔嘴:“倒是好酒,不过花雕烈,不如你喝的桂花酒香甜。”裴其宣从床上站起来,打了个呵欠轻轻靠过来:“我身上的酒气还重不重?”
    
    老子望着那一双漾着雾气的眼小心肝提溜了一下,恰好小顺送了洗脸水过来,化了一场尴尬。
    
    吃了早饭借了康王的帖子,请我到他府上赏桂花。桂花谁家没有,康王是借故找人聚聚,康王秋凉天走上春风运,终于在八月十五晚上哄如意了嫣儿,用的正是老子教他的招数。康王满面春光对我跟仁王安王道:“我如今才知道,情这个字,竟是人间最贵重的词字。你这一生一世,惟独一个情字,人人不同。也惟独一个情字,一生一世只得与那一个人。”仁王敲着扇子道:“照你这样说,世上便不该有多情这两个字?”康王得了嫣儿,与情字上也得了开悟:“多情不过是个托辞,不是真心。真心只有一个,哪能分成许多份?你不与人真心,也难得别人真心。所以人才道自古多情空余恨,。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康王饮水不忘思源头,说要留诸位吃饭,主谢老子。我说:“这几天喝得忒多,实在不能再喝了。”推说府上有事,告辞走了。
    
    转眼到了八月二十七,第二天就是符卿书娶公主的大日子。衍之几天前就把两份礼单拟好分别送了出去。自古有了新人笑便有旧人哭,老子晚上在京福楼酒楼碰见了一位买醉的兄弟,孙将军。
    
    我进京福楼的时候孙将军已经喝到半醉要下楼,正好撞见王爷我,问了安又约我同喝。再两三壶喝到全醉,孙将军看着窗外的夜空,大着舌头道:“七王爷,你晓得么?是我同公主说,符小侯爷~~他就是飞天蝙蝠~~~那天晚上,我跟在飞天蝙蝠后面,我认得符小侯爷的武功。”
    
    我吃着五香豆腐干道:“哦。”
    
    孙将军欣赏我的态度,又自干了两壶,舌头越发的大起来:“七王爷,我~~我再告诉你件事情~~王爷说~~我猴子想~~捞月亮我也认了~~我说~~你一定要听~~其实,那天晚上,折回来跟公主说话那个~~~是~~是我~~~”
    
    “我话~~说多了~~公主,公主她听出是我~~结果回了宫,公主又跑出来,她来找我~~她~~她说~~公主说,她早听说飞天蝙蝠是朝里的少年英才,结果~~她再想了想我的名字~~她,她说~~她早猜着飞天蝙蝠可能是我~~~我居然,居然开始没跟公主说~~飞天蝙蝠他就是符小侯爷~~王爷,你说,我是不是该拉出去砍了?我他妈是不是不是东西?”
    
    这问题不好答,老子没吭声。
    
    孙将军抓起酒壶,往嘴里倒了两口,继续:“后来~~~后来~~~公主她又跑出来找我~~~我,我终于他妈像个人,我终于说了~~飞天蝙蝠不是我~~~符小侯爷他~~他才是……公主她就走了~~再没回来过~~~”
    
    孙将军再看夜空,扑通往地上一跪,哭了。“王爷~~~今天我,臣,孙飞虎什么话都实说了~~欺瞒公主是重罪,求王爷把臣交给皇上,赐臣个死罪。我我我~~~”
    
    我靠……
    
    老子没奈何还要劝解孙将军:“自古情关难看破,一个情字误了人。孙将军,是男人咱就站起来,天涯何处无芳草。”
    
    孙将军像一锅粥一样地爬起来,老子伸手拍拍他肩膀:“这话到我这里为止,明天与吃喜酒,是爷们的挺直了腰竿去!”
    
    孙将军不知道听进去了没,哽咽点头。可叹一条铁汉子,我也看夜空,忍不住苍凉兜上心头,直透到骨头缝里。问世间情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