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常识来说, 带兵打仗每天庆一回功实在太夸张了。
——但是人家实实在在地打了胜仗,一口气砍了匈奴两个王,想庆功别人能说不让庆吗?
显然不能。
是以再一次夕阳西斜的时候,小型发电机周围接满了插线板。延伸出来的插线板上, 又接上了一个个电磁炉。
电磁炉上放了黄铜锅,黄铜锅正中间有一块曲线优美的隔板。霍去病走出帐篷看见这东西的时候, 里面还没加汤,于是他很好奇:“这什么?太极吗?你们又要召什么?”
“哈哈哈哈哈不是啦。”祝小拾打开从附近县城买来的底料, 倒进锅里,“是火锅。离将军那时一千多年后, 建立元朝的蒙古人把火锅带进了中原, 什么都可以涮,而且……”
端菜过来的楚潇及时在她后腰上掐了一把。
但盯着锅看的霍去病还是凌然抬起了头:“异族统治过中原?”
祝小拾一下子噎住。
是的,那也是一段鲜血淋漓的历史,和现在“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花”的和平共处不是一回事。
在那个年代里, 蒙古人的铁蹄踏入中原,人们自此被分为四个等级。其中,汉人和南人是最低等的。
在我们的历史中,那个朝代被称为“元朝”。但不可否认的是,很多西方史学家站在纯旁观者的角度上,会把那段历史描述为“蒙古人吞并了中国”。
时至今日, 对现代人来说,那段含着剧痛的历史已经无所谓了。
民族融合之下,或许每个人都会有几个蒙古族的朋友, 甚至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会有一点蒙古血统。各族人民一家亲,在学校里都是同学,上了酒桌都是兄弟,性格投缘就万事大吉。
但眼下,面对历史上首屈一指的民族英雄霍去病,祝小拾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这些事。
楚潇盘膝坐到地上,垂眸调好了电磁炉,才再度看向霍去病:“这难以避免,将军。”
霍去病眼底一颤。
“但我认为更为重要的是,无论在元朝还是清代,这片土地上的人民都不曾屈服过。所以我们的文化得以流传了下来,所以两千年后的今天,他们得以继续铭记将军的功绩,继续念着将军当时留下的诗歌。”
楚潇平静而坚定地注视着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平缓又极为有力。但霍去病并没有及时回应他,过了好久,才轻声问:“死了很多人,是不是?”
楚潇静了静,说了实话:“世界历史上的十大屠杀中……蒙古那一场排第一,汉人死了九成。”
祝小拾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位几乎每时每刻都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在无比落寞的神色中,好一阵战栗。
“……将军。”她抬手握住他的胳膊,有点无措地解释,“将军别难过。现在的蒙古同胞……人都很好的,咱们这两次庆功的东西,很多都是他们自发送来的。牛羊都是自家费心力养的,听说是军队来保卫边疆还不肯收钱……”
又是好半晌,霍去病没有应话。微风在草原上徐徐地扶着,像一只温柔的手,抚慰着受伤的英灵。
忽地,霍去病重重地一吁气,好像整个人都因此一松。然后,他重新笑起来:“没事,我就是一时……唔……”
祝小拾和楚潇担忧地看着他。
他姿态随意地就地落座:“楚先生说得对,他们不曾屈服过,才是最重要的。”
他似乎边说边陷入思量,目光怅然间,信手摸了瓶放在旁边的西凤酒,拔开瓶盖就直接灌了一口:“别的无所谓了。再说,我们带兵打仗,为的是家国安康……你们这样看着我干什么?我不会秋后算账的好吗?都又过了好几百年了对不对?”
“……哦,对,很对。”祝小拾骤然松气,缓缓劲儿,也坐下来,把身边小桌上的肉倒进已烧开的汤里,“这里的手切羊肉特别好,将军尝尝看。”
霍去病又灌了一口酒,放下酒瓶一抹嘴:“咱白吃人家的肉可不行啊!”
祝小拾:“啊?”
“你不都说了是同胞?我带兵在外素来只抢敌军粮草,不动同胞牛羊!”霍去病豪气地笑着,略作沉吟,又说,“我墓里随葬的马蹄金应该不少啊……”
祝小拾悚然抬头,接着扔下筷子连滚带爬地奔向了唐中将。
妈的必须让唐中将好好地给牧民把肉钱结了!不然人家冠军侯要开墓!
“哈哈哈哈哈!”霍去病看着她狂奔的身影笑到躺地,楚潇也笑,边笑边夹了片涮熟的肉放进霍去病面前的麻酱碗里:“可以吃了。”
“好好好。”霍去病应着话,但并没有立刻坐起来。他仍旧躺在那儿,望着夜色迷蒙的天上渐渐浮现的星辰,眯眼呢喃道,“吃得多,酒香,姑娘嘛……比我们那个时候的有本事,这世道真好。”
楚潇想了想,自顾自地端碗吃肉:“将军想不想留下?次元撕裂之后政府……也就是现代的朝廷,出台了相关的法律法规,让妖可以合法地待在人间。将军虽然不是妖,但试着申请一下应该也可以。”
“啊,这个……”霍去病仍噙着笑,但话至此就没再说下去,接着他撑身坐了起来,也端碗吃肉。
几个月大的羔羊肉经由清汤煮完,鲜嫩弹牙。他一连吃了两片,一哂:“这肉不错,还有吗?”
“有,管够!”楚潇朗声而笑。
霍去病绕开话题的意图很明显了,他虽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但也不好穷追到底。
他于是扯着嗓子喊道:“小拾,回来的时候顺便拿几盘肉过来!将军不够吃!”
“哎!好嘞!”祝小拾的声音遥遥传来,不过片刻,就见她自己左右手各端一盘肉往这边走来,身后还有几个秦俑,有帮忙端菜的,也有拿着饮料的。
这天祝小拾也喝了点酒,庆功宴结束后,她借着酒劲儿钻进了楚潇的帐篷。
帐篷里黑漆漆的,但楚潇单看轮廓也知道她是谁,她于是很快听见楚潇说:“别过来啊,这是军营,小心霍将军把你军法论处。”
“他要是把我按西汉的军法论处,我进军营就得被砍死了好吗?”祝小拾嘻嘻一笑顺着声音摸过去,咣叽往他床上一倒。
行军床不宽,楚潇敏捷闪开才没被她砸中,旋即笑着把她箍住:“怎么回事?觉得在军营里比较刺激是吗?”
“……算是吧。”祝小拾一吐舌头,他的鼻息转瞬已探到颈间,他温柔而有力地温下去,深吸着气说:“霍将军今天夸你来着。”
祝小拾一愣:“夸我什么?”
“夸你比汉代姑娘有本事。”楚潇低声而笑,“听得我紧张了半天。”
“你紧张个鬼!”祝小拾嗔笑着一捶他的后背,“霍将军在我眼里是男神,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楚潇一哂,暂且停止了亲吻,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去解她的衣扣,“那我呢?”
“你啊?”祝小拾静了两秒,猛然攥住他的衣领,“你是我的!”
不远处的主帐里,霍去病仰在床上愣了会儿神,想借着酒劲儿睡,酒劲儿却不配合地退得很快。
于是他的思维越来越清醒,心情也越来越复杂。
他原本是不允许自己去想要留在现代的——这个念头冒出来过,但每次都会被他压制下去。他的自制力很强,这么做并不困难。
但楚潇今晚的话,却将他的私欲一下子都勾了起来。庆功宴散后的这段工夫里,他一直止不住地在设想各种留在现代的场景。
那太诱人了,实在太诱人了。他活过来的时间不长,所经历的事情很少,可也已经很清楚当下的日子比两千年前要好太多。
他不是贪恋荣华富贵的人,可是,这么多美好的、新奇事物,总归是让人好奇的。
如果他留下……
他再度狠狠摇头。不,不行。
这里这么和平,不需要带兵打仗。他留下能做什么,混吃等死么?
那不是他,他不能容忍自己混吃等死。如是那样,不就是拖累这个国家、这个时代的蛆虫么?
哪怕在两千年前,他也不是那种可以安享荣华的纨绔子弟,他当真没有办法想象那种漫无目的的日子。
可是,他真的很喜欢这里啊。
他喜欢这里的一切,喜欢这里的人。
楚潇说,在过去的两千年里他一直是人们心目中备受崇敬的英雄。可他好几次都想说,你们把世界变得这么好,你们才是英雄。
他除了料理掉这些阴兵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他没有办法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他来自于两千年前的学识,帮不上这个世界、这个时代、这个国家一丁点儿忙。
在阴兵的事情解决掉之后,他们就不再需要他了。
这个时代,并不需要他。
这他十分清楚。
他忽地觉得很失落,因为他不习惯这种感觉。
他从十八岁起,就是举国上下所景仰的英雄。而现在,他是不被需要的那一个。
“还是回去吧。”霍去病哑哑笑着,自言自语道。
他枕着手,望着帐篷顶说:“收拾掉伊稚斜,再四处走走,就回去。”
总不能让自己,被后人们嫌弃。
何况,这是让他那么喜欢的后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