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拨回到十分钟前。
祝小拾跟兄弟几个说清了酒店的具体名称和地址, 又发了个定位坐标,就把手机还给了楚潇。
于是她没有看到两分钟后刷出的一长条消息。
消息是九弟螭吻发的,除掉各种尽力显得客气的委婉措辞, 大致就是说二哥你宠着祝小姐不要紧, 但你跟着她一起帮妖务部拼死拼活、抛头露面,还拖着貔貅一起出了问题,是不是就有点过分了?
螭吻还说,二哥你别忘了自己还是上古神兽。图新鲜跟人类谈个恋爱不是大事, 但你这么死心塌地的, 不嫌跌份儿啊?
楚潇当时看见了就想回。但在他回复之前, 大概是有人提醒螭吻现在给他们指路的是祝小拾, 螭吻迅速地撤回了这条消息。
于是楚潇阴着脸跟季朗走出房门,走到楼道顶端的露台说话。在季朗委婉地表达了貔貅出现这个意外, 他们是有责任之后,楚潇的脸色更阴了一层:“我和小拾都没想带着貔貅‘抛头露面’,是他自己偷着跟到的东京电视台。”
季朗:“我不是针对这件事, 我是想说你对祝小姐……”
“大哥, 九弟说出那种话就算了。我跟小拾是怎么回事, 您心里可清楚啊。”楚潇的眉头深深地锁着, 他觉得这几个兄弟好像突然变得陌生了, 他甚至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你们在想什么?你们以为我喜欢小拾只是图新鲜吗?”
季朗的眉心也倏然一陷,扶着眼前的露台栏杆看向远方,好久都没说话。
而楚潇打算追根问底了:“你们到底怎么想的?”
季朗又沉默了一会儿, 终于一声叹息:“我们原来没想到你这么动真格。从那次爆炸你褪鳞给她,我才意识到不对劲。”
楚潇:“我喜欢她,我当然要保护她。”
“可她是个人类!”季朗霍然喝道。
楚潇眸光一凌,季朗摇摇头,尽力缓和了口吻:“她是个人类,阳寿不过一百岁,现在已经活了二十多年了,你对她这么上心值得吗?”
楚潇眼底轻轻战栗,季朗又说:“几十年的光阴对我们不过弹指一瞬。在她死后,你还有新的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到时候你怎么办,现在这么上心,到时你忘得了她吗?”
“我为什么要忘了她?我记她一辈子就是了。”楚潇只觉这对话毫无意义,说到此转身便走。
季朗也怒然转身:“这是祖父教你的吗!”
楚潇蓦地顿住:“你说什么?”
他满眼的疑色,但两人相距几步,又有室内外的明暗相隔。季朗便没看到他的疑惑,只道他这反问是一句心虚的默认。
季朗的声音于是颤抖起来:“真不应该让你去跟祖父住那两千年!”
“……大哥?”楚潇脑中嗡然。季朗适可而止地中断了这不愉快地交谈,也不再看他,大步流星地从他身边走过,往客房的方向去。
楚潇一个人木在那儿,木了好久,仍旧回不过神来。
他……跟着祖父住过两千年吗?
他觉得脑子里有一根神经在跳,像是在竭力帮他记起什么事,但他就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不应该……不应该这样的。两千年是很长的时光了,就算对上古神兽来说也是。
可他接着发现,他似乎真的有那么一段记忆是缺失的。
那是儿时的记忆,太久远了,所以他注意不到,大约就像是人类很少会去刻意回想七八岁时的事情一样。
现在仔细回想,他才发觉不对头。他记得那之后的事情、对那之前的一些片段也有印象,只有那一段是完全的空白,让他什么都抓不到。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呢。
他连第一次入世时看到的人类母系氏族的生活场面都还能清晰记起,为什么在亲祖父身边的时光,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呢……
楚潇开始浑身发冷,千丝万缕的神经都开始一点点陷入麻木。麻木在那段长达两千年之久的记忆空白中,令他如坠深渊,深渊的石壁上攀爬的藤蔓里,又写满恐惧。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呢。
他一味地这样想着,如同着魔一样。这令他连去追问季朗都想不起来,又或者,是内心说不清的恐惧感逼得他不敢追问下去。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酒店楼道,亮度适中的黄色灯光此时看来十分昏暗。他被这种昏暗压得呼吸不畅,呼吸不畅之下,他开始愈发大口地喘气。
但好像,能汲取的氧气越来越少了。终于他脚下一软,手仓惶地去扶墙壁。
“……楚潇?”一个声音在脑海的嗡鸣中显得不太真实。
楚潇吃力地抬头,恍恍惚惚地看到,祝小拾从不远处一脸惊慌地跑来。
“楚潇,怎么了?!”祝小拾伸手扶他。她原只是因为季朗回去好一会儿了都不见楚潇,所以出来看看,却没想到会看见这么一幕。
“是不舒服吗?”她手忙脚乱地扶他,摸摸额头又试试脉搏,“怎么突然这样,要不要去医院?!”
“……小拾。”借着她的力刚站起来一些的楚潇忽地扑到她肩上。
祝小拾轻轻一叫,赶忙站稳脚没后栽过去,无措地抬手把他搂住,抚着后背给他顺气:“楚、楚潇?”
“别走。”楚潇也搂住她,像是在抓救命稻草一样,将她搂得紧紧的,“别走,陪我待一会儿,我害怕。”
祝小拾一滞。
他表达害怕的时候太少了——是否有暗地里偷偷害怕的情况她不清楚,但至少她从没请他明确地说过怕什么。
他是上古神兽,战斗力又那么强悍,天地间值得他害怕的事情大概本就没有多少。何况他在她面前又保护欲旺盛,两个人相处起来,会显出软弱一面的,从来都是她。
祝小拾于是心惊胆寒,又格外心疼。她定住心,一下下给楚潇抚着后背,耐心地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问:“我们回屋去?我陪你躺一会儿?”
等了几秒,楚潇嗯了一声。从气息判断,似乎平静了些。
然后他说:“先别跟他们提这件事。”
“好。”祝小拾点头。楚潇的手再度伸向旁边的墙壁,撑了撑,站稳了,长长地吁了口气。
他们一起回到房里,楚潇没有多在客厅停留,就钻进了卧室。祝小拾礼貌地跟季朗他们说了几句“你们自便啊”之类的话,也立刻溜进屋去陪他。
他把她当大抱枕一样抱着,睡了一个很长的午觉。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她微微一动,才发觉全身的骨头好像都不对劲了。
她于是一龇牙,楚潇惺忪的眼中透出笑意,手摸索着给她揉后背:“你怎么这么实在,我没事的,别担心。”
“我怕你想我啊!”祝小拾一副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脸就不要脸的样子。
楚潇一声嗤笑。他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左手把她兜到胸口,右手摸过枕边的手机翻了翻。
他目光微凛:“五弟说他好像寻到给貔貅供香火的地方了。”
他说着按住语音发了一条:“五弟,还在酒店吗?”
过了两秒,客厅传来狻猊的喊声:“在,二哥你睡醒啦?”
四十分钟后,祝小拾叫的几张外卖披萨到了。之前的事被揭过不提,一众兄弟都以为楚潇是因为那场谈话不高兴,赌了一场气。
于是就如同人类的兄弟间偶尔也会闹矛盾一样,大家都不会因为这点矛盾就觉得要翻脸。对于一众当兄弟的而言,他们虽然对楚潇和祝小拾的用情之深觉得有些诧异、不解甚至不快,可是感情的事说到底是个人的事,楚潇自己坚持,他们就不会再惹不痛快;而对于楚潇来说,兄弟们的想法虽然让他不高兴,不过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他们适可而止了,他这篇也不是不能翻过去。
是以一顿披萨吃得还是很欢乐的,蒲牢还就刚才对人类“地图炮”的事情向祝小拾道了个歉,跟她说嫂子我就是为貔貅着急,你别跟我计较哈。
祝小拾哈哈一笑给他递了个烤翅。
狻猊咬下一大口披萨,上面还热着的奶酪拖了好长的丝。他囫囵把丝往嘴里一噎,沾着奶酪油的手往地图上点:“我刚才做法看到的那个庙大概在甘肃这块儿,是一村子里,新修的,香火可旺了,怪不得貔貅受不了。”
“……”兄弟们各自啃着披萨,怜悯地瞅了一眼沙发上的西瓜。
待得吃饱喝足,他们就抱着这个可怜的瓜娃子(……)连夜奔赴甘肃了。从日本东京飞到中国甘肃,距离不近,再加上到了甘肃之后需要狻猊凭感观找具体位置,他们寻到庙前的时候,天已经擦亮。
甘肃陇南一带交通闭塞,经济条件也较为落后,几个县几乎都是国家级贫困县。而各个散落山涧的村子比县城还要更落后一些,不少学生上学都得徒步翻山。相比之下,这个刚建出的貔貅庙,简直堪称富丽堂皇了。
崭新的绿瓦、朱红的漆柱,精美的雕梁、栩栩如生的画栋。一干兄弟为自家小西瓜在人间的这尊贵待遇惊叹了一番,接着就感慨我国山区人民在拜佛求神方面真有创新意识。
是因为他们在拜貔貅吗?并不是。
而是因为,这间庙大门左右两侧镇着哼哈二将,迈过门槛,石屏上刻着太乙真人。绕过石屏,左侧围墙上有西方世界的上帝庄严地凝视着人类,右侧圣母玛利亚散发着慈祥的光辉。两面墙前各坐了九个佛门罗汉,再往里走更牛逼了,正屋门口竖着个孔子像。
这是除了那一抹惹不起的翠绿没露脸之外,各大派齐聚一堂啊!真是有一种别样的和谐……
掐指一算貔貅可能是其中名气最小的了。
嘲风怜爱地抚摸着西瓜,众人一起步入正屋,复杂的目光齐齐地投向那个貔貅像。
——这刻得也太他妈丑了。
一群当哥哥的内心都在疯狂吐槽,嘲风只听怀里的西瓜突然一阵猛烈咳嗽,低头一看,它已变回了毛茸茸的小貔貅。
“貅……”貔貅虚弱地卧在三哥的臂弯里,满是委屈的眼中擒着泪花。接着它又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出一股呛人的香灰味儿。
“……拆庙吧。”楚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