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跟得上我吗?
接下来我有一些关于语言文字的注意事项要提醒你们(请耐心听我说完)。
你们这些没能有幸阅读玛瑞语原文或是听别人用玛瑞语讲述这个故事的人,正在使用的可能也是一种不拘人称性数的语言,因此出于翻译的需要,我最好做一番解释。
玛瑞语,“文明”上最精粹的语言(“文明”人是这么说的),正如每一个学龄儿童所知,只用一个人称代词就涵括了男性、女性、中性、无性、儿童、嗡嗡机、智脑、其他知觉机械和其他每一种拥有最基本的神经元组织且有能力运用基本语言(或者出于某种情有可原的理由,也可以忽视这两个条件)的生命形态。一开始,玛瑞语里是存在区分性别的表达方式的,但人们并不在日常会话中使用它们。在早期那种“语言即是道德武器,为之自豪吧”的思维下,这种不区分性别的做法想要传达一种信息:长脑子才是重点,年轻人,带不带把儿根本无关紧要。
因此接下来,戈奇愉快地想象着阿扎德人的时候,脑子里所用的代词一如其他(参见上面列的一串)……但是你们呢,不幸的人们?对于你们这些或许还没开化,很可能只拥有短暂的寿命,并且毫无疑问来自“不‘文明’社会”的人们——尤其是那些在语言里极不公平地(阿扎德人会说“极不正当地”)只拥有对半分的两种性别的人们,你们该怎么办?
我们如何在提到阿扎德人的三种性别时不必借助于看上去怪模怪样的外星术语,也不必生造什么奇怪的字眼呢?
放心吧,我会使用那种能够明确区分男女的指代方式,而当我提到那种中性的、即优势性别的那种人时,我会根据他们在社会中所处的位置,权衡使用一种符合你们的社会里性别优劣势的代词。也就是说,具体的翻译将取决于在你们的文化里(且不论这个定义是否精准)是男性占优势还是女性占优势。
(至于那些可以拍胸口保证他们的语言里没有性别优劣的语言自然有他们自己的表达方式。)
好了,就说这么多。
现在来看看,我们的老伙计戈奇终于离开了加文特星陆,离开了奇亚克星环,乘坐着一艘被卸除了武装的战舰,飞速地赶往与正打算前往克劳德星区的“小捣蛋”号约定的会合点。
动脑筋想一想。
戈奇真的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吗?又将会有什么样的命运降临到他的头上?他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能被人摆了一道?最后,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他当然一无所知了!
这也是乐趣之一嘛!
戈奇以前也旅游过好几次,三十年前他就曾经到过距离奇亚克几千光年的地方。但自从登上“限制因素”号,才过去了几个小时,他却感到这艘仍在加速的飞船已经在自己和家乡之间拉开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这种速度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在屏幕前看了一会儿,奇亚克的恒星曾经在屏幕上散发着浅黄色的光芒,现在也已逐渐消逝。然而他感到自己与它的距离比屏幕上所显示的还要遥远。
他以前从来没觉得屏幕上的东西是假的,但现在,坐在老旧的生活区里,凝视着墙上挂着的长方形屏幕,他不禁觉得自己像个演员,或是变成了这艘飞船里的一个零件,变成了太空的一部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就像屏幕上的太空也不过是模拟的映像罢了。
也许是太过安静的缘故,不知为何,他以为总会有点噪声。“限制因素”号正在以越来越快的速度穿过所谓的超超空间。它已经快要提到极限速度了,当戈奇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数据时不禁目瞪口呆。他甚至不知道超超空间是什么,跟超空间一样吗?至少他还听说过超空间,虽然懂的也不是很多……不管怎么说,尽管飞船保持着这样的速度,它还是悄无声息的。这让戈奇产生了一种委靡不振的怪异感,仿佛这艘老旧的战舰在沉睡了数百年之后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光鲜外壳之下的部件似乎还在半梦半醒之间慢吞吞地运转着。
这艘船似乎也没有跟戈奇交谈的意图,这在往常对他而言不算什么,现在却让他有些恼火。他离开了自己的座舱打算散散步,便沿着那条约有百米长、通往船身的狭窄甬道走去。空荡荡的通道不到一米宽,天花板也很矮,就在戈奇抬手可及的地方,他能听到自己身边处处传来一种微弱的嗡嗡声。在通道的尾端他转向了另一段通道,这段通道一开始有一个三十度的斜坡,但他一踏上去,地板就平下去了(他感到一阵晕眩)。这条路通往其中一个椭球形舱室,里面摆着三块棋盘中的一块。
棋盘一览无余地展开在他面前,各种颜色的几何图案盘旋交织在一起。占地五百平米版图上的三维领地堆成了一簇簇低矮的金字塔似的形状。他朝棋盘的边缘走去,心想自己这次是不是玩得太过火了。
他环视着整个老旧的椭球型座舱。棋盘架在后来加建的轻质泡沫金属板上,占去了整个座舱一半还多的空间。舱室还有一半的空间踩在戈奇脚下。整座舱室的截面是圆形的,金属板则像是为它画出了一条直径,与船体内侧的地面差不多高。悬在头顶十二米处的穹顶是沉闷的青铜色。
戈奇从一个升降台下到泡沫金属板下幽暗的凹形空间里,那儿甚至比上面还宽敞。除去表面上还残留着几个管道孔,在这里甚至看不出有什么大型武器存在过的痕迹。戈奇这时想起了毛鳞–丝壳,不知道“限制因素”号对于自己被弱化有什么感想。
“杰诺·戈奇。”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戈奇转过身来,看到面前浮着一个金属骨架的立方体。
“怎么?”
“我们已经到达了终端聚合点,接下来将会保持大约每秒八千五百光年的速度朝超空间继续前进。”
“是吗?”戈奇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这个半米高的方块,想知道它的眼睛长在哪儿。
“是的,”这只遥控嗡嗡机说,“距离我们到达与‘小捣蛋’号的会合地点大约还有一百零二天。我们正在接收从‘小捣蛋’号发来的‘阿扎德’游戏的玩法简介,飞船派我来告诉你,我们很快就可以开始游戏了。你想什么时候开始?”
“呃,至少不是现在。”戈奇说,他按下了升降台的控制键,从地底浮了上来。遥控嗡嗡机飘在他的头顶上。“我要先适应一下,”他对它说,“在正式开始之前我得先看点理论方面的东西。”
“很好。”嗡嗡机越飘越远,然后停住了。“飞船还要我通知你一声,普通模式下它会开启全天候内部监测,这样你就不用带着终端机了。你是愿意保持这种设置,还是愿意关掉内部监测系统,通过自己的终端机和飞船联络?”
“用终端机。”戈奇立刻回答道。
“内部监测系统已切换为‘仅紧急情况下开启’模式。”
“谢谢。”戈奇说。
“不客气。”嗡嗡机说着就飘走了。
戈奇目送它消失在通道里,又转过头来研究这一大片棋盘,摇了摇头。
在接下来的三十天里,戈奇一次也没真正碰过“阿扎德”的棋子。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学习理论基础上,学习它的发展史以便更好地理解它的玩法,识记每一类棋子的走法和它们的价值、惯用法、潜在与实际的子力、随时间变化的功率曲线以及不同棋子在不同地形和棋盘上产生的叠加作用。他伏案研究各种统计相关卡牌等级和数量的表格资料,苦苦思索副棋盘在整局游戏中起到的作用,思索早期应该怎样培养元素以便在后期决战中与其他棋子形成更好的配合。他还记住了几种经典的游戏策略以便运用到双人对战模式或是多人混战模式中去——后者可能会有多达十名玩家参赛,使各方之间的运筹帷幄、合纵连横都成为可能。
戈奇发现时间不知不觉就溜走了。他每天晚上只睡两三个小时,余下的时间都坐在屏幕前,有时他也会走上棋盘,飞船为他在空中调出全息图表进行讲解或是移动棋子。他的腺体每时每刻都在工作,血液里涌动着分泌出来的药物——剂量大约是过去人体承受量的五倍一大脑因为过多的副作用而变得昏昏沉沉的。
察木力斯曾经发来几条信息,大部分都是些关于加文特那边的家长里短。毛鳞–丝壳消失了:哈弗利斯正考虑重新转回女性以便多生一个孩子;中心智脑和景观园艺家们已经为星环远端上最新构建的板块“特凡纳”定下了揭幕日期,戈奇离开的时候它的天气系统还没完工呢。而现在,再过一两年它就可以对外界开放了。察木力斯说他们没提前找耶雅商量一下,她大概会不高兴吧。察木力斯还祝戈奇一切安好,并询问他的近况。
耶雅只发来了一张带动画的明信片。她懒洋洋地躺在一张重力网里,背景不知道是一张大屏幕还是一个观测台,上面挂着由蓝色与红色气体组成的巨星。耶雅说自己跟舒罗,还有他的一班朋友们旅途很愉快,不过她看上去似乎不太清醒。她晃着一根手指指着戈奇,说他竟然还没等到她回去,走得那么仓促,又要离开那么久……接着她似乎看到了终端机画面以外的某个人,于是关掉了机器说她会晚些再联络他。
戈奇让“限制因素”号通知对方自己已收到信息,但并没有马上回复。这些来电让他感到些许落寞,但很快他又投身入“阿扎德”中,除了游戏什么也不去想了。
他开始和飞船说话,它比遥控嗡嗡机要平易近人多了。正如沃希尔所说的,飞船本身相当和蔼可亲,尽管称不上聪明,但在“阿扎德”上却颇有造诣。事实上,戈奇发现这艘老飞船对于“阿扎德”的了解比自己还多,它充分地学习了这个游戏的技巧,并且乐意指导戈奇,一如它乐意享受这个精妙绝伦的游戏给它带来的自豪感。它承认它从未真正开过火——也许它正在“阿扎德”里寻找某些自己没有在战争中感受过的东西吧。
“限制因素”号是编号50017的“杀手”级通用战斗飞船,在七百一十六年前伊迪兰战争的后期、整场太空战争接近尾声的时候造出来的最后一批飞船。理论上说这艘飞船应该投入过实战,但它可能从未真正陷身险境。
三十天之后,戈奇开始摸到点儿门路了。
“阿扎德”的一部分棋子使用了生物技术,被雕刻成植物和动物的棋子(都是经过基因改造的细胞)在第一次被摆上棋盘的时候会发生性状上的变化,以不同的颜色、形状和大小表示出棋子的价值和子力。“限制因素”号宣称自己造出来的棋子栩栩如生,真假莫辨,戈奇却觉得它未免有点儿自信过头。
只有当他开始通过触摸、闻嗅棋子来判断它们的成长的趋势变得更强还是更弱,更快还是更慢,迅速消亡还是长盛不衰——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游戏到底有多么难。
他对这些用生物技术改造过的东西束手无策,它们就像是普普通通的上了色的雕刻植物,死气沉沉地躺在他手里。他反复把玩它们,把双手弄得脏兮兮的。他分辨它们的味道,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而它们一旦被摆上棋盘,就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他以为会变成战舰的东西结果变成了炮灰,他以为是用来防御的材料结果变成了瞭望哨。
四天之后,戈奇陷入了绝望之中,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要求他们送他回奇亚克。他会向星际事务部说明一切,寄希望于他们能留住毛鳞–丝壳或是封住它的嘴。他再也不想玩这个让人备感挫折、捉摸不透的游戏了。
“限制因素”号建议他暂时先不要管生物技术那部分,集中精力对付在副棋盘上进行的热身赛。因为如果戈奇赢得这一阶段的胜利,他就可以选择接下来的游戏里使用哪种生物技术。戈奇听从了它的建议,并且颇有进展,但他仍旧觉得前途一片惨淡。有时候他正在思索某些游戏里的难点,突然发现“限制因素”号已经跟他说了好几分钟的话了,结果不得不请它再重复一遍。
时间一天天过去,飞船时不时建议戈奇该开始操作生物棋子了,它还建议他最好事先用点儿小药来找找感觉。它甚至建议他带上几个关键棋子上床睡觉,当他睡着的时候要手握着它们或是抱着它们,把它们当做他的小宝宝。戈奇每天醒来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蠢透了,暗自庆幸没有人看到自己早上的这副模样(但他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与毛鳞–丝壳的那段经历让他过分敏感起来,他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不能确信自己不处于任何人监视之下了。也许“限制因素”号正窥视着他,也许星际事务部正在观察他,评估他……但是他决定再也不管这些破事了)。
戈奇每十天休息一次,这也来自飞船的建议。他开始更全面地探索飞船,尽管船舱里的东西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戈奇习惯于乘坐民用飞船,这些民用飞船的构造与一般人类居住的建筑相似,它们的密度和设计相仿,都有单薄的墙体和广阔的室内空间。但是战舰不同,战舰的构造更像是一块实心的岩石或金属,像一颗小行星,只有几段通往洞口的通道,几个仅能容纳入们室内走动的岩洞。他或是漫步,或是攀爬,在原本的过道和走廊里上蹿下跳,有时停在三间前舱里,凝视着那些从没有人动过、看上去完全冻结了的机器设备。
主电磁炮周围环绕着与它相连接的干扰保护罩、扫描器、追踪器、照明器、置换器和二级武器系统,一大堆器械码放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上去就像是一颗跟火山口一样的大眼珠,外表饰以一节一节的金属。这堆器械轻易占去了直径二十米的面积,但是飞船说——戈奇觉得它好像很自豪——如果把它完全架设起来,它能以惊人的速度运转这套器械。对人类而言那是稍纵即逝的一瞬间,只要稍一眨眼,就错过了。
他还检视了船身上的一个球形舱,里面是空的。等他们到达目的地的移民船之后里面将会安上一个星际事务部的舱室,他到了伊埃之后就得住在那个舱室里了。他通过全息影像查看了一下规划图,房间还算宽敞,但实在比不上伊克洛。
他还学到了更多关于阿扎德帝国的知识,它的政治经济,它的哲学宗教(包括信仰和风俗),以及它那些居于被统治地位的物种和性别。
对戈奇而言,阿扎德帝国纷乱如麻,充满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实实在在的矛盾:它极度暴力却又凄恻伤感,惊人地野蛮同时又意外地高雅,丰富多彩交织着乏善可陈(然而无法否认的是,它强烈地吸引着他)。
正如他被告知的那样,在阿扎德人这种麻木不仁的生活里,只有一样东西是永恒的,那就是“阿扎德”游戏,它渗透进社会的每一个阶层中,仿佛一支掩藏在嘈杂噪音之下永恒不变的主旋律。现在戈奇明白沃希尔的意思了,它曾说过,星际事务部认为正是“阿扎德”支撑起了整个帝国。除了它,谁都没有这种力量。
大多数的日子戈奇都泡在游泳池里。球形舱内添了一台全息投影仪。“限制因素”号本打算在这直径二十五米的宽广舱室的内壁上展现一片蓝天白云,但是戈奇表示自己已经厌倦了这种风景,他让它把太空真实的样子展现出来——那艘船把这叫做调整后的等比视图。
当他在那虚幻的黑暗太空中载沉载浮,在那些缓慢运动的星尘微粒中穿梭往来,或是潜入昏暗温热的水流中时,他感觉自己仿佛也变成了一艘飞船所投下的柔和倒影。
到了第九十天的时候,戈奇感到自己已经开始找到操纵生物棋子的手感了。他现在已经能和飞船在所有的副棋盘以及其中一块主棋盘上进行精简版的游戏,而在每天晚上三个小时的睡眠里,他总是梦到旁人,梦到自己的人生,仿佛重新经历了自己的童年、少年和余下的时光——那其中奇怪地混杂着他的记忆、他的幻想和无法实现的渴望。他总想给察木力斯、耶雅或是奇亚克星环上其他给他发过消息的人写点或者录点什么传回去,但似乎总找不到合适的时间。他拖得越久,就越难提起笔来。渐渐地人们不再与他联系,戈奇有些内疚,同时又感到松了一口气。
在离开了奇亚克星环一百零一天之后——大约驶出了两千光年的距离——“限制因素”号与河流级超级牵引船“去你大爷”号会合了。这两艘对接在一起的航天器现在被包裹在一块椭圆形的场中并开始提速,以便与那艘通用系统飞船接触。看起来这得花上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因此戈奇就和平常一样上床睡觉了。
结果“限制因素”号中途把他叫醒,还帮他打开了起居室的屏幕。
“怎么了?”戈奇困倦地问道,一丝忧虑升入他的脑海。房间里的全息屏幕占掉了一整面墙,看上去就像一扇窗户似的。他正准备关掉屏幕继续回去睡觉,这时屏幕上出现了超级牵引船背后的星空,紧接着出现了一幅山水风景,缓慢移动的一连串图像,有山川湖泊,森林溪流,从正上方看下去,景象全都历历在目。
一艘飞船正慢慢地驶过这片风景,像一只懒洋洋的虫子。
“我想你会很乐意看看这个的。”
“限制因素”号说。
“那里是哪儿?”戈奇揉揉眼睛问道。他不大明白,他本以为所谓“跟通用系统飞船对接”的意思是这艘船无须减速,再用超级牵引船为他们加大马力,让他们赶上飞船。然而现在他们好像停了下来,悬浮在某个星环或某个行星——甚至更大的东西上。
“我们现在与‘小捣蛋’号会合了。”
“限制因素”号告诉他。
“会合了?它在哪儿?”戈奇坐在床边荡着腿。
“你现在看到的就是它的顶层公园。”
屏幕上的图像正在后退(肯定是因为之前被放大过),戈奇惊觉“限制因素”号正在缓慢地接近他眼前这艘巨大的飞船。它的顶层公园呈现出一个粗略的正方形,他看不出来边长是多少。隔着朦朦胧胧的雾气,他看到巨大而规整的峡谷初露端倪,高耸的山脊在广袤的大地上层层向下渐进。自上而下的光芒照亮了云层、土地和水流,戈奇发现自己甚至看不到“限制因素”号的影子。他向飞船提了好几个问题,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尽管高度只有四公里,这艘星陆级通用系统飞船“小捣蛋”号的长度却达到了五十三公里,宽度则为二十二公里。顶层公园占地四百平方公里,而这艘船的总长度,精确计算到它的两个最远端的话则有九十公里出头。作为一艘设计上偏重运输而非生活的飞船,船上的人口仅有两亿五千万。
=* * *
“小捣蛋”号花了五百天时间穿越主星系进入了克劳德星系的范围内,而戈奇也逐渐掌握了“阿扎德”游戏,甚至还有富余的时间来跟人交往。
他们都是星际事务部的工作人员,有一半是这艘通用系统飞船上的船务人员。比起操作飞船——船上的三台主智脑其中的任何一台都能轻易完成这一任务——他们的工作更多的是治理船上的社会。他们还要观察,要研究来自星际事务部其他分支及通用系统飞船上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新信息,要学习,还要在星际事务部发现、调查——甚至有时候干涉——在拥有知觉物种的社会里,作为“文明”人类的代表去与之沟通。
另一半人则隶属于一些更小的飞行器。有些人停在这里稍作休整,有些人像戈奇和“限制因素”号一样只是搭个便车,有些人会中途离开这里去调查这条航线上的其他星团,还有一些人则滞留在这里,直到他们的飞船在未来的某天造好一现在它们还只是清单上的数字呢。
“小捣蛋”号是被星际事务部称为“生产型”的通用系统飞船,各种物资和人力在此集结,等待它将他们分配到它制造出来的其他次级系统和小型殖民船上。其他型号的通用系统飞船则是以让居民生息繁衍为主要目的,经济上完全自给自足,也足以供应它们生产出的其他飞行器。
戈奇在顶层公园里消磨了好几天,有时散步,有时驾驶着真正拥有双“翼”、由螺旋桨驱动的飞行器(当时那里很流行这玩意儿)翱翔其中。最后他甚至成了一位技艺高超的飞行员,参加了一场飞行比赛。比赛里数千架轻便飞机在飞船的上空组成了数字“8”的形状,飞进一条贯穿整艘飞船的甬道,再从下方的另一端穿出来。
“限制因素”号停泊在与某个主要港口一路之隔的地方,它说服他参加了这个比赛,说这个比赛有助于帮戈奇放松心情。戈奇回绝了所有对弈邀请,但是偶尔会从一大堆邀请里拣出一两份,参加别人举办的酒宴、舞会或是其他聚会。有时他晚上并不回“限制因素”号过夜,相应地,这艘老旧的战舰也作为主人接待过好几位年轻的女宾。
大多数时间里戈奇仍然把自己锁在船上,研究各种数据、表格或是观看过去的游戏录像。他手里摩挲着几枚生物棋子,一边在三块主棋盘上走来走去,一边留意地表和棋子的摆放。他脑子转个不停,思索着棋盘上的路数和时机,强项和弱点。
他还花了二十来天突击学习了帝国的通用语言伊埃语。他本来打算在那里还是照常说玛瑞语,再通过翻译机跟他们沟通。但他义怀疑伊埃语与游戏本身可能存在着某种微妙的联系,出于这个缘故他还是学习了他们的语言。稍后“限制因素”号告诉他,不管怎么样,能够说伊埃语是最好的,因为“文明”甚至不想让阿扎德帝国的人知悉玛瑞语的奥秘。
戈奇抵达“小捣蛋”号不久之后,星际事务部就派来了一只嗡嗡机,一只体形比毛鳞–丝壳还要小的嗡嗡机。这只嗡嗡机的平面呈圆形,由互相分离的几个部分组成:里面是一颗静止的核心,外面环绕着几圈旋转的圆环。它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一只受过外交技能训练的资讯库嗡嗡机,名叫特莱贝尔·弗利尔–伊姆萨霍·艾普–汉德拉·洛金·埃斯特拉。戈奇跟它打招呼之前先打开了自己的终端机。它一走,戈奇就给察木力斯·阿马尔克–泥发了一条信息,里面附上了他与特莱贝尔见面的录像。察木力斯不久就回复了,说它看上去正如它所声称的那样,确实是一只新型的资汛库嗡嗡机。虽然不像他们设想的那样是个老学究型的嗡嗡机,不过应该不会造成威胁。察木力斯表示自己从来没听说过这种外形的嗡嗡机具有攻击能力。
这只年迈的嗡嗡机最后又说了一些加文特上的琐事:耶雅·梅丽斯提诺克斯正考虑离开奇亚克星环,到别处继续做她的景观园艺师。她现在对一种叫做“火山”的地形很感兴趣,不知道戈奇听说过“火山”没有?哈弗利斯又转了一次性。波露拉尔教授向他致以问候,但是如果戈奇不回话的话她也不打算说什么别的了。毛鳞–丝壳,谢天谢地,已经很久没见到它了。中心没能追踪到这个神出鬼没的坏蛋,可伤自尊了——但是它应该还在星环智脑的管辖范围内,因此在下次人口普查的时候他们不管怎样也得逮着它。
在与弗利尔–伊姆萨霍初次会面之后的几天里,戈奇总觉得它身上有什么东西不大对头。弗利尔–伊姆萨霍简直小得可怜,只要双手拢起来就能把它完全罩住。不知怎么的,戈奇看到它的时候总觉得不太舒服。
后来他终于发现了,应该说是某天早上一觉醒来的时候突然意识到的。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题梦,在梦中他被困在一个金属小球里,在一场奇异而残酷的游戏里滚来滚去……弗利尔–伊姆萨霍,这只嗡嗡机外面那一圈旋转的圆环和光盘似的白色外壳,像极了“攻城略地”里记录隐藏棋子的小瓷片。
亭亭如盖的树荫下放着一把躺椅,戈奇舒服地斜倚在上面,看着在下方的溜冰场里滑冰的人们。他只穿着马甲和短裤,不过由于溜冰场和观赏区被一道隔热幕分开了,他周围的空气还是挺暖和的。他时而看下终端机的屏幕,背诵几个概率方程,时而又将目光投向溜冰场,他的几个朋友正在打磨光滑的冰面上绕圈滑行。
“真是美妙的一天,杰诺·戈奇。”弗利尔–伊姆萨霍用它那短促的细小声音说道,一边落在了椅子软绵绵的扶手上。正如往常一样,它散发着黄绿色的光,一种和蔼可亲的颜色。
“你好。”戈奇扫了它一眼,问道,“最近在忙什么?”他轻触了一下终端机的屏幕,开始查看另一组数据和方程。
“哦,其实吧,我最近在研究几种栖息在这艘通用系统飞船内部的鸟类。鸟类真是有趣极了,你不觉得吗?”
“嗯哼。”戈奇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眼睛盯着变幻的表格,“我不明白的是,”他接着说,“在顶层公园散步的时候,不出意外,你总能时不时看到些鸟粪;但是在飞船内部,却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通用系统飞船内部是派出了嗡嗡机帮这些小鸟善后还是怎么呢?虽然只要去问一问就好了,不过我想试着自己推断一下,总会有合理的解释的。”
“哦,这再简单不过了,”这只小嗡嗡机说道,“你只要把这些鸟儿和植物视为共生关系就可以了。这些鸟只排泄在特定树木的范围内,如果它们不这么做的话,这些树就结不出供它们食用的果实了。”
戈奇垂下目光扫了它一眼。“我明白了,”他冷冰冰地说道,“算了,反正我也觉得这问题挺无聊的。”他又把注意力放回方程上,将浮动着的终端机屏幕略作调整,让它正好能挡住弗利尔–伊姆萨霍。嗡嗡机沉默了一会儿,发出了歉疚的紫光,接着又混入了些许“请勿打扰”的银光,静悄悄地飞走了。
弗利尔–伊姆萨霍大多数时间里都自得其乐,它不住在“限制因素”号上,每天拜访戈奇一次左右,戈奇对此深感满意。这只年轻的嗡嗡机——它说自己只有十三岁——有时候还挺招人烦。“限制因素”号向戈奇保证弗利尔–伊姆萨霍能胜任自己的任务,即教导戈奇不至于在帝国的社交场合里失态,并使他在到达帝国时能始终保持较高的语言水平。同时它也向弗利尔–伊姆萨霍保证,戈奇并没有瞧不起它的意思,稍后它还把和弗利尔交谈这件事告诉了戈奇。
加文特那边传来了更多的消息。鉴于戈奇已经渐渐开始熟悉“阿扎德”,他也就有了空余时间给奇亚克上的人们回信或是录制几段讯息了。戈奇和察木力斯以大约五十天一次的频率通信,但是他发现自己没什么可说的,因此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察木力斯在说:哈弗利斯性情大变,她现在又想作为父亲为自己添个孩子了。察木力斯正在编纂一部关于它曾经造访过的几颗原始行星的历史。波露拉尔教授正在享受她长达半年的公休,远远避入了奥斯莫伦板块的深山老林里,连终端机也没带上。奥兹·哈珀,那个神童,现在已经克服了羞涩,开始在大学里教授游戏课了。如今她已经成为顶级玩家圈中一员,大放光彩。为了要更好地了解戈奇,她曾在伊克洛小住了一段时间,她公开表示戈奇是“文明”上最优秀的游戏玩家。她关于两人在哈弗利斯家那场著名的“天罗地网”的分析报告广受好评,让人印象深刻。
耶雅传来消息说她真是受够奇亚克了,她要离那儿远远的。她已经收到好几封来自其他板块建筑集团的邀请函,她会从中选一个,好让人们看看她的本事。在她跟戈奇的对话中她把大部分的时间用来阐述自己关于人造火山的原理,手舞足蹈地向他解释如何将阳光聚焦在板块的地底以加热另一边的岩层,或者直接用发电机产生足够的热量。她还给他看了几段火山喷发的影像,不停地解释它们的作用和可能的改进方法。
戈奇开始觉得,比起与火山共舞,悬浮岛屿听上去也不那么糟糕了。
“你见过这玩意儿了吗!”这天,弗利尔–伊姆萨霍咆哮着冲进了游泳池边的小房间里,戈奇正在那儿吹干身子。在这只小嗡嗡机的背后,一束纤细的黄绿色光(但是上面闪烁着愤怒的白色)拖着一台款式土气,结构看上去很复杂的巨大嗡嗡机。
戈奇眯起眼看着它,问:“它怎么了?”
“我得套上这鬼东西!”弗利尔–伊姆萨霍哀号道,它身上的光束一挥就把那台老式嗡嗡机的外壳弹开了。这台古老的机器里什么也没有,戈奇好奇地靠过去往里头看,发现在机器的正中央有一个小小的网架,正好能盛得下弗利尔–伊姆萨霍。
“哦。”戈奇转过身去,一边笑一边擦拭着身上的水珠。
“他们让我接这份工作的时候可没说过这个!”弗利尔–伊姆萨霍抗议道,砰的一声砸上了那台嗡嗡机的外壳。“他们说这是因为帝国人想不到我们嗡嗡机的体形只有这么点儿大!那他们当初怎么不派一台大点儿的嗡嗡机过来呢?非要我穿上这个……这个……”
“奇装异服?”戈奇接口道,用手捋了捋头发,走出了房间。
“奇装?”这只资讯库嗡嗡机大叫起来,“奇装?奇脏还差不多吧,一堆废铜烂铁!这还不算完呢,他们还让我一直发出‘嗡嗡嗡嗡’的噪声,还要带上静电,就为了告诉那群野蛮的白痴们,我们造不出只正常点儿的嗡嗡机!”它几乎已经在尖叫了,“‘嗡嗡嗡嗡’!你来叫给我听呀!”
“你可以申请让别人来替你的位置。”戈奇冷静地回答道,穿上了睡袍。
“哦,是啊,”弗利尔–伊姆萨霍苦涩地说道,带着一种近乎讥诮的口气,“然后我就他妈的只能打打杂了!因为我不懂‘团队合作’!”它伸出一道光鞭,抽打着身边的空壳。“我算是被这坨垃圾吃定了。”
“嗡嗡机,”戈奇说道,“我向你致以深切的同情和衷心的慰问。”
=* * *
“限制因素”号小心翼翼地驶出了港口,两台超级牵引船从旁协助,直到它顺利落在二十公里长的通道上。这艘飞船和它的拖船慢慢从大型通用系统飞船的前端驶了出去。有几艘飞船、飞行器和设备在“小捣蛋”号周围的大气里活动着——通用星际接触飞船,巨型超级牵引船,航天飞机、热气球、真空飞艇和滑翔机——人们在机舱、车厢或是太空服里飘来飘去。
有些人来为他们送行。升降拖车陆续散开了。
“限制因素”号飞了起来,穿过航空港一层又一层的舱门,飞过空荡荡的船头,飞过悬空的花园,飞过熙熙攘攘的露天居民区。在那里,有的人在散步,有的人在跳舞,有的人坐着吃东西,有的人正伸长了脖子看空降表演,还有的人正在锻炼。有些人冲这边挥了挥手。戈奇看着挂在休息室里的屏幕,甚至看到了好几个他认识的人。他们开着飞机超过戈奇的飞船,大声喊着再见。
戈奇对外宣布,他在参加帕德瑟利希大赛之前将要独自旅行一阵子,并且暗示他也许会退出这场大赛。戈奇这次突如其来的离开奇亚克和公众视野引起了几家媒体的兴趣,他们还特地派出了驻“小捣蛋”号的记者对他进行采访。戈奇自己也认为星际事务部这一招非常高明,现在他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他已经厌倦了普通的游戏生涯,这次的旅行和帕德瑟利希大赛正是为了重拾他渐渐熄灭的热情。
人们似乎对此深信不疑。
飞船越飞越高,飞到了云雾弥漫的顶层公园边上,飞向空气更为稀薄的高空。它与“原动力”号超级牵引船会合之后,一同朝通用系统飞船的大气层外进发。“限制因素”号开始穿越包围在通用系统飞船外部的各种保护层:防撞层、绝缘层、感光层、信号传输层、能量牵引层,外部防护层、外部感光层,最后它终于挣脱出来,又一次回到了浩瀚的超空间中。经过几小时的减速,这艘未经武装的飞船调整回了自己的常速,于是“原动力”号又开足马力,返身回去追自己的母舰了。
“……因此你还是洁身自好一点。他们不习惯正眼看待‘男性’,尽管你在他们眼里是个异类,但是如果你在他们那儿找了个性伴侣,他们会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就没点好消息吗,嗡嗡机?”
“还有,别在那里提起‘性别转换’。他们知道腺素药物是怎么回事,虽然不大明白它具体的功效,但他们对于身体改造这块一无所知。我的意思是说,皮肤强化之类的事怎么说都无所谓,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你要是暴露出你那话儿的排水系统是重新设计过的,肯定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真的吗?”戈奇答道。他正坐在“限制因素”号的起居室里,弗利尔–伊姆萨霍和飞船正在跟他简述他在帝国里应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还有几天他们就要进入帝国的国界了。
“是的,而且他们会嫉妒你的,”那只小嗡嗡机用它那种尖利得甚至有些刺耳的声音说道,“也可能会觉得很恶心。”
“尽管他们的确很嫉妒。”飞船通过他的远程嗡嗡机补充道,还叹了口气。
“好吧,没错,”弗利尔–伊姆萨霍说,“但肯定还是会恶——”
“需要记住的是,戈奇,”飞船迅速地打断了它的话,“他们的社会是建立在所有制基础上的。你看到的每一样东西,摸到的每一样东西,任何你可能与之发生联系的东西,都是属于某个人或者某个机构的。那是他们的东西,那东西属于他们。因此同样地,你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对于自己的社会地位和从属关系有着清醒的认识。
“一定要牢记的是,对人的所有权也是存在的。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奴隶制——帝国人还很自豪自己废除了这种制度——但是根据一个人的性别和社会阶层,他是可能被某个人或者其他人部分占有的,他出卖自己的体力或是脑力以获取报酬。对于男人而言,他们多数把自己当作雇佣兵给卖了,在帝国的武装军队里,男人们真的像奴隶一样,没有人身自由,稍不服从就可能丢了性命。对于女人而言,她们通常出卖身体,与那些中性人结为一种被称为‘婚姻’的合法关系,然后那些中性人再根据她们在性方面的表现来付——”
“喂,飞船,得了吧!”戈奇大笑起来。他自己也研究过帝国,读过它的历史,还看了几部纪录片。这艘飞船关于帝国风俗民情的观点充满偏见,完全是从“文明”的思维出发的。弗利尔–伊姆萨霍和飞船的遥控嗡嗡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接着这只资讯库小嗡嗡机的光晕涨成了灰黄色,认输似的又用它那高音说了起来。“好吧,我们再从头讲起……”
“限制因素”号飞到了伊埃星的上方,正如戈奇两年前第一次在伊克洛的屏幕上见到的那样,这是一颗蓝白色的美丽行星。两艘帝国的战舰一左一右跟随着飞船,每一艘都有它的两倍长。
这两艘战舰从伊埃系统的边界开始就一路跟着它,“限制因素”号的行驶速度比它平常的超空间速度要缓慢得多——它的正常速度也是需要对帝国保密的——现在它停了下来。它的八个舱室转成了透明模式,展示着它的三块游戏台、悬挂舱、船身中的游泳池,其中三个空空荡荡——原本装在那儿的武器已经在“小捣蛋”号上卸下来了。不过帝国方面还是派出了一艘载着三名官员的小型飞行器前来确认。其中的两名和戈奇待在一块,另外一名则依次检查所有的舱室,接着查看了一圈全船的概貌。
距离抵达伊埃星本土还有五天时间,这些官员将一直留在船上。他们就跟戈奇猜测的一模一样,长着一张扁平而宽大的面孔,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他们一站到戈奇面前,他就发现这些人的体形比他要小,但是不知怎么的,他们的制服使他们看上去高大了一些。这还是戈奇第一次见到所谓的“制服”,这给他带来了一种奇怪的眩晕感,一种格格不入、独在异乡的感觉,让他又惊又畏。
戈奇对于自己这一趟的目的心知肚明,因此他也并不奇怪他们对他采取了这样的态度。他们好像对他视而不见,极少跟他搭话,就算在说话的时候也绝不跟他产生目光接触。戈奇感到自己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怠慢过。
这些官员看起来对飞船很感兴趣,但是对弗利尔–伊姆萨霍——当然,它总是躲着他们——和飞船的远程嗡嗡机则毫无感觉。弗利尔–伊姆萨霍在这些官员登船之前的几分钟,才终于不情不愿、忍辱负重地钻进了那个掩人耳目的嗡嗡机壳子里。它把自己关在里面生了几分钟的闷气,戈奇则一直在一边开导它说那复古的、华丽的、连气场都没有的外壳看上去简直魅力四射。不过当官员们登上飞船的时候,它还是一下子就飞走了。
这就是,戈奇心想,这就是你教我的语言习惯和社交礼貌吗?
“限制因素”号的远程嗡嗡机也好不到哪里去。它跟在戈奇后面转来转去,假装自己不会说话,假装自己老是要笨手笨脚地到处撞翻东西。有两次戈奇一转过身就差点被这只愣头愣脑的正方体绊倒,真是恨不得一脚把它踢飞。
戈奇还得向那些官员解释,在这艘飞船上——据他所知,没有什么舰桥啊驾驶舱啊控制室之类的东西,不过他觉得他们并没有相信。
当他们抵达伊埃星本土的时候,那些官员与他们的战舰联系上了,并且用快得让戈奇听不懂的语速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话。此时“限制因素”号插了一嘴,也开始叽里咕噜地说了起来,他们好像讨论得还挺热烈。戈奇环视四周,想让弗利尔–伊姆萨霍给他翻译一下,但是它又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试着去理解他们飞快而模糊的交谈,结果越听越糊涂。因此他决定还是让他们讨论出结果再说,自己乖乖坐一边儿吧。他一转身,就被浮在他身后的远程嗡嗡机绊了一跤,与其说他是坐在了沙发上,还不如说他是摔到了沙发。那几名官员朝这边扫了一眼,戈奇羞得涨红了脸,而那只远程嗡嗡机呢,趁戈奇还没抬腿踹它之前就飘远了。
这就是,他想,这就是弗利尔–伊姆萨霍。这就是星际事务部那些自以为完美无缺的策划,自以为老谋深算的安排。这位星际事务部的年轻代理人,甚至连好好地假装四处晃晃也不肯——它宁愿藏在暗处顾影自怜。
通过对帝国的了解,戈奇意识到,倘若在帝国,这一切是决不会发生的。帝国人深知何为“职责”,何为“命令”,并严格地遵从它们。否则,他们就得为此付出代价。
他们按命令行事。他们有铁一般的纪律。
最后,三位帝国官员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又跟飞船谈了一阵,就把戈奇留在当场,转而去视察悬挂舱了。他们走了之后,戈奇通过终端机询问飞船他们吵了些什么。
“他们想多带几个人和几台机器上来,”飞船告诉他,“我跟他们说不行。没什么可担心的。你现在收拾收拾行李搬到悬挂舱去吧。一个小时之内我们就要进入帝国疆域了。”
戈奇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如果你忘记告诉弗利尔–伊姆萨霍马上就要降落了,”他半开玩笑地问道,“我岂不是得一个人踏上伊埃了——那也太可怕了。”
“不堪设想。”飞船回答说。
戈奇在走廊里与遥控嗡嗡机擦肩而过,它正在半空中慢慢地旋转着,一上一下不规则地跳动着。“有必要搞成这样吗?”他问。
“服从命令而已。”它不耐烦地答道。
“服从过头了吧。”戈奇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开始打包行李。
正当他整理行装的时候,一个小包从一件外套里掉了出来——自从他离开伊克洛以后就再也没穿过这件外套了。那个小包在柔软的地面上弹了几下。他把它捡了起来,解开上面的缎带,心想不知道是哪位“小捣蛋”号上的女士送给他的呢。
包裹里是一只纤细的手镯,是仿造一个非常辽阔而富饶的星环做成的。它的内侧一半是白昼,一半是黑夜。他把手镯拿到眼前细看,可以看到非常细小、仅可辨认的光线照在黑夜的那一半:白昼的那一半则展现出波光粼粼的蔚蓝大海与缥缈云层下的细碎陆地。整只手镯里的景象都被它自己发出的光所照亮,能量来源就安置在手镯狭窄的接口处。
戈奇将它套到手上,手镯在他腕间闪闪发光。通用系统飞船上的人竟然会送这种东西,可真是稀罕啊。
这时他看到了包裹里的便条,就捡了起来。“纵君往千里,故乡犹长记。察木力斯。”
他看着这个名字,不由得皱了皱眉——先是感到一阵陌生,接着越来越羞愧,越来越恼怒——他想起了他离开加文特的那个夜晚。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当然了。
察木力斯那时确实送了一份礼物给他。
他却忘记了。
“那是什么?”戈奇问。他现在正坐在飞船从“小捣蛋”号上带来的星际事务部舱室里。他和弗利尔–伊姆萨霍刚刚转移到了这艘小飞行器上,正向滞留在国境之外待命的老飞船道别。就在戈奇的座舱在两艘护卫舰的保护下降落的时候,它在另外两艘战舰的陪护下,装出一副艰难而缓慢地挣脱了重力束缚的样子,调头向外太空驶去。
“什么是什么?”弗利尔–伊姆萨霍浮在他身边,那套伪装的壳子被它丢在地上。
“那个——”戈奇指了指屏幕正下方的景象。他们现在正在飞越戈罗斯纳切克,伊埃星球的首都。帝国不喜欢有飞船直接从城市正上方的大气层里落下来,所以他们只好降落在海上。
“哦,”弗利尔–伊姆萨霍说,“那个呀,那个是‘迷宫监狱’。”
“监狱?”戈奇问道。他们飞过复杂的围墙和呈几何扭曲的长条形建筑。首都市郊的风景也进入了屏幕上的画面。
“是的。谁触犯了法律,谁就会被扔进迷宫里。至于具体的地点嘛,则依其罪行的性质决定。这既是一个具体存在的迷宫,又是一个道德与行为上的迷宫。顺便说一下,它的外观完全不会提示里面的路径是怎样的,只是为了好看罢了。在押的犯人们必须服从指示,表现良好,否则就寸步难行,甚至可能被扔进更深的迷宫里。按理说,一个态度良好的犯人在几天内就可以从迷宫里脱身,至于一个十恶不赦的犯人呢,那就一辈子都出不来了。为了避免监狱里面过于拥挤,里面还设有时间限制。如果人太多的话,就会有人被扔到流放地去,一辈子都回不来啦。”
嗡嗡机话音刚落,监狱就彻底从他们脚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占据了整个屏幕的城市,到处是旋涡状的街道、建筑和圆顶,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迷宫。
“挺有创意的,”戈奇说,“效果如何?”
“他们试图让我们相信它效果显著。事实上这只是他们不肯精确量刑的借口。无论如何,有钱人总是能花钱买到出路的。不管怎么说,好吧,至少对于统治阶层而言,效果显著。”
在两艘护卫舰的伴随下,戈奇的座舱在河岸的机场上着陆了。这条宽广泥泞的河流距离市中心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河上架着好几座桥,周围环绕着许多中高层的建筑和低矮的圆顶房屋。戈奇从飞行器上走下来,身边的弗利尔–伊姆萨霍已经穿上了它那古董伪装,正发出巨大的噪声和噼里啪啦的静电。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块巨大的人造草皮上,草皮一直延伸到机舱的后面。他面前站了四五十个穿着各式各样制服或便服的阿扎德人。戈奇努力地分辨了一会儿,认出他们中的大多数是中性人,也就是统治性别,只有极少数的男性和女性。稍远处站着几排穿着整齐制服的男性,肩上扛着武器,再远些是乐队,正在演奏着嘈杂刺耳的音乐。
“那些扛枪的家伙们只是仪仗队,”弗利尔–伊姆萨霍透过伪装对他说,“别紧张。”
“我没紧张。”戈奇答道。他知道这是帝国的惯例:在正式场合,帝国的欢迎团总会由政府官员、保镖、游戏机构的官员、相关人士的姬妾们和新闻媒体的代表组成。一个中性人向他走来。
“在伊埃语里,这位的头衔是‘阁下’。”弗利尔–伊姆萨霍悄悄说道。
“什么?”戈奇问,他什么也听不见。它发出的噪音把自己的声音都盖住了——那噪声几乎掩盖了所有声音,除了欢迎乐队的奏乐。它发出的静电把戈奇的头发全吸到了一边。
“我说,你应该称他为‘阁下’,用伊埃语。”弗利尔–伊姆萨霍在嗡嗡的噪音声中说道,“但是别跟他发生肢体接触,当他举起一只手的时候,你就举起两只手,然后致以问候。但是记住,别碰他。”
那个中性人在戈奇面前停了下来,举起了一只手,说道:“欢迎来到阿扎德帝国,来到伊埃,来到戈罗斯纳切克,穆拉特·戈济。”
戈奇努力忍住挤出个鬼脸的冲动,举起了双手(书上的解释是,表示自己没有携带武器),小心翼翼地用伊埃语说道:“我很荣幸踏上伊埃这块神圣的土地。”(“不错的开场。”嗡嗡机在一边说。)
在欢迎仪式接下来的部分里,戈奇都过得昏昏沉沉的。在外面的时候,戈奇被头上的两个太阳晒得头晕眼花,直冒虚汗(他被邀请去检阅仪仗队,但却不知道到底该看什么)。当他走进机场里去参加欢迎宴会的时候,房子里散发出的奇怪味道让他愈发意识到,他在这里确确实实是个异乡人。他被引见给各式各样的人,当然,仍然是以中性人为主。他还发现,当自己用那口不错的伊埃语来称呼他们的头衔时,他们都很高兴。弗利尔–伊姆萨霍从旁指导他该做什么,该说什么,戈奇只听到自己嘴里不停说出得体的话语,举止也非常优雅,但是他对他们的整体印象却是一些七手八脚、吵吵闹闹而又不耐心听人说话的家伙——他们身上的味道也难闻极了。当然,戈奇觉得对他们而言,自己身上大概也带着一股异味吧。他还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认为他们一定在背后——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嘲笑他。
撇开生理上的差异不谈,阿扎德人看起来比“文明”人要简洁得多,刻苦得多,也坚定得多。他们精力充沛得甚至到了——如果说的难听点——神经过敏的地步。至少那些中性人是这样的。至于男性,就戈奇所接触的这寥寥几人而言,他们看起来更呆滞,更空虚,更麻木,躯体也显得肥胖笨重;女性则更娴静——这使得她们看上去有些深沉——相貌也更精致一些。
他想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又是怎么一个模样。他发现自己有时会像盯着他们那奇异的建筑和内部装潢一样盯着他们发呆……同时他也发现许多人——仍然是以中性人为主——也牢牢地盯着自己。有时候弗利尔–伊姆萨霍得跟他重复好几次,他才能反应过来它在跟自己说话。它那单调的嗡鸣声和噼啪作响的静电一整个下午都陪伴在他身边,为戈奇平添了一份迷乱而梦幻的不真实感。
他们向他进献美酒佳肴。“文明”人和阿扎德人的生理结构类似,因此有好几种食物和饮料是两者都可以食用且消化的,比如酒。他来者不拒,喝掉了他们所有的祝酒,但是在体内把它们分流掉了。他们现在置身于机场里一栋低矮狭长的建筑里,虽然败絮其外,室内却装潢得极其奢华,长桌上摆满了盛馔金樽。身着制服的男性在一旁侍候他们,他小心地没有跟他们搭话。他发现跟自己聊过几句的人,要么是说得太快,要么是把语速故意放得太慢——不管怎么说,他还是马马虎虎地跟人谈了好一阵子。许多人问他怎么独身一人过来,他试图解释他有一只嗡嗡机作陪,但是人家怎么也听不明白,最后他只好简单地告诉别人因为他就喜欢独身旅行。
还有些人问他的“阿扎德”水平如何。他诚实地回答说他也不知道,飞船可从来没有跟他谈过这个问题。他只能回答说他希望自己不至于玩得太糟,别让他的东道主们后悔请他来参加比赛。好几个人似乎对戈奇的这番回答另眼相看,但在戈奇看来,那不过是大人们对一个懂礼貌的小孩子表现出来的欣赏罢了。
一个坐在戈奇右边的中性人一直在问他关于他的旅行和那艘飞船的事。他穿着一身看上去挺别扭的紧身制服,有点像当天登上“限制因素”号的官员的制服。戈奇开始跟他讲述他们事先编好的故事。对方一次又一次地往戈奇手里华丽的水晶高脚杯中斟酒,戈奇不得不在每一次对方敬过来的时候配合着干杯。为了不被灌醉,戈奇在体内不断地分流液体,这也意味着他隔三差五就要上一趟洗手间(一整杯酒,还未经吸收就直接分流到膀胱里去了)。他明白这事在阿扎德人看来似乎有点微妙,但是他每次都能使用正确的辞令打发过去,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弗利尔–伊姆萨霍似乎也很镇定。
最后,坐在戈奇左边的那位名叫洛·佩科尔·莫尼耐一世的中性人——来自外星事务局的联络官——询问戈奇是否已经做好动身下榻酒店的准备了。戈奇说他打算留在自己的座舱里。于是佩科尔开始叽里咕噜地说了起来,弗利尔–伊姆萨霍这时用同样快的语速插了进来,佩科尔显得惊讶极了。戈奇没能完全听懂最后他们达成了什么共识,但是嗡嗡机接下来向他解释说他们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戈奇可以继续住在座舱里,不过他们会把座舱拖到宾馆的屋顶上去。那儿会有卫兵和保镖保证戈奇的安全,至于宾馆的餐饮服务——全国最好的厨师会随时恭候戈奇的吩咐。
戈奇觉得这么安排挺合理的,便邀请佩科尔跟他一起进舱再到宾馆去,对方很高兴地同意了。
“趁你还没向我们的朋友发问之前,”弗利尔–伊姆萨霍悬停在戈奇的肘部附近,嗡嗡地叫着。“让我告诉你,现在我们飞过的这片区域就是所谓的贫民窟了,这座都市正是从这里获得廉价劳动力的。”
戈奇冲这只藏在笨重伪装里的嗡嗡机皱了皱眉。洛·佩科尔和他正并肩站在座舱后方一块像观景台一样伸出来的斜板上。城市在他们下方铺开。“我还以为我们不应该在他们面前说玛瑞语呢。”戈奇对那只嗡嗡机说。
“哦,我们在这儿安全极了。这家伙身上装了窃听器,不过这艘座舱屏蔽了它的信号。”
戈奇指了指下方的贫民窟问佩科尔:“那是哪儿?”
“许多人受灯红酒绿的诱惑,背井离乡来到了这座城市,而那里就是他们通常的归宿。很不幸,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是些游手好闲的家伙。”
“这些人无家可归,”弗利尔–伊姆萨霍用玛瑞语补充道,“因为政府耍手段推行了一种很不公平的财产税政策,这些投机分子还自上而下地进行了农业生产资料的重组。”
戈奇在想它所说的“农业生产资料”是不是就是指“田地”,不过他还是转向佩科尔说道,“原来如此。”
“你的机器朋友刚才说了什么?”佩科尔问道。
“它刚刚引用了几段……诗,”戈奇回答说,“赞美一座壮丽城市的诗。”
“啊,”佩科尔点了点头,脸上抽动了几下,“你们那儿的人喜欢诗,是吗?”
戈奇顿了顿,接着说道:“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你明白吧?”
佩科尔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
城市高空的风从观景台四面的防护罩上吹了进来,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味。戈奇倚在蒙上一层薄雾的防护罩上,俯视着从下方掠过的大都市。佩科尔似乎不大愿意靠近观景台的边缘。
“哦,我有些好消息要告诉你。”佩科尔微笑着(就是翘起两片嘴唇)说。
“什么?”
“我和我的同事们,”佩科尔严肃而缓慢地说道,“已经成功为你争取了参加主赛程的许可,你可以跟着进度一直打到埃科隆奈多。”
“啊,埃科隆奈多就是最后几场比赛的决胜地点吧?”
“正是。那可是整个持续六年的巡回大奖赛的最后高潮,就在那颗火焰星球的本土上。我可以向你保证,你能参加这场比赛真是荣幸之极——一般的邀请赛选手可没有这么幸运。”
“我明白,对此我深感荣幸,谢谢你和你的同事们。等我回到‘文明’后,我会告诉大家阿扎德人是一个多么热情好客的民族。你们让我感到如此亲切,谢谢你,我欠你们一个人情。”
佩科尔看上去满意极了,他点点头,又笑了起来。戈奇也点了点头,但是他再怎么努力也挤不出一个那样的微笑。
“还不错吧?”
“什么还不错吧,杰诺·戈奇?”弗利尔–伊姆萨霍问道,它小巧的外壳里散发出黄绿色的光,像是某种异国昆虫的翅膀。它把一件礼服铺在戈奇的床上。他们身处的座舱现在正停在戈罗斯纳切克大酒店的屋顶花园里。
“我干得怎么样?”
“相当不错,虽然你没在我提醒你的时候正确地称呼那位部长为‘阁下’,有时候还有点儿犹豫不决,不过总体而言你干得不赖。你没造成什么重大外交事故,也没对谁说出什么侮辱性的词汇……我只能说你第一天的表现很不错。你转过去面对反射力场好吗?我得看看这么穿合不合适。”
戈奇转过身,伸出双手,嗡嗡机在他背上把袍子整理妥帖。他看着反射力场里的自己。
“太大了,不太适合我。”他说。
“没错,但是今晚的宫廷舞会你必须穿这套去,我帮你把带子系上就好了。顺便说一下,座舱系统刚刚告诉我这件袍子上有窃听器,所以你走出舱室的保护范围后就自己小心点儿,别乱说话。”
“窃听?”戈奇看着映在反射力场里的嗡嗡机说道。
“定位监视和监听,不过别担心,他们对谁都这样。站着别动。好了,把带子系上就好了。转过来。”
戈奇转过身,“你使唤着我玩儿吧,是不是,嗡嗡机?”
“别傻了。好了,穿上吧。”
戈奇和镜中身着礼服的自己面面相觑。“肩膀上这块空白是怎么回事?”
“那是预留给你的肩章的,如果你搞得到的话。”
戈奇摸了摸华服上这块空白。“我们不能自己往上弄点儿什么吗?看上去光秃秃的。”
“应该可以,”弗利尔–伊姆萨霍答道,替他扯平了袍子,“不过这类事情还是小心点儿为妙。我们的阿扎德朋友们经常对我们没有自己的标志或象征感到奇怪,‘文明’驻阿扎德的大使——如果他今晚记得要来的话你就能见到他了——觉得如果‘文明’人来访的时候阿扎德乐队没有可以欢迎他们的颂歌,那就太可怜了,因此他就把脑子里第一时间浮现出来的旋律用口哨吹给乐队听了——结果他们在每一个欢迎仪式和典礼上都反复演奏这首曲子,演奏了整整八年。”
“我听出来了一小段。”戈奇表示同意。
嗡嗡机抬高他的手,又做了一些调整。“是的,但是当时他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其实是那首《欲仙欲死》,你知道歌词吗?”
“啊,”戈奇咧嘴笑了起来,“那首歌啊。是啊,太尴尬了。”
“太他妈尴尬了。要是哪天阿扎德人发现了这件事,大概会向我们宣战的吧。星际事务部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戈奇大笑起来。“我本来以为星际事务部多么有组织有效率呢。”他摇了摇头。
“面子工程倒有些成效。”嗡嗡机嘟囔道。
“好吧,你们至少把整个帝国的秘密保守了七十多年,这也算相当成功了。”
“还不如说是运气好。”弗利尔–伊姆萨霍一边说一边在他面前飘来飘去,打量着他身上的礼服。“你真想要个肩章?我们倒是可以给你弄几个来,如果那能让你更开心点儿的话。”
“算了,别麻烦了。”
“好吧。今晚在舞会上介绍你的时候我们会使用你的全名,这样给人印象比较深刻。他们不大能理解我们没有所谓的‘阶级’这回事,所以你可以把‘莫拉特’当做自己的头衔使用。”这只嗡嗡机落下来替戈奇抚平了长袍镶边上一根翘起来的流苏,“这样也好,他们不了解‘文明’,他们戴着那副阶级论的有色眼镜没法理解我们,因此也就不会认为我们是个威胁。”
“好大一个惊喜啊。”
“哼,我总觉得上头在下一盘很大的棋,甚至连这个玩忽职守的代——该称之为大使,抱歉——也是其中的一枚棋子。你也是其中之一,我想。”
“你想?”戈奇问。
“他们在故意捧你,戈奇。”嗡嗡机说,飞到了戈奇脑袋边,替他梳了梳头发,戈奇伸手拨开额头边上碍事的光晕。“星际事务部告诉帝国说你是一个绝顶高手,说他们就指着你捞个上校啊主教啊副部长什么的了。”
“什么?”戈奇震惊了,“他们当初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也不是这么告诉我的,”嗡嗡机说,“但是一个小时前我看到了一条新闻综述。他们把你吹上天了,伙计。他们是想用你逗帝国开心呢。他们一开始对帝国说你很厉害,拿下帝国几个好手没问题,接着呢——比较可能发生的事是一你第一轮就被人打趴了,然后帝国就会对星际事务部这边放松警惕了,觉得我们不过尔尔,干啥啥不行,自讨苦吃。”
戈奇平视着这只嗡嗡机,眯起了眼睛,冷冰冰地问道:“第一轮,你觉得我就只能打到第一轮,是不是?”
“哎,对不起,”这只小嗡嗡机往后缩了一下,看上去很尴尬,“冒犯你了吗?我就是假设……那个,我知道你的水平……我的意思是……”它越说越小声。
戈奇脱掉礼服扔在地上。“我先洗个澡。”他对它说。它踌躇了一阵,接着捡起地上的袍子,飞快地离开了这个房间。戈奇坐在床沿上捻起了胡子。
其实这只嗡嗡机并没有冒犯到他。他有自己的想法。戈奇知道自己肯定比星际事务部想的要厉害,因为在“限制因素”号上度过的最近一百天里,他并没有完全释放出来。尽管没有故意放水,但也没有全力以赴。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在延缓爆发的时机,但是他总觉得不该什么事都告诉星际事务部,自己得藏着点儿。这也算是对抗他们的一个小小胜利吧,一场小小的游戏,副棋盘上的一小步,撼动大树的一阵微风。
戈罗斯纳切克宫坐落在那条宽广泥泞的大河边,这座城市也是以这条戈罗斯纳切克河的名字来命名的。当晚一场盛大的舞会将在宫中举行,欢迎那些将要在下半年参赛的大人物们。
地面汽车载着他们驰过被泛光灯照亮的林荫大道,戈奇坐在后座上,身边坐着佩科尔——他是随行去酒店接戈奇的。一位身着制服的男性坐在驾驶席上。这辆车似乎是由他手动操控的,戈奇努力不去想撞车的可能性。弗利尔–伊姆萨霍穿着笨重的伪装坐在地上,低声地嗡嗡叫着,身上的静电吸起了车内地毯上的细小绒毛。
这座宫殿没有戈奇想象中的那么雄伟,但也让他大开眼界:宫殿内部富丽堂皇、灯火通明,它的各个尖顶和塔楼上装饰华丽的长条旗帜迎风招展,上面如水波般起伏的家徽图样在渐晚的暮色中染上了一层灿烂的余晖。
他们的车子停在了院子里的遮阳棚下,那儿竖着一个高大的蜡烛架,上面燃烧着一万两千支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蜡烛,每一支蜡烛代表一位参赛选手。这场舞会的参加入数超过一千人,其中有一半是游戏玩家,另一半则是他们带来的搭档,或是工作人员、神父、政府官员等等。这些人已经对现状心满意足,多半也取得了终身任职的资格——也就是说无论他们的手下在“阿扎德”中表现得如何优异,那也撼动不了他们的地位了——因此他们也就金盆洗手了。
剩下的就是阿扎德学院——专门教授这个游戏的机构——的教授和领导们了,他们也同样没有必要参加比赛。
对于戈奇而言今晚太暖和了点儿,城市的污浊异味热烘烘地包围着他。那身礼服很重,穿在身上无比难受。戈奇一门心思想着他得忍到什么时候离开才不至于太失礼。他们穿过雄伟的入口,一扇扇大门在两侧敞开,擦得锃亮的金属上镶嵌着宝石。他们走过前厅和大堂,桌子上的摆设,墙上的壁饰和天顶的吊饰交相辉映、闪闪发光。
宫殿里的人们也毫不逊色。一大群女性围在那儿,浑身绫罗绸缎,披金戴银。戈奇从她们蓬蓬散开的裙摆推断,她们的腰围八成跟身高差不多。她们四下走动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散发出过于浓烈而刻意的香水味儿。
许多人在戈奇走过身边的时候会朝他瞥上一眼,或是干脆停下来盯着他和漂浮在半空中又是嗡嗡嗡又是噼里啪啦的弗利尔–伊姆萨霍看。
在每一道入口的两侧和沿着墙每隔几米的地方都站着身穿华丽制服的男性,他们包裹在长裤里的腿稍稍分开,腰杆挺直,戴着手套的双手交握在背后,目光牢牢注视着高高的绘彩天花板。
“他们站着做什么?”戈奇用佩科尔听不到的音量低声问弗利尔–伊姆萨霍。
“站着好看。”嗡嗡机回答说。
戈奇想了想问:“好看?”
“是的,让大家都看看,帝国富得流油,养得起一大群什么也不做的仆役。”
“还有谁看不出来吗?”
嗡嗡机没有马上回答,它叹了口气。“你还是不能真正理解那些土豪当权者的心理,对不对,杰诺·戈奇?”
戈奇继续往前走,弗利尔–伊姆萨霍看不见的那边脸上浮起一个微笑。
他经过好几个中性人身边,他们都穿着和戈奇一样沉重的礼服,华丽而不艳俗。而最让戈奇震惊的是,这个地方和这里的人看上去都像处在另一个时代里。这座宫殿里的物品和人们身上的服饰早在一千年前就已经出现了。他研究帝国社会的时候就看过他们在古代举行仪式时的录像,对他们的古代服饰有了相当的了解。他既惊讶,又好奇,虽然帝国的技术发展缓慢,但他们在保存古代正统习俗方面颇有心得。古代礼仪、古代风尚和古代建筑风格在“文明”里也很常见,但是人们用一种相当随意,甚至随便的态度运用它们,只把它们看作是所有风格里的一类,而不是严格地将它与其他风格区别开来。
“在这儿等着,他们要介绍你了。”嗡嗡机一边说一边扯住了戈奇的袖子,于是他停下来站在洛·佩科尔身边。佩科尔正面带微笑地站在一排往下通向舞厅的宽台阶上,将一张卡片递到了站在台阶顶上的一位穿着制服的中性人手里,他的声音通过广播响彻全场。
“尊敬的洛·佩科尔·莫尼耐,外星事务局二级甲等官员,帝国勋章、功绩勋章获得者……以及恰克–加文沙·杰洛·穆拉特·戈济·丹·哈泽斯。”
他们从台阶上走了下来,戈奇觉得面前仿佛是一片比星海更明亮的景色,这比他经历过的任何社交场合都要令人难忘,“文明”人从来不搞这种大场面。整座大厅就像一个宽广清澈的水池,有人往里面投入了一千朵鲜花,水面就荡漾起来。
“那个主持人糟蹋了我的名字,”戈奇对嗡嗡机说,接着看了佩科尔一眼,“但是为什么我们的朋友看上去这么不高兴?”
“我想是因为主持人漏说了‘一世’。”弗利尔–伊姆萨霍说。
“那又有什么要紧?”
“戈奇,在这里什么事都很要紧。”嗡嗡机说道,又闷闷不乐地加了句,“至少把你们俩都介绍了。”
“哟!”他们快下到台阶底部的时候,一个声音传了过来。一个高大、看上去像是男性的人类穿过几个阿扎德人走到了戈奇身边。他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滑溜溜袍子,留着胡须,棕色的长发挽成圆髻,长着一双明亮摄人的绿色眼睛,看起来好像是个“文明”人。他握住了戈奇的手,纤长的十指上戴满了戒指。“我是舒侯伯汉姆·扎,幸会幸会。台阶上那个敷衍了事的主持人把你的名字念成那样,我差点儿没认出来。戈奇,是这名字才对吧?哦,佩科尔,你也在这儿呀,嗯?”他把一个杯子塞进佩科尔手里,“拿着,这马尿你还是自己喝吧,好吗?你好啊嗡嗡机。喂,戈奇,”他伸出胳膊搂住戈奇的肩膀,“你想喝点好的吧?嗯?”
“杰洛·穆拉特·戈济,”佩科尔有点窘迫地开了口,“让我为你介……”
但是舒侯伯汉姆·扎已经挟着戈奇穿过了台阶下的人群。“没问题吧,佩科尔?”他扭过头朝那个一脸茫然的中性人喊道,“可以吧?嗯?好的。一会儿见。我就跟这个流亡者喝两杯!”
佩科尔脸色苍白,虚弱地摆了摆手。弗利尔–伊姆萨霍犹豫了一下,还是留在了原地。
舒侯伯汉姆·扎把脸转回戈奇这边,把架在他肩膀上的手放了下来,用一种平和得多的声音说:“无聊透顶,佩科尔那老家伙。希望你别介意被我这样拖走。”
“无怨无悔。”戈奇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这位同乡,“你就是那个……大使?”
“差不多。”扎说,接着打了个嗝。“这边,”他点点头,引着戈奇穿过人群,“我发现有张桌子下面藏着不少‘因子’,我想趁帝国那边把它们截下来之前先摸几瓶过来。”他们穿过一个低一些的舞台,舞台上面的乐队正在卖力地演奏着。“真是个疯狂的地方,是不是?”他们一边往大厅后面走去,扎一边冲戈奇喊道。
戈奇不知道对方到底指的是什么。
“在这儿。”扎说着,在一长排桌子旁停了下来。穿着制服的男性在桌子后面忙碌着,将食物和酒水呈至客人面前。一幅缀满宝石的深色挂毯高悬在他们头顶的巨大穹顶上,上面用金线绣出了一幅古代太空战争的场景。
扎吹了声口哨,一位看上去不苟言笑的高大男性走了过来。他靠了过去,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戈奇看到一张纸片从一个人手中传到另一个人手中,接着他一把抓住戈奇的手腕,把他朝一根雕饰华丽的罗马柱脚下的沙发拖去。
“等一会儿就能喝到了。”扎往戈奇身上靠了靠,挤挤眼睛。舒侯伯汉姆·扎的肤色比戈奇要白一些,但是仍然比一般阿扎德人看起来要黑。大家都说很难从外表判断“文明”人的年龄,不过据戈奇观察,面前的这个人大概要比自己年轻十岁左右。“之前那些东西你都喝了?”扎突然警觉地问道。
“分流掉了。”戈奇说。
扎用力摇了摇头。“别把‘因子’分流掉了,”他拍拍戈奇的手,“否则就太可惜了。要我说的话,这么干的人应该抓起来。你自己分泌点‘清醒白日梦’就好了。那美妙的复方药剂啊,绝对让你飘飘欲仙。那可是为了比赛特地从埃科隆奈多运来的,你知道吧?只在有氧季才出产的稀罕玩意儿,我们一会儿要喝的那种至少藏了两个大年,值不少钱。肯为这玩意儿打开腿的妞比为激光除毛手术打开的都多。我就是这么一说。”扎又坐了回去,交叠起双手,面色凝重地看着戈奇。“你觉得帝国怎么样?是不是棒极了?嗯?我的意思是,有一种危险的魅力,是不是?”一位男性侍者手里端着托盘走过来,上面放着两个塞了瓶塞的壶。扎一跃而起。“啊哈!”他接过托盘,又递给侍者一张小纸片。他拔掉两个瓶塞,把其中一壶递给了戈奇,然后将自己这壶举到唇边,闭上双眼,深深吸了口气。他低声咕哝了几句,听上去像是在吟诵什么赞美诗。接着他紧闭双眼,将壶中物一饮而尽。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戈奇正单手托着下巴,不无嘲讽地看着他。“你是本来就这样的,还是帝国让你变成这样的?”
扎发出嘶哑的笑声,他抬头望向天顶的彩绘,上面画着几千年前的海战场面。“都有。”他嬉皮笑脸地说,冲戈奇手上那壶酒点了点头,他的脸上除了促狭的笑意,还带着点睿智的火花,这让戈奇不得不修正了他之前对扎年龄的臆断,给他加了个几十岁。“你会喝的吧?”扎说,“我可是花了一个普通工人一年的薪水才帮你弄来的。”
戈奇盯着他那明亮的绿色眼睛瞧了一会儿,将酒壶举到了嘴边,“敬那些普通工人们,扎先生。”说着就喝了下去。
扎仰天大笑。“我看我们挺合得来的,‘游戏玩家’戈奇。”
“因子”的味道很甜,很香,口感绵滑,回味无穷。扎喝光了壶里的酒,还将细细的壶嘴对着嘴里抖了抖,确保一滴不剩。他看着戈奇咂了咂嘴。“喝起来像流动的丝绸一样,”他一边说,一边把酒壶放在地上,“所以说,你要参加这个游戏,是吧,杰诺·戈奇?”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戈奇又抿了一小口醉人的美酒。
“听我几句好话,”扎拍了拍他的手臂,说,“千万别跟人赌。提防你感兴趣的女人,或者男人,男男女女,不管是什么。你自己要不留心点,就容易卷进一堆破事儿里。就算你想洁身自好,这里也有一些——尤其是女人——就想扒开你两条腿看看里边是啥。他们把这事看得很重,重得离谱。所以如果你想泻泻火,来找我。我有门路,保管让你又安全,又舒服。绝对保密,让你毫无顾虑,不信随便找个人问问。”他大笑起来,接着又拍了拍戈奇的手臂,一脸正经。“我是认真的,”他说,“我会照应好你的。”
“我牢记在心,”戈奇又喝了一口,“谢谢你的提醒。”
“不客气,没什么。我在这里混了八……九年了,我的前任只待了二十天就被赶出去了,因为他跟某个部长的老婆不清不白。”扎摇了摇头,又低声笑了起来,“我的意思是,她的确挺不赖的,但那他妈是部长的老婆啊!那臭婊子倒是走运,被扫地出门罢了。要是他们拥有对她的所有权,还不得撬开她下面,塞满蚂蝗,再扔进监狱里?光想想我就觉得裤裆发紧。”
戈奇还没来得及回应,或者说扎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台阶的上方就传来了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好像有几千只瓶子同时摔碎了一样,舞厅里的回音绵延不绝。“妈的,皇帝!”扎站了起来,冲戈奇手里的酒壶一扬下巴,“喝干净,伙计!”
戈奇慢慢站了起来,把酒壶递给了扎。“拿去吧,我觉得你更懂得欣赏它。”扎将瓶塞塞了回去,随手塞进了礼服的某个暗袋里。
台阶的上方好像有什么情况,舞厅里的人们推推搡搡地让出了一条道,从台阶下面直通到一个金色布料罩着的矮台,上面安放着闪闪发光的高大王座。
“我最好带你回去。”扎一边说,一边伸手想要抓住戈奇的手腕,但戈奇这时突然抬起手去摸自己的胡子,扎抓了个空。
戈奇朝前点了点头。“你带路。”他说。扎挤了下眼睛,大踏步走开了。他们走到了簇拥在王座前的人群后面。
“我把你的好孩子领回来啦,佩科尔。”扎对那个面色焦虑的中性人说了一句,接着踱远了。戈奇站到佩科尔身边,弗利尔–伊姆萨霍浮在他腰间的高度,坚持不懈地嗡嗡叫唤着。
“戈奇先生,你可把我们急坏了。”佩科尔一边用紧张的眼神往台阶上偷瞄,一边小声说道。
“是吗?”戈奇说,“真让我老怀大慰。”佩科尔看上去不太高兴,戈奇想自己是不是用错词了。
“这儿有个好消息,”佩科尔抬起头来看着戈奇,戈奇只好装作自己很感兴趣的样子,“我成功地为你争取到了一个单独引见给尊贵的帝国摄政王尼古萨的机会!”
“太荣幸了。”戈奇微笑着说。
“是啊!是啊!多么千载难逢的殊荣啊!”佩科尔喘着气说。
“所以别他妈搞砸了。”弗利尔–伊姆萨霍从背后挤出一句。戈奇回头看了它一眼。
嘈杂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突然之间,人们如潮水般全都从台阶上退了下去。戈奇猜,领着一大群仆从的那位就是皇帝——或者用佩科尔的话来说——“帝国摄政王”吧。但是这位中性人走到了台阶下方后就侍立在了一边,同时朗声说道:“我们尊贵的肯德瑟夫学院荣誉院长、宇宙之子、信仰的捍卫者、戈罗斯纳切克公爵及埃科隆奈多火焰星的领主、帝国摄政王尼古萨一世!”
皇帝身着一袭朴素的黑衣,是一位中等身材、面相严肃的中性人。他的身边环绕着衣饰华丽的阿扎德人,各种性别都有。一脸警觉的男性卫兵和中性卫兵穿着制服,手持巨剑或是小巧的手枪。走在皇帝前面的是一群五颜六色的猛兽,有四条腿的,也有六条腿的,它们都戴着项圈和口衔,由几个健硕的男性用翡翠链子或红宝石链子牵着。这几个男人几乎全身赤裸,涂了油的肌肤在舞厅灯光的映照下好像结了霜的黄金一样闪闪发亮。
皇帝从一头向另一头走去,偶尔停下脚步和人交谈(他经过的时候人们都跪了下来)。接着他又转过身,带着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朝戈奇这边走来。
大厅里鸦雀无声。戈奇甚至可以听到那几只被驯化的食肉猛兽从喉咙里发出来的沙哑的喘息声。佩科尔大汗淋漓,脸上的一根青筋突突直跳。
尼古萨又走近了一点儿。戈奇觉得这位皇帝看起来,怎么说呢,似乎比普通的阿扎德人还要少一份魄力,少一份坚定。他的背有一点儿驼,当他站在离戈奇不远的地方与人交谈的时候,戈奇只能听见回答者的声音。他比戈奇想象中的要年轻一点儿。
尽管佩科尔已经向他介绍过了,当这位身着黑衣的中性人真正站到他面前的时候,戈奇还是感到有些惊讶。
“跪。”弗利尔–伊姆萨霍在旁边小声说。
戈奇单膝跪了下来。周围死一般寂静。“妈的。”嗡嗡机里传出一句咒骂。佩科尔呻吟了一声。
皇帝低下头来,对戈奇露出一个微笑。“单膝先生,你一定就是那位外国客人了。祝你玩得愉快。”
戈奇这才反应过来,匆忙双腿跪了下来,但是皇帝伸出一只戴满了戒指的手轻轻摆了摆。“不用,不用。我们鼓励创新。今后见到我们,你单膝行礼就可以了。”
“谢谢您,陛下。”戈奇微微欠了欠身。皇帝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佩科尔颤抖着吐了一口气。
皇帝走上了王座,这时音乐奏响,人们突然又开始交谈起来,两边的人墙也散开了。大家全都手舞足蹈地聊起了天。佩科尔看上去快要晕过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弗利尔–伊姆萨霍飘到了戈奇身边。“拜托你,”它说,“别再捅刚才那种娄子了。”戈奇装作没听见。
“至少你还没被吓傻,嗯?”佩科尔突然说道,颤巍巍地从托盘上取了一杯酒,“至少他还没被吓傻,是吧,嗡嗡机?”他说得很快,戈奇差点儿没听懂。他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大部分人都吓得说不出话来了,我想我也是。大家都是。单膝又有什么要紧呢,嗯?有什么要紧?”佩科尔环视四周,寻找着拿托盘的侍者,接着凝视着王座的方向。皇帝正坐在那儿同自己的侍从交谈。“多么威严!”佩科尔赞叹道。
“为什么叫他帝国‘摄政王’?”戈奇问还在冒汗的佩科尔。
“在莫尔斯皇帝两年前不幸去世之后,我们尊敬的尼古萨陛下才不得已接替了王位。他是上届游戏的亚军,但我相信这次他一定会成功登顶的!”
虽然戈奇先前读过关于莫尔斯之死的资料,但是他没料到尼古萨并没有取得正统的地位,因此他点点头,看向矮台边上那些花枝招展的侍从和张牙舞爪的野兽,心想,如果尼古萨之前真得赢得了那场比赛的冠军,又会有怎样的奢华等着他呢?
“真想请你跳一支舞,不过他们不允许两个男人一起跳。”舒侯伯汉姆·扎一边说一边朝靠在柱子上的戈奇走来。他从小桌子上取了一碟散装糖果朝戈奇递了过去,戈奇摇了摇头。扎自己嘎嘣嘎嘣地嚼了起来,戈奇则注视着舞池内身着华服翩翩起舞的人们。弗利尔–伊姆萨霍浮在它身边,几张小纸片被静电吸到了它的外壳上。
“别担心,”戈奇对他说,“我不觉得跌份儿。”
“那就好。玩得还算尽兴?”扎也靠在柱子上,“我看你在这儿孤零零站着。佩科尔呢?”
“他在和其他几个帝国官员商讨安排私人会见的事。”
“嚯,祝他好运,”扎哼了一声,“你怎么看我们尊贵的陛下,嗯?”
“他看起来……很倨傲。”戈奇说,接着皱眉瞥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礼服,又拍了拍一边的耳朵。
扎被戈奇的动作逗笑了,接着又想了想,才恍然大悟地又笑了起来。“哦,窃听器啊!”他摇了摇头,又剥开几颗酥糖扔进嘴里。“别担心,想说什么就说吧。他们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他们才不在乎呢,外交惯例罢了。我们装作不知道礼服里有窃听器,他们装作啥也没听到。大家心照不宣的小游戏。”
“果真如此的话……”戈奇向帝座看去。
“现在没什么可看的,年轻的尼古萨。”扎顺着戈奇的目光看去,“这次比赛之后他将名正言顺地赢得帝位,现在嘛,从形式上说,他还在为莫尔斯服丧。黑色是他们治丧的颜色,我想大概是因为太空也是黑色的吧。”他凝视着皇帝,“奇怪的体制,是不是?所有的权力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看起来的确是个……很不稳定的社会体系。”戈奇表示同意。
“哼,那当然,到处都是裙带关系,是不是?不骗你,你瞧,正在跟皇帝说话的那个老家伙掌握的实权说不定比尼古萨本人还多。”
“真的?”戈奇转过脸问。
“是啊,他叫哈敏,是肯德瑟夫学院的院长,尼古萨的导师。”
“难道你的意思是皇帝的一举一动全听他指挥吗?”
“外人看来当然不是,不过,”扎打了个嗝,“尼古萨从小到大在学院里度过了六十年,学‘阿扎德’也是师从哈敏。哈敏养大了他,把自己所有——包括‘阿扎德’——的知识全都传授给了他。现在老莫尔斯踏入了永眠之乡,尼古萨接管了权力。当他需要征询意见的时候,谁是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呢?”
“我明白了,”戈奇点点头。他有点儿后悔自己没像钻研“阿扎德”游戏那样钻研阿扎德的政治体系。“我以为学院只负责游戏教学而已呢。”
“按理说是如此,但实际上呢,他们就跟世袭的贵族没什么两样。当他们需要新鲜血液的时候,他们就利用‘阿扎德’游戏在全民范围中选出那些最聪明、最冷酷、最有手段的中性人来主持大局,而不是跟一些没落的贵族联姻来延续纯正的血统——因为那血统里最优秀的基因也已经消失殆尽了。实际上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体系,游戏几乎解决了一切困难。我看得出来,它可以这么永远运作下去。但是星际事务部似乎认为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帝国会分崩离析——尽管我自己怀疑这种看法。这真的非常令人震撼,你觉不觉得?你就承认吧,你也被震住了,是不是?”
“难以形容我的感受,”戈奇说,“不过在最终得出结论之前,我想看看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绝对惊喜不断。你会体会到帝国这种野蛮的动人之处的。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你绝对能体会到,最后说不定你也想留在这里呢。哦,别管那只他们派来看护你的傻蛋嗡嗡机了。他们全都一个德行,想用‘文明’来同化一切,什么爱啊和平啊之类无聊的废物。他们根本没法子——”他打了个嗝,“从审美上欣赏——”又打了一个大嗝,“帝国。相信我。别管那只嗡嗡机了。”
戈奇正琢磨着该怎么回答,这时一群衣饰华美的女性和中性人拥上来围住了他和舒侯伯汉姆·扎。一位中性人上前一步,鞠了一个在戈奇看来过于夸张的躬,微笑着对扎说,“尊敬的使节大人,您可愿意为夫人们表演一段您的‘眼睛节目’?”
“乐意效劳!”扎答道。他把手中的托盘交给戈奇,凑到了咯咯娇笑的女人和相顾傻笑的中性人面前,快速地上下翻动着眼睑下的瞬膜。“好啦!”他大笑起来,踩着舞步走了回来。其中一个中性人道了谢,这一群人又有说有笑地走远了。
“就跟一群长不大的孩子一样。”扎拍拍戈奇的肩膀说道,接着带着空洞的眼神信步走远了。
弗利尔–伊姆萨霍飘了过来,发出了像揉搓纸张一样的沙沙声,“我听到那浑蛋说什么‘别管嗡嗡机’了。”它说。
“啊?”戈奇问。
“我说——算了,没关系。你没觉得自己因为不会跳舞而被冷落吧,嗯?”
“没有,我不喜欢跳舞。”
“那就好。对于他们来说,光是碰你一下都算得上大跌身份了。”
“你可真会说话,嗡嗡机。”戈奇说着将托盘放在嗡嗡机面前,一松手就走掉了。弗利尔–伊姆萨霍大叫起来,好不容易才接住了下落的盘子,没让里面的糖果撒得到处都是。
戈奇四处逛了一会儿,心里有点儿恼火。他想,原来自己是被这样的一群——从某种意义上说——失败者包围着。他们就好像是从某个高级机器上拆下来的不合格零件一样。他震惊地发现这些人是多么地愚昧,多么地粗鲁,而自己也跟他们没什么两样。每一个他见到的人似乎都觉得他来这儿就是为了出洋相。
星际事务部用一艘老掉牙的战舰(甚至配不上它那名字)把戈奇送了过来,又派来了一只自负无礼的年轻嗡嗡机,它们甚至忘了告诉他一些关键性的事实,它们明知道这些事会对赛事产生了一定影响——譬如被“限制因素”号一笔带过的学院系统就是个好例子——害得戈奇现在掉进了一个大嗓门酒鬼的手掌心,而且这个酒鬼还对帝国徒有其表的把戏和不近人情的系统抱有一种孩童般的迷恋。
在通往帝国的旅程中,戈奇一度觉得这次经历简直就是一段浪漫的传奇,一回勇敢的献身,一份高尚的伟业——而现在,这种史诗般的感觉不复存在。现在戈奇感到自己就像舒侯伯汉姆·扎和弗利尔–伊姆萨霍一样,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而整个满目疮痍的帝国,现在在他看来,不过是一文不名的废物罢了。在超空间的某个地方,他想,智脑们肯定躲在它们那几艘大船里嘲笑自己呢。
戈奇环顾整个大厅。大厅里飘荡着听起来像笛声似的乐曲,成双成对的中性人和浓妆艳抹的女性在精工镶嵌的闪亮地砖上施然漫步,这些人进退自如的姿态真让人讨厌。充当侍者的男性像机器一样小心翼翼地周旋在人群中,确认每一只杯子里都斟满了酒水,每一只盘子里都装满了食物。他觉得这跟帝国的社会系统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光是看上去就觉得那过于模式化的行动十分粗鄙。
“啊,戈奇。”佩科尔从一根大理石柱子和一株大型盆栽中间的缝隙里走了过来,手臂挽着一位看起来很年轻的女性。“你在这儿呢,戈奇,来,这位是崔妮芙·达特利斯多特小姐。”这位中性人的笑脸从那位小姐身上转向戈奇,将她领上前几步。她缓缓地欠了欠身。“崔妮芙也是一位游戏玩家,”佩科尔对戈奇说,“巧不巧?”
“很荣幸认识你,年轻的女士。”戈奇也欠了欠身说道。她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眼睛盯着地板。她的衣装比戈奇今晚见到的大部分人都要朴素,她自己看上去也没有那么光彩照人。
“好啦,你们两只离群的孤雁就在这儿聊聊吧,啊?”佩科尔说着往后退了一步,双手叠在一起,“达特利斯多特小姐的父亲就在舞台后边,戈奇。你不介意一会儿聊完之后把她送回去吧?”
戈奇目送着佩科尔离开,接着冲着姑娘头顶上方的空气露出一个微笑。他清了清嗓子,她还是默不做声。戈奇开口说道:“我,呃……我一直以为只有中性人才玩‘阿扎德’呢。”
这位小姐抬起头来平视着他的胸膛。“不是这样的,先生。我们也有女性玩家,当然,只在副棋盘上。”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带着一股倦意。她还是没有把脸仰起来,戈奇只好对着她头上的花冠说起话来——从那里他可以看到她束得紧紧的黑发下露出的白皙头皮。
“啊,”他说,“我本以为这是……被禁止的。没被禁止就更好了。男人也玩‘阿扎德’吗?”
“他们也玩,先生。没有人是被禁止的。宪法是这么规定的。只不过——只不过更难。”她突然停了下来,带着一种认真的神情抬起头来,“对于任何一种劣势性别而言,要学习‘阿扎德’很难,因为大一点的学院只招收中性人。”她又低下了头,“当然,这是为了不妨碍他们的学习。”
戈奇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原来如此,”他吐出几个字,“你想……提高自己的游戏水平?”
“如果我能取得好点儿的成绩,如果我能闯进这次比赛的第二轮,我希望谋到一个公共服务的职位,接着修行。”
“好吧,祝你成功。”
“谢谢。不过,这实在不太可能。你知道的,第一轮游戏是在十人小组里进行的,其他九个都是中性人,只有我一个女性,大家会觉得我很讨厌。我会是第一个就被刷下来的人,就算替他们清场了。”
“嗯哼。我怎么有点儿兔死狐悲的感觉呢。”戈奇朝着她的头顶笑了笑,希望她能再次抬起头来。
“哦,不会的,”她确实抬起了头,戈奇发现她那平坦的脸上流露出惊慌的神色,“他们不会这么对你的,这不礼貌。而且他们也不知道你水平高低。但是他们……”她又低下了头,“他们知道我的水平,因此把我直接淘汰掉也好让他们继续比赛。”
戈奇放眼望了望这间人声鼎沸、人来人往的大厅,人们在洪亮的奏乐中翩翩起舞,谈笑风生。“你就只能这么坐以待毙?”他问,“他们就不能把十个姑娘安排在第一轮比赛里?”
她还是低着头,但是她脸上线条的变化出卖了她:她是在笑。“确实如此,先生。不过据我所知,往届大赛里还没有任何一次会让男女这两种劣势性别在同一组里比赛呢。这么多年来,抽签分组从来没分到过一起。”
“啊,”戈奇说,“那单一场比赛呢?一对一的比赛?”
“除非能在头几轮比赛胜出,不然一点儿用也没有。我确实练习过一对一的比赛,他们告诉我……他们告诉我说,我非常幸运。我想也是。我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我父亲会为我挑选一位可敬的人做我的主人,我的丈夫——就算我没有赢得比赛,我也能嫁到一个好人家。一介女流,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指望呢,先生?”
戈奇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感觉脊背上传来一阵奇异的刺痛感。他清了几遍嗓子,最后只好说:“祝你好运,祝你赢得比赛。”
她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接着又低了下去,摇了摇头。
又过了一会儿,戈奇提议说把她送回去,她同意了。此后她再也没开过口。
他们穿过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朝她父亲的方向走去。当他们穿过一根雕花圆柱和墙壁之间的空隙时——圆柱正好挡住了其他所有人的视线——在那个瞬间她伸出一只手,搭在了戈奇的手腕上,另一只手的一根手指按在戈奇礼服肩膀上的某一点,其他几根手指则轻轻地落在他身上。她轻声说道:“你会赢的。你会赢的!”
接着他们走到了她父亲身边,戈奇再次对他们的热情表示感谢之后就离开了父女俩。她再也没有朝他看一眼,他也没有机会做出任何回应。
“你还好吗,杰诺·戈奇?”弗利尔–伊姆萨霍看到他靠在墙上望着天空,看上去跟那些穿着制服的侍者没什么两样。
戈奇看了看嗡嗡机。他伸出一只手指点在肩膀上她刚刚按过的位置,问道,“窃听器是装在这里的?”
“是的,”嗡嗡机答道,“没错。舒侯伯汉姆·扎告诉你的?”
“呃,差不多吧,”戈奇说着从墙上挺起了身子,“现在可以退场了吗?”
“现在?”它退了一步,嗡嗡声大作,“我认为可以了……不过你真的没什么事吧?”
“精神抖擞。走吧。”戈奇说着走远了。
“你看起来焦虑不安啊。你真的没问题吗?玩得不开心?扎给你喝什么了?你在担心那个游戏吗?扎是不是说了什么?是不是因为没人肯碰你你才不高兴?”
戈奇自顾自地穿过人群,任那只身上带着噼啪静电的嗡嗡机跟在他肩膀后面嗡嗡个没完。
当他们终于离开大舞厅的时候,他才注意到,除了她好像是谁家的女儿以外,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
戈奇的第一场“阿扎德”比赛安排在舞会后的第三天。这几天他整日跟“限制因素”号切磋几种定位进攻的手法。他本来可以通过自己座舱储存的资料来练练手的,不过老式战舰的思路可比资料有趣多了。因为“限制因素”号跟他相隔了几十光年的距离,所以他们之间会出现非常大的延迟——尽管飞船经常是戈奇一落子就马上跟上一步——但是对于戈奇而言,他面对的仍然是一个反应异常迅速且才华横溢的高手。
戈奇也再没有回应过任何出席正式场合的邀请。他告诉佩科尔自己的消化系统正在努力适应帝国的美食,佩科尔似乎也非常体谅他。他甚至用这个理由回绝了一次参观帝国首都的邀请。
这些天来他闭门谢客,唯一看到的就只有弗利尔–伊姆萨霍。它大部分时间都窝在伪装里,坐在酒店的栏杆上低声哼哼着——它身上的静电吸走了洒在屋顶花园草坪上的面包屑,引来了一群鸟儿供它观赏。
戈奇时不时从座舱里出来,站在屋顶的草坪上眺望这座城市。
道路和天空全都拥挤不堪。戈罗斯纳切克就像一只剑拔弩张、垂死挣扎的巨兽,被自己白天粗重的呼吸模糊了视线,又淹没在自己黑夜的华灯里。它发出巨大而混乱的和声,背景则充斥着永不停止的引擎和机械的噪音,又夹杂着几声飞艇划破长空的哀鸣。汽笛警报不绝于耳,如泣如诉,颤动着,尖叫着,像发射出的霰弹,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
戈奇想,从建筑学的眼光来看,这座城市简直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乌七八糟混合体——还是这么大的一块。有些建筑拔地而起,有些建筑横行霸道,但是它们似乎都毫不考虑要与对方协调一致,结果——也许有人会认为这种特立独行很有趣——其实只是让人心生厌恶罢了。他不由得频频回想起“小捣蛋”号,尽管那里没有这里广阔,大部分的空间都被飞船的内部结构、引擎和器械占去了,却居住着十倍于此的人口,人们的生活也比这里雅致得多。
戈罗斯纳切克简直是一座为堆积鸟粪而设计的城市,戈奇想,而城市正在自身中迷失着。
游戏揭幕战的那天终于来了,戈奇踌躇满志地醒了过来,仿佛他不是要去参加入生中第一场重大赛事,而是已经大胜了一局。他吃了几口早餐,仔细地穿上了游戏规定的礼服——这套东拼西凑的衣服简直让人哭笑不得,上身是一件笨重的外套,卷起来的袖子用吊带系好,下身则是长筒袜配软拖鞋。所幸戈奇是个新手,衣服上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装饰,颜色也朴素得多。
佩科尔乘专车来接戈奇前往比赛场地。一路上这位中性人一直在激情澎湃、滔滔不绝地向戈奇汇报帝国近日来在开拓远疆方面取得的进展,真是令人欢欣鼓舞的重大胜利。
他们乘坐的车子飞驰在宽广的马路上,向市郊一座被改造成游戏厅的大会堂驶去。那天早上,全城的游戏玩家都在摩拳擦掌,想要在新一轮大赛里一展身手。从那位有幸在这场国家大赛里为自己赢得一席之地的年轻人尼古萨身上,这一万两千人看到了彻底改变自己命运的可能。无论是变得更好还是更坏,一切都从是这一天开始的。
整座城市仿佛感染上了一种六年一度的狂热瘟疫,戈罗斯纳切克被游戏玩家和他们的随侍、顾问和亲朋好友挤得满满当当的,帝国的诸多媒体杂志和来自各个殖民地与自治领域的观光团都前来见证这一决定帝国未来的历史时刻。
起初的愉悦消退之后,戈奇发现,从他踏进大会堂开始,他的双手就一直抖个不停。当他被领进四壁刷得雪白的大厅里,听着脚步在木地板上发出的回响时,他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与他之前在别的游戏里所感受到的那种振奋完全不同,这是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激烈、更惊悚、更焦虑的感觉。幸亏戈奇不久就发现了他们禁止弗利尔–伊姆萨霍在比赛过程中进入游戏场地,这让他心里一阵轻松。它必须乖乖地待在外面。尽管它装疯卖傻地咔嗒咔嗒乱响,嗡嗡乱叫,噼里啪啦地放着静电,帝国的工作人员还是认为它有可能通过某种途径来协助戈奇作弊。它被带到了一个休息室里,在一群保安的包围下等待比赛结束。
它大声嗡嗡地抱怨着。
戈奇被引见给了第一局里的其余九名游戏玩家。原则上说,这局游戏里的十名玩家都是随机挑选的。他们都热情地和他打了招呼,除了一位年轻的神父。他冲戈奇点了点头,却什么也没说。
他们先从副棋盘上的策略牌打起。戈奇在开局的时候非常谨慎,不惜浪费自己的手牌和积分来试探其他人手里的卡牌。全部试探清楚之后,他便如鱼得水地打了起来,希望自己没在仓促之中给别人留下了一种傻兮兮的印象。但是几轮过后他就发现其他人根本还是云里雾里,只有自己已经全部摸清了对手的底细,但现在游戏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了。
戈奇心想自己是不是看漏了什么,于是又打出了几张牌来试探对手。但似乎只有那位年轻的神父有心一战。
意识到这一点,戈奇又继续打了下去。到了正午游戏结束的时候,他已经赢得了全场最高的积分。
“到目前为止打得还不错吧,嗯,嗡嗡机?”他坐在供游戏玩家、工作人员和某些重要观众用午餐的桌子边,对弗利尔–伊姆萨霍说。
“你说是就是吧,”嗡嗡机没好气地答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周围的士兵全是些咋咋呼呼的毛头小子。”
“行了,你就信我这回吧,看起来局面挺不错的。”
“还早得很呢,杰诺·戈奇。你这把戏玩不了第二次的。”
“我有你做坚强后盾呢。”
下午他们又在其他的几个副棋盘上玩了几场,并以这几轮胜负决定了接下来的席位。戈奇对自己相当自信,很轻易地就打败了他的对手们。只有那个神父看起来不大高兴。晚餐的时候又有一次休息时间,佩科尔在下班途中以私人身份过来了一趟,他对戈奇的高水平发挥相当惊喜,甚至在戈奇回去比赛的时候还伸手在他胳膊上拍了一拍。
傍晚的那场比赛只是走走形式,一个正式工作人员带着一群地方俱乐部的志愿者向他们宣布了第二天将于“起源之盘”上进行的游戏的座次排位和具体要求。显而易见,戈奇的大冒险就要开始了。
戈奇心满意足地坐在汽车的后座上,只有弗利尔–伊姆萨霍在他身边。他看着窗外紫罗兰色的薄暮。
“打得不坏,我觉得,”嗡嗡机坐在戈奇身边小声地嗡嗡道,“如果我是你,我今晚就会跟飞船联系一下,看看明天能做什么。”
“是吗?”
“是的。你应该争取尽可能多的援助。他们明天肯定会联合起来对付你的,没跑儿了。你肯定会输在这里。如果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碰到这种情况,他们肯定会去找一个或者几个处于劣势的玩家同盟,然后再——”
“从你的口气听来,他们是一定会不惜名誉耍这些卑鄙手段来对付我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你的鼓励和‘限制因素’号的帮助,我又怎么会输呢?”
嗡嗡机不说话了。
戈奇那天晚上还是联系了飞船。弗利尔–伊姆萨霍说自己太无聊了,于是脱下了外壳,光溜溜地飞到夜色中的城市公园去了——那儿有好些夜行性的小鸟。
戈奇跟“限制因素”号详细谈了自己的想法,但是由于他俩之间存在着接近一分钟的延迟,对话变得相当的漫长。飞船的确非常有见识。戈奇很肯定,在现阶段,飞船给他的意见比他那些对手从他们的导师和顾问那里得到的意见要高明得多。大概只有排名前一百位的玩家才能从最顶级的院校教授那里得到这样的支援吧。
这个念头让他斗志更加昂扬,于是他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去了。
但是三天过后,当晚场的比赛马上就要结束的时候,戈奇看着“起源之盘”,心里明白,自己要被淘汰出局了。
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他很满意自己高超的行棋技巧,而且也坚信自己比别人更能把握游戏中那种微妙的平衡。从之前几盘游戏里继承下来的位置优势和兵力优势更让他自信满满,胜券在握,认定自己肯定能闯进第二轮一对一的比赛了。
但是到了第三天早上,他意识到自己过于自负了。其他人早些时候看起来像胡乱落下的棋子,现在突然联合起来形成了凶猛的攻势,那位年轻的神父则扮演了领袖的角色。他乱了阵脚,夺路而逃,他们则乘胜追击,关门打狗。戈奇现在只是在苟延残喘了。
在晚场阶段的游戏结束之后,戈奇呆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盯着乱成一团的棋盘,琢磨是哪里出了差错。神父向他走过来,问他愿不愿意认输。在他们看来,如果某人落后对手太多,与其在那里苦苦地垂死挣扎,倒不如缴械投降来得体面,省得无谓地延长战局,浪费别人时间。戈奇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比赛一结束就被放进场的弗利尔–伊姆萨霍。它微微地摇晃了一下,带着静电发出了意志坚定的嗡嗡声。
“你觉得呢,嗡嗡机?”他有气无力地问道。
“我觉得只要你脱掉这身滑稽的衣服,打得就顺手多了。”它说。神父穿着一套跟戈奇一样的衣服,不过上面挂满了各种装饰物。他不满地瞪了嗡嗡机一眼,但是什么话也没说。
戈奇看了看棋盘,又看了看神父。他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叹了出来,正准备开口,却被弗利尔–伊姆萨霍打断了:“我觉得你还是快点儿回酒店,换套衣服休息一下,再好好想一想吧。”
戈奇缓缓地点了点头,摸着胡子看了一眼“起源之盘”上堆得七零八落的筹码,对神父说了一句明天见。
“我没辙了,他们已经赢了。”一回到座舱里,戈奇就对嗡嗡机这么说道。
“既然你这么认为,怎么不去问问飞船的意见呢?”
戈奇联络上“限制因素”号,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了它。它先是表示了同情,但并没有告诉戈奇该如何反败为胜,只是替他详细分析了他之前犯下的错误。戈奇颇有风度地感谢了它,意志消沉地上床睡觉去了,心想要是之前神父问他的时候,他大大方方地认输就好了。
弗利尔–伊姆萨霍又出去探险了。戈奇一个人躺在黑暗中,周围是深沉的寂静。
他真想知道他们送自己到这里来干什么。星际事务部到底指望他做什么?他只是被送来供人羞辱,向帝国表明“文明”根本不可能对他们造成任何威胁的?似乎也不太可能。他甚至能想象得出奇亚克中心要是知道了这事,准会噼里啪啦算出一长串把他送到帝国的能源消耗量是多么庞大……“文明”和星际事务部更是应该好好考虑一下,花费这么多能源送一个普通公民来度个这么豪华的假是不是真的值得。“文明”不会这么大手大脚地挥霍金钱,也不会浪费能源物资去搞形象工程(简直是铺张浪费)。仅仅是为了让帝国相信“文明”不过如此,毫不可怕……但这又值几个钱?
他侧过身子打开床垫上的悬浮装置,但是他调来调去都找不到一个舒服的位置,索性把它关掉了。
他看到察木力斯送给他的那只手镯在床边散发着柔光。他拿起那只薄薄的手镯细细端详。这只小小的星环在黑暗中放出明亮的光芒,照亮了他的手指和床上的被褥。他凝视着它白昼的那一面,凝视着蔚蓝海洋上天气系统形成的极小旋涡和暗褐色的大地。他真该写信给察木力斯,对他说一声谢谢。
而戈奇这时才发现这件小首饰设计得有多么精巧。他本以为那上面的风景只是静物画,但其实不是。他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上面是什么样子,但是现在它已经截然不同了。白昼一面的大陆和他记忆里的那些不大一样,只有在晨昏交界的地方他才能认出几块熟悉的版图。这只手镯实时呈现着动态的星环,犹如一只古朴的钟表。
他在黑暗中笑了笑,翻了个身。
他们都以为他输定了。只有他自己知道——早就知道——他比他们想象中的自己要优秀得多。但是他浪费了这个机会来证明自己是对的,而他们全错了。
“真蠢,太蠢了。”他在一片漆黑中喃喃自语。
不眠之夜。他坐起来打开座舱内置的屏幕,让它重现今天的游戏。“起源之盘”以全息影像呈现在他面前。他凝视着面前的棋盘,接着让座舱去联系飞船。
这是一场漫长而不真切的谈话,他死死盯着面前无边无际的棋盘,等着自己的话语被传送到千里之外的飞船那边,再等着对方的回应千里迢迢地传回来。
“杰诺·戈奇?”
“飞船,我有事要问你。我有什么办法反败为胜吗?”真是愚蠢的问题。他已经看到答案了。他的局面虽然只是初显颓势,但硬要给个评价的话,大概是“无力回天”了。
“摆脱你现在这个困境?”
他叹了口气。太浪费时间了。“对,你有什么办法吗?”
静止的全息影像上展示出了他现在的局势,就好像人跌倒的那个瞬间,脚下一滑,手中也没有救命稻草,接着就是坠落。他想到了人造卫星——永远都在坠落,而那些两足动物们把它们的跌跌撞撞叫做“行走”。
“你的积分比起那些在大赛里最后反败为胜的人来说,实在是太低了。他们认为你已经输定了。”
戈奇等着它往下说,但是它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回答我。”
摆在飞船面前的是什么呢?一塌糊涂。现在戈奇的棋局一片狼藉,被人打得七零八落,眼看着就要兵败如山倒。他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呢?他难道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吗?非得要这个智脑来告诉他,他才肯相信自己已经玩完了?
“当然,办法还是有的。”飞船说,“实际上有很多办法,虽然都很难,几乎不可能实现,不过确实是有办法的,尽管要解说细节的——”
“晚安,飞船。”戈奇打断了飞船的话。
“说话时间不太够,不过我可以大致告诉你该怎么做,我只能说得非常精炼,非常——”
“不好意思,飞船,晚安。”戈奇关掉了频道。过了一会儿对面也传来了啪的一声,看来飞船也把信号关掉了。戈奇又看了看面前的全息影像,然后闭上了双眼。
=* * *
到了早上,戈奇还是一筹莫展。他一夜未眠,只是坐在屏幕前盯着那盘残局,把它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盯得眼睛都疼了起来。接着他吃了点儿东西,看了一会儿帝国播出的娱乐节目。果然是完全不用动脑的节目。
佩科尔来了,他面带微笑,一边夸奖戈奇在之前的比赛里取得的不俗战绩,一边从私人的角度表示如果戈奇愿意继续,他一定能在二级大赛——这是为那些被大赛淘汰下来的选手准备的比赛——里取得优异的成绩。当然,二级大赛主要吸引的是那些想要借助比赛爬上高位,却又没能在大赛里晋级的人,不过戈奇很可能胜……啊,不管怎么说,运气不好嘛。他还是能去埃科隆奈多看决赛的,这是多大的殊荣啊,不是吗?
戈奇什么也没说,只是不时点点头。他们走到大厅里,佩科尔一直在旁边滔滔不绝地说着尼古萨在昨天的第一场游戏里取得了怎样辉煌的胜利。这位帝国摄政王已经进入第二盘“构建之盘”上的游戏了。
神父再次询问戈奇是否愿意投子认输,戈奇还是回答说他想继续。于是他们全都围着那张巨大的棋盘坐了下来,或是口头命令志愿者帮他们挪动棋子,或是自己亲力亲为。那个早上戈奇在落下第一枚棋子之前想了很久很久,他反复摩挲着那枚生物棋子,出神地盯着棋盘,以至于其他人觉得他肯定是忘记已经轮到自己下了,不得不要求裁判去提醒他落子。
戈奇把棋子落了下来。他似乎看到了两张棋盘,一张摆在他面前,另一张则是昨晚刻在他的脑海里的。其他人也纷纷落子,渐渐把戈奇逼到了一个小角落里,只留下他的几枚棋子在外围,玩着猫抓老鼠的游戏。
当戈奇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意识到这就是他一直以来不愿承认的……只有这么一个可能性……这让他差点儿放声大笑起来。他往椅背上重重一靠,点了点头。神父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似乎在等这个愚蠢的家伙宣布放弃,但戈奇只是冲他笑了笑,从自己那一堆越来越少的资产里挑出了几张大牌交给裁判,接着走出了他的下一步棋。他把所有的宝都押在了一件事上,那就是,他发现他的对手们都急于求成。很明显,他们与那位神父达成了某种协议,让神父取得胜利。戈奇猜这些人一定都打得很漫不经心:这是为他人作嫁衣,赢的又不是他们。他们干吗要费那精力呢,以多欺少就足够了。
但是他们走的每一步棋实际上都传达了某种信息,戈奇想,现在该自己说话了,就来(好好地)骗骗他们吧……他就这么设计着自己的棋子,有时候走了一步棋,让人以为他要认输了……又走了一步,似乎在暗示他打定主意要拉某人一起下水……或者拉两个人……拉另一个人吧……他编织着自己的谎言。他传递出去的不是单一的信息,而是一连串相互矛盾的信号,把整张棋盘搅得真假莫辨,天翻地覆,他的对手们则被绕得精疲力竭,四分五裂。
在这期间,戈奇又让某些一开始显得微不足道的棋子毫无预警地突然出击,压制住了某位玩家的几枚棋子,接着又压制了他这一路。不过也因如此,戈奇自己的兵力也被分散了。正当那位玩家不知所措的时候,神父——跳入了戈奇的陷阱中——发动了猛攻。在接下来的几个回合里,戈奇要求裁判展示他之前放置的大牌。这几张牌的作用有点类似“攻城略地”里的矿井牌。神父的兵力顿时分崩离析,士气大跌,如同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毫无翻身希望。他的一部分兵力被戈奇收至麾下,而极少数归了其他几个玩家。神父已经输得一无所有,残存的兵力像枯叶一样散落各处。
一片混乱中,戈奇留意观察着剩下这些群龙无首的家伙,他们已经开始内讧了。其中一个情况很危急,戈奇主动出击,歼灭了他大部分兵力,又把剩下的兵力收归己有,接着又一刻不停地穷追猛打起来。
他稍后才意识到,其实直到这时为止,他的积分仍然很低,但是那股浴火重生的势头驱赶着他一路进攻,让他的对手们彻底失去了理智,陷入了恐慌之中。
在那之后戈奇再也没有犯什么错误,他在棋盘上横冲直撞,所向披靡。戈奇闯进他们富庶的领地内,把各种物资席卷一空,仿佛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再容易不过了。他们只能像个傻瓜一样眼睁睁地看着。
戈奇在晚场开始之前结束了“起源之盘”上的战斗。他力挽狂澜,不仅顺利进入了下一阶段的游戏,积分还大大领先。而那位神父呢,坐在那儿“瞠目结舌”地——尽管没人教过戈奇怎么判断阿扎德人的面部表情,但他还是看出来了——看着棋盘,之后连通常的赛后寒暄都没说一句,就离开了大厅。其他人也没说几句话,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俱乐部会员、新闻记者、一些观众和其他游戏玩家把戈奇团团围住了,但他身边这些喋喋不休的中性人们还是没有碰触到他,这让戈奇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他们往他身边挤,却又努力不要跟他发生任何身体接触,这一大群人仿佛又给这一场景增添了一股不真实的气息。戈奇被问题的海洋淹没了,但是他一个也回答不上来。他们的声音此起彼伏,语速飞快,戈奇根本听不清楚。弗利尔–伊姆萨霍飘过人群的上方,大声嚷嚷着想吸引人们的注意,但结果只是用静电吸引到人们的头发罢了。戈奇看到一个中性人想把挡路的嗡嗡机推开,没想到却被它狠狠电了一下。
佩科尔好不容易挤了进来,朝戈奇奔去。但他却不是来救戈奇的,他说他还带了另外二十个记者来呢。他似乎想都没想就抓住了戈奇,把他转过去面对镜头。
提问的人更多了,但是戈奇一概置之不理。他问了好几次佩科尔他能不能离开这里,直到这位中性人终于帮他清出了一条通往大门的路,他的车正停泊在那儿。
“戈奇先生,请允许我献上我的祝贺,”佩科尔在车里说,“我在办公室里一听到这个消息,就马上赶了过来。你一战成名啊。”
“谢谢,”戈奇慢慢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他坐在车里豪华的沙发上,看着窗外沐浴着阳光的城市。游戏厅里没开冷气,车上倒是有,不过戈奇直到现在才憋出了一头大汗。他打了个寒战。
“我也祝贺你,”弗利尔–伊姆萨霍说,“漂亮的绝地反击。”
“谢谢你,嗡嗡机。”
“不过你这真是走狗屎运,我得告诉你。”
“我想你会同意由我来安排一场体面的新闻发布会吧,戈奇先生?”佩科尔急切地问,“这之后你一定会声名大噪的,无论接下来的比赛结果会如何。天哪,你今晚就能和摄政王陛下一起分享胜利者的荣耀了!”
“不必了,谢谢,”戈奇说,“什么也别安排。”他觉得自己回答不出什么有水准的答案。有什么可说的?他赢得了那场比赛,他是一步一步打到最后的。不知为什么,戈奇一想到自己的图像和声音要被传播到帝国的各个角落,自己的故事毫无疑问地会被人们添油加醋、以讹传讹地扩散开去,他就有点儿不太舒服。
“哦,但你必须得开一个!”佩科尔抗议道,“人人都想见你!你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吧?就算你输了比赛,你也创造了一个新的纪录!还没有人能在落后那么多的情况下反败为胜呢!真是太了不起了!”
“无所谓。”戈奇突然感到精疲力竭,“我不想分心。我得集中精力,好好休息一下。”
“好吧。”佩科尔看上去很沮丧,“我懂你的意思,但是我要告诉你,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人们想知道你会说什么,而我们的媒体总会不择手段地满足观众的需求。他们宁可瞎编一气。你最好还是自己说点什么。”
戈奇摇摇头,看着林荫大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如果有人胡编乱造,那他们对不起的是自己的良心。反正我用不着跟他们说什么。我一点儿不在乎他们怎么干。”
佩科尔惊奇地看着戈奇,却一句话也没说。弗利尔–伊姆萨霍孜孜不倦的嗡嗡声下漏出了几声暗笑。
戈奇跟飞船讲述了这一切。“限制因素”号告诉他,他本来可以赢得更从容的,不过戈奇的打法确实也是飞船昨天正打算跟他列举出的诸多极难成功的方法之一。飞船向他表示了祝贺,说他实在比它想象中的要打得好。它又问他为什么昨晚自己刚说完“办法还是有的”,他就没再继续往下听了。
“因为我只想知道究竟有没有办法而已。”
(寂静再度降临,延迟仍然存在,他传出去的每一个字都因遥远的距离而带上了时间的重量。)
“但我本来可以帮你的,”飞船说,“你拒绝了我的帮助,我把这看成了一个绝望的信号。我想你是不是已经从心底放弃了,尽管你在棋盘上还没屈服。”
“我想要的不是帮助……”戈奇把玩着那只星环手镯,心不在焉地想:这上面的风景是不是真的存在于某个地方呢?又是在哪里?“而是希望。”
“我明白了。”飞船最后答道。
“我是不会接受的。”嗡嗡机说。
“不会接受什么?”戈奇从全息棋盘上抬起眼问道。
“扎的邀请。”这只小嗡嗡机又飞近了一点,因为待在座舱里,它就把自己笨重的伪装给甩掉了。
戈奇冷冷地看着它。“我不记得他还邀请你了。”舒侯伯汉姆·扎给戈奇发了一条祝贺的信息,并邀请戈奇今晚一起出去快活一下。
“好吧,确实没有。但我本来应该时刻跟着——”
“你是认真的吗?”戈奇又转回到面前的棋盘上,“那我今晚跟舒侯伯汉姆·扎出去的时候你就留在这儿,爱跟谁跟谁吧。”
“你会后悔的,”嗡嗡机说,“你之前一直很清醒,不把自己搅和进去,但是现在呢,你出去浪荡吧,有你的好果子吃。”
“‘浪荡’?”戈奇转过头上下打量着它,然后发现要“上下打量”一只仅有几厘米高的小玩意儿实在有点儿困难,“你以为你是谁,嗡嗡机?我妈?”
“我只是在跟你讲道理。”嗡嗡机拔高了音量,“你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里,人情世故也不见得有多老练,扎显然不是我理想中的——”
“你这冥顽不灵的破玩意儿!”戈奇大吼起来,站起来一把关掉了全息屏幕。
嗡嗡机在半空中往后退了几步,“好啊,好啊你,杰诺·戈奇·——”
“别摆出这么一副嘴脸说什么‘好啊,好啊’,嗡嗡机。我想出去放松一晚上,谁也拦不了我。而且我摆明了跟你说,我倒更希望陪在我身边的是个‘人’呢。”他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只嗡嗡机。“别再乱翻我的邮件,今晚也别跟着我和扎了。”他飞快地从它身边走过,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现在我去洗个澡,你怎么不滚出去看看你那些小鸟呢?”
戈奇离开了休息室。小嗡嗡机在空中悬浮了一会儿。“哎呀!”它最后自言自语道,像是耸肩似地晃了晃,带着一层淡淡的玫红色光晕飞远了。
“喝点儿这个。”扎说。他们的汽车飞驰在城市的街道上,头顶上是黄昏时绯红色的天空。
戈奇接过那只长颈瓶,喝了一口。
“不是正宗的‘因子’,”扎对他说,“不过感觉差不多。”戈奇咳嗽了几声,他把瓶子拿了回来,“那天晚上给你的‘因子’你喝掉了吗?”
“没有,”戈奇承认道,“我分流掉了。我可不想不省人事。”
“见鬼,”扎一脸沮丧,“你这意思不就是说我本来还能喝更多的嘛?”他耸了耸肩,又开心地用胳膊肘捅了捅戈奇,“嘿,我都忘了说了,恭喜你赢得比赛!”
“谢了。”
“耀武扬威啊。啧啧,这一下子可把他们都震住了。”扎敬佩地摇头晃脑起来,棕色的长发在松垮垮的外衣上摇来晃去,像是一阵浓烟。“我原来把你归类为某种过气的明星,杰诺·戈奇,不过没想到你是个人来疯。”他用一只绿眼睛冲戈奇眨了眨,咧嘴笑了起来。
戈奇不明所以地看着那张笑脸好一会儿,才放声大笑起来。他从扎的手里拿过酒瓶放在嘴边。
“敬人来疯。”他说着,仰头痛饮。
“为我的艺术大师,阿门!”
“洞穴”一度位于城市的边缘,然而现在,扩张的城市已经把它吸纳进内部了。这是一系列人工开凿的巨大洞窟,自白垩纪以来就被人们用作贮藏天然气的仓库。如今,天然气早就用尽了,而城市也开始使用别的能源,这一系列巨大的岩洞就被人们占领了——最开始是戈罗斯纳切克的贫民,接着(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缓慢更替——不管是天然气还是人类——就仿佛什么都没变过似的)是流氓和不法之徒,最后——尽管还不彻底——聚集在这里的人变成了那些穷苦潦倒的外星人和在这里接济他们的阿扎德人。
戈奇和扎乘坐的汽车驶入了地面上某个曾经用来贮藏天然气的罐子里,现在它已经变成了为一对螺旋状坡道遮风挡雨的外壳,这一对坡道则供汽车和其他交通工具进出“洞穴”。贮藏罐里回音阵阵,在它中央相对空旷的地方,好几台电梯在摇摇欲坠的横梁高架之间忙碌地穿行。
古老的储气罐在七彩灯光的照耀下从内到外散发着淡灰色的光芒,外壳上倒映着被扭曲放大了的全息广告,一闪一闪,似真似幻。人们在洞中喧闹,空气里充满了呼喊、尖叫和争论不休的声音,夹杂着儿声发动机的轰鸣。汽车正沿着长长的斜坡向下驶去,戈奇看着窗外掠过的人群和小摊小贩。一种带点儿甜味又有些刺鼻的奇怪味道透过汽车的空调系统飘了进来,好像这个地方正在汗津津地大口喘息。
他们在一条低矮狭长、人头涌动的通道里下了车,空气里充斥着烟尘和大呼小叫。整条长廊里塞满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交通工具,它们发出隆隆的轰鸣和嘶嘶的吐息,在摩肩擦踵的人群里慢慢挪动着,像一只只笨拙的动物在小虫的海洋里艰难前进。他们的车缓缓向上驶去,扎一把抓住戈奇的手,穿过小摊前挤成一团的阿扎德人和其他类人生物,朝透着微暗光芒的长廊出口走去。
“到目前为止,你有何感想?”扎回头对戈奇大声问道。
“人可真多啊,是不是?”
“你真该看看这里节假日的样子!”
戈奇向四周看了看,感觉自己仿佛是个看不见的幽灵。直到这时他才成为了人们注意的焦点,一个怪家伙,人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跟他拉开了一臂的距离。然后人群突然又一哄而散,谁都懒得理他了。他们继续推搡起来,有人蹭过他身边,有人从他身边硬挤了过去,还有人直接撞到他身上去了。
病恹恹的海绿色灯光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物,在他已经逐渐熟悉起来的阿扎德人里还混着一些外星人,其中一小部分属于他记忆中的人形生物,但剩下的大多数和人类大不相同。他已经数不过来在这短短的一小段路中有多少肢体、身高、体形、相貌和知觉器官全都截然不同的生物了。
他们沿着热气弥漫的长廊向下走去,进入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巨大岩洞中。这个洞至少有八十米高,四十米宽,淡黄色的墙壁延伸出半公里,连接着另外两个通往其他长廊的拱门,拱门上还装饰着壁灯。在它宽敞的地面上挤满了窝棚和帐篷,隔开的板房和带棚顶的人行道,小摊和售货亭,还有泉水叮咚的小广场,上面搭着色彩斑斓的条形大棚。悬挂在细杆上的吊灯随风摇曳,在岩洞高高的穹顶上则有几盏大灯投下介乎乳白与淡黄之间的光。沿着长廊靠墙的地方筑着一排阶梯状的建筑,还有一些固定在天顶或是墙壁上的架子。这一片脏兮兮的灰黑色墙壁上隔三差五就挖出一扇窗或一扇门,要么就探出一个露台或一条门廊。电梯和滑轮车嘎吱嘎吱地把人们送上高处,或是让他们降到喧哗的地面上。
“走这边。”扎说。他们穿过长廊里逼仄的街道,来到了较远的一堵墙面前,爬上几级不大结实的木头宽台阶,来到一扇外面罩着铁闸门的大木门前面。大门两边站着两个大块头,一个是阿扎德男性,另一个戈奇认不出来是什么种族。扎挥了挥手,两个保镖似乎都没动,只见那扇铁闸门升了起来,大门轰然开启,里面是一条相对安静的幽暗甬道,两道木墙之间铺着地毯,戈奇和扎走了进去,将喧闹的岩洞留在了身后。
岩洞的灯光在他们的背后消失了,从穹顶那层薄薄的石灰上透出了一种朦朦胧胧的鲜红色光芒。两边细细打磨过的炭黑色木墙看上去很结实,触手温润。前方传来了一阵似有似无的音乐。
又是一扇门。一个凹室里摆着一张桌子,两个中性人站在那里看着他俩,一脸的不高兴,直到扎往他们手里塞了一个小包,他们才对他露出一丝笑容。那扇门打开了,扎和戈奇走进了门里的声色喧哗之中。
大门里面一团混乱,你根本辨别不出这究竟是一个大房间被七零八落地分割成了许多小隔间,还是一大堆小隔间和回廊拼凑成了这个大房间。到处都是人头涌动,尖利而不成调子的音乐回荡在其中。房间里烟雾缭绕,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着火了。但是这烟雾的味道却又非常好闻,简直称得上“芬芳”了。
扎领着戈奇穿过人群走到一个木造的圆顶阁里,阁子建在离某个人行道的雨棚往上一米高的地方,从上面正好能看到某个摇摇晃晃的小舞台的背面。舞台的四周全是这样的圆形小隔间,还有几排高低不一的座位和长椅。现在座位上面全都挤满了人——几乎全是阿扎德人。
舞台是个粗糙的圆形,上面摆着一只摇摇晃晃的木桶,里面盛满了热腾腾的冒着蒸汽的红色泥浆。一个矮小的外星人——只能勉强将其归为人形生物——正跟一个阿扎德女人在里面不知道是在摔跤还是在交媾。他们似乎处在低重力状态下。观众们则在一边大声叫好,掌声雷动,酒瓶乱飞。
“好极了,”扎说着坐了下来,“好戏正要开场呢。”
“他们在做爱还是干架?”戈奇趴在栏杆上,看着底下扭成一团的外星人和女人。
扎耸了耸肩。“管它是什么呢。”
一个只在腰间缠了一小块布的阿扎德女招待走了过来,记下了扎点的东西。她吹成蓬松球状的头发周围用全息影像造出了跳动的蓝黄色火焰,看起来像着了火一样。
戈奇从舞台上收回目光。那个女人把外星人摔进了桶里,跳到它身上把它踩进了冒着蒸汽的泥浆里。戈奇身后的观众大声喝起彩来。“你经常来这里?”他问扎。
这个个子稍高的男人大笑起来。“不。”他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但是我经常从这里离开。”
“这就是你说的放松?”
扎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当然不是了。人们总是搞错这点,以为娱乐就是放松。如果当真如此,那你娱乐的方式肯定错了。‘洞穴’的意义就在于此:娱乐。娱乐,游戏。给一天的劳碌降降温,当然有时候也会玩得过火。碰上美酒节通常是最糟糕的。不过今晚应该没问题。安静得很。”
人群尖叫起来。那个女人在泥浆下捂住了外星人的脸,它绝望地挣扎着。
戈奇又转过身看着舞台。那个浑身赤裸、沾满滑溜溜泥浆的女人把对方的头按进还冒着泡的泥浆里,他的挣扎越来越无力了。戈奇瞟了一眼扎。“所以他们还是在干架。”
扎又耸了耸肩作为回答:“鬼知道。”他也向下望去,这时女人将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外星人更用力地按进了赭红色的泥浆里。
“她要杀了它?”戈奇不得不提高了声调,因为他周围的观众已经开始又是跺脚又是捶桌地欢叫起来了。
“不会,”舒侯伯汉姆·扎摇了摇头说,“那小个子是一只乌努凯尔。”他又低下头去看,这时那个女人用一只手把它压在水里,另一只手举了起来,作出胜利的手势,一边用兴奋的目光望着欢呼的观众。“看到那根竖起来的小黑玩意儿没有?”
戈奇看了看,确实有一根黑色球茎状的东西从红色的泥浆中伸了出来。“看到了。”
“那是它的生殖器。”
戈奇好奇地看着他问:“那玩意儿要怎么帮它?”
“乌努凯尔可以用生殖器来呼吸,”扎说,“那小子没事的。它明晚也许还得去另一个俱乐部来一场呢。说不定今晚它还有一场。”
女招待走过来把他们的饮料放在桌上。扎看她摆完,凑上去跟她低声说了几句,她点点头走掉了。“一边喝一边分泌‘扩张’。”扎说。戈奇点了点头。两个人都把饮料喝了。
“不晓得为什么‘文明’从没想过改造这个功能。”扎盯着自己的玻璃杯说。
“什么功能?”
“用生殖器呼吸。”
戈奇想了想,回答道:“如果‘打喷嚏’的时间没掐准,会搞得一塌糊涂吧。”
扎大笑起来。“有道理。”
他们身后的观众“哦哦哦哦”地大叫起来。戈奇和扎又回过身去看舞台,那个得胜的女人抓住对手的生殖器把它从泥潭里扯了出来,但它的头和脚仍然埋在黏糊糊,慢慢溢出的泥浆里。“啊哟。”扎一边喝一边咕哝。
观众中有人朝那个女人掷出了一把匕首,她接了过来,弯下腰,割掉了那个乌努凯尔的生殖器。她高高挥舞着还在滴血的一截鲜肉,人群越发亢奋激昂起来。而那个外星人被女人踩在胸口上,慢慢地沉入了那桶黏腻的红色液体里。泥浆渐渐被溢出的血染成了黑色,几个气泡浮了出来。
扎坐了回去,一脸疑惑。“这肯定是某支我没听说过的亚种。”
低重力场里那桶泥浆被抬走了,而那个女人还在向欢呼的人群挥舞着她的战利品。
舒侯伯汉姆·扎站了起来朝远处打了个招呼,四个相貌和衣着都一样令人震惊的阿扎德姑娘朝这边走来。戈奇按照扎的建议,在喝下饮料的同时分泌了药物,现在他感到两者都开始起作用了。
这些女人看起来,他想,不仅一点儿也不比那天舞会上的太太们逊色,而且还比她们亲切多了。
表演还在继续,其中色情表演居多。扎告诉戈奇(他的身边正一左一右地坐着两个阿扎德姑娘,茵克蕾特和艾–森),在‘洞穴’外面表演的人,下场通常都是因为辐射过度或者药物过量致死。
戈奇并没有把这话太放在心上。他今晚是出来快活的,而舞台上那些下流的表演不过是最无足挂齿的一小部分而已。最重要的是,他暂时逃离了“阿扎德”游戏,在另一种规则下生活。他知道扎为什么帮他唤来这几个姑娘,想到这儿他不由得笑了起来。他对自己身边这两个漂亮尤物并没有太大兴趣——至少不会意乱情迷——再说,有这样可爱的玩伴也是不错的。扎并不蠢,他招来的这两个姑娘也机智风趣。只是,戈奇想,要是扎知道自己的嗜好,也许身边这两位就该换成两个男人,甚至是两个中性人了吧。
她们对“文明”一无所知,但也听说过“文明”人掌握了变性技术的流言。她们口齿伶俐地拿戈奇的性取向和能力开了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又把他拿来和阿扎德人的几个性别做了对比。她们阿谀巧笑、千娇百媚、亲切可人,用小小的玻璃杯喝酒,抽烟用的也是细细的烟管——戈奇也接过来抽了几口,结果给呛得不行,把大家都乐坏了——她们都留着长长的蓝黑色卷发,用透明纤细的顺滑铂网罩在上面,再饰以发光的银色小珠。这样一来,每当她们优雅地晃动自己那颗精巧秀丽的小脑袋的时候,长发也会随着动作灿然生辉。
茵克蕾特修身的长裙像是水面上的浮油,总是变换着不同的颜色,上面点缀的珠宝像是闪烁的星辰;艾–森的裙子则有摄像功能,用自身的能量散发出朦胧的红光。她脖子上的一条项链则是屏幕,映出了她周围人群模模糊糊的扭曲影像——她身边的戈奇,背后的舞台,扎身边的另一个姑娘,还有桌子对面的那一个。戈奇把星环手镯掏出来给她看,不过她好像没有多大兴趣。
扎正坐在对面跟身边两个娇笑连连的姑娘赌钱,她们抓着一把用透明宝石切成的薄薄的卡片,笑个不停。其中一个姑娘正在往笔记本上记账,装作难堪不已的样子笑得花枝乱颤。
“我说加诺!”坐在戈奇左边的艾–森说道,“你可得留下一张植肤肖像!这样当你返回‘文明’的时候,我们才能借助它来回忆你和你们那些全身上下都是开口的姑娘啊!”坐在戈奇右边的茵克蕾特咯咯笑了起来。
“当然不行,”戈奇一本正经的样子,“那听上去太野蛮了。”
“哦,是啊,是啊,的确!”艾–森和茵克蕾特笑得脸都要埋进酒杯里去了。艾–森缓过劲儿之后伸手抓住了戈奇的手腕。“你就不想看看,几个贫民把你的脸植入皮肤,在伊埃上大摇大摆地闲逛么?”
“想,不过他们会植在哪块皮肤上啊?”戈奇问。
她们简直要笑死了。
这时扎站了起来,其中一个姑娘把小张的游戏牌收进了一个带链子的小包里。“戈奇,”扎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说道,“我们出去独处一会儿,你们一起来?”扎不怀好意地笑着,望向茵克蕾特和艾–森,引得她们俩又笑又叫。艾–森把手指浸在杯里沾了点水,朝扎弹了过去,扎赶紧避开了。
“好嘛,来吧,加诺。”茵克蕾特双手拉着戈奇的手臂,“一起去嘛。这里好闷,音乐又好吵。”
戈奇笑着摇了摇头。“不去,我会让你失望的。”
“哦,别这样嘛!来嘛!”她双手环握着戈奇的手臂,纤细的手指用力拽着戈奇的袖子。
他们拉拉扯扯了好几分钟,扎笑着站在一边,左拥右抱地看着这场好戏。茵克蕾特和艾–森一边用力想把戈奇拽起来,一边撅起小嘴喃喃抗议,企图说服戈奇跟他们一起走。
结果戈奇还是一动不动。扎耸了耸肩——他身边的两个姑娘也学着这个外星人耸了耸肩,接着又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说道,“好吧,你们就待在这儿吧,没问题吧?游戏玩家?”
扎看了看茵克蕾特和艾–森,她们俩暂时消停了,不过还在赌气。
“你们俩照顾好他,好吗?”扎说,“别让他跟陌生人说话。”
艾–森一抽了下鼻子:“你这个朋友根本谁都不理嘛,他才不管是生人还是熟人呢。”
茵克蕾特也哼了一句。“半生不熟的也不理。”她说。说完,她又跟艾–森躲在戈奇背后笑成一团,互相在对方的肩膀上左捏一下,右拧一把。
扎摇了摇头。“杰诺,管好你自己,还有这两个姑娘。”
戈奇低头躲开了在他身边闹成一团的两个姑娘弹来弹去的水珠。“我尽量吧。”他说。
“好的,”扎说,“我也尽量早点儿回来。你真的不一起来?这可是难得的经历哟。”
“想想也是。不过我待在这儿就好。”
“好。别到处乱跑。等会儿见。”扎冲怀里的温香软玉笑了笑,转身一起走掉了。“多等会儿,”扎扭过头来喊了一句,“多等会儿,游戏玩家!”
戈奇冲他挥了挥手道别。茵克蕾特和艾–森稍微安静下来了一点儿,接着开始说戈奇竟然不想被带坏,可真是个好孩子呀。戈奇又点了些饮料和香烟来堵住她俩唧唧喳喳的嘴。
她们给他示范了一种“元素游戏”的玩法,一边合着节拍念起了口诀:“刀剪布,布包石,石阻水,水灭火,火熔刀……”,认真得像两个女中学生似的。她们还教他怎么摆出正确的手势,好让他也学会这个游戏。
其实这就是第三轮“完满之盘”上的元素游戏去掉“空气”和“生命”之后的简化版。戈奇觉得有点儿滑稽。即使他躲到了“洞穴”里,也躲不掉“阿扎德”游戏的影响。他顺着她们的意思一起玩了起来,还得留意不要赢得太狠……这可是这辈子头一遭。
就连这里的厕所都让他费解。他起身去小便,结果发现那里有四种类型的厕所。他走进了外国人专用的那一间,好不容易才找到正确的如厕位置。他忍着笑从厕所里走出来的时候,发现茵克蕾特正站在貌似括约肌的门口那儿等他。她看起来很着急,油膜一样的裙子泛出阴沉的涟漪。
“怎么r?”他问。
“艾–森,”她绞着小巧的双手说,“她的前任主人来了,把她给抓走了。艾–森离开他已经快十年了,她快要自由了,但是现在他却想吃回头草。”她抬起头来看着戈奇,娇小的脸蛋因为痛苦而拧成一团,蓝黑色的头发像是缓缓流动的阴影搭在她的脸旁。“我知道舒–扎让你别乱跑,但是你能不能帮个忙?本来不应该麻烦你的,但她是我的朋友……”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戈奇问。
“跟我来,我们去扰乱他。我知道他大概会把她藏在哪里。我不会让你冒险的,加诺。”她拉起他的手。
他们沿着曲折回环的木长廊跑跑停停地朝楼下赶去,长廊左右都开着门,通向不同的房间。戈奇觉得自己仿佛落入了一个感官的迷宫中,许多声音(音乐,笑声,尖叫)、影像(侍者,色情画,回廊里拥挤摇摆的躯体一晃而过)和气味(食物,香水,怪异的汗味)交织在一起。
突然,茵克蕾特停了下来。他们正站在一个深深凹下的碗状房间里,这里似乎是个剧院。舞台上站着一个全身赤裸的男性,正在一个巨大的屏幕前搔首弄姿,屏幕上映出他每一寸皮肤的特写。尖利嘈杂的音乐回荡在四周。茵克蕾特站在那儿朝满满当当的观众席张望,仍然牵着戈奇的手。
戈奇扫了一眼舞台上的男人。灯光像个小太阳似的明亮异常。这个略显丰满、皮肤苍白的男人身上带着几处色彩斑斓的巨大淤伤,好像印上去的一样。最大的图案印在他的脊背和胸膛上,是几个阿扎德人的头像。黑色、蓝色、紫色,绿色、黄色和红色晕染在一起,形成了一幅逼真得不可思议的鲜活画像。伴随着叽肉的颤动,那些头像似乎也全都动了起来,每时每刻都在变换着不同的表情。戈奇看着他,暗自抽了一口气。
“在那儿!”茵克蕾特的声音盖过了喧闹的音乐,她猛地把他拉走了。他们穿过人数众多的观众,朝舞台前方艾–森站着的地方走去。一个中性人一手抓着她晃个不停,一手对着台上的男人指指点点,还一边大声地痛骂她。艾–森垂着头,肩膀一颤一颤地似乎在哭泣。她身上那条裙子的录像功能已经被关掉了,灰不溜秋地挂在她身上,一幅有气无力的样子。那个中性人一掌掴在她头上(蓝黑色的优雅长发奄奄一息地卷在一起),又大声叫骂起来。她跪到了地上,装饰着银珠的头发也落了下来,如水一般慢慢淹没了她。他们周围的人都没注意到这对情侣。茵克蕾特拖着戈奇大步朝他们走去。
那个中性人看到他们朝这边赶来,就想拽着艾–森离开。茵克蕾特冲他大喊起来。她拨开人群,牵着戈奇的手向他们靠近。中性人突然害怕起来,跌跌撞撞地拉着艾–森朝舞台下面的一个紧急出口跑去。
茵克蕾特跑上几步,无奈面前挤满了一堆高大的阿扎德男人,他们正张大了嘴看着台上的表演。茵克蕾特举起拳头砸他们的背。戈奇眼看着艾–森就要消失在舞台下面的门里了,于是把茵克蕾特拉到一边,仗着自己的块头和力气带着她挤过了两个大声抗议着的阿扎德人,朝一开一关的应急门赶去。
这是一条十分逼仄的甬道。他们循着艾–森的尖叫一路朝狭窄的楼梯跑下去,在一级台阶上还看到了那条被摔坏的项链。他们跑到了一条安静的长廊上,这里打着翡翠绿的灯光,两边有许多扇门。艾–森趴在地板上,那个中性人高高在上,大声唾骂着。这时他看到了戈奇和茵克蕾特,冲他们晃了晃拳头。茵克蕾特对着他语无伦次地叫嚷着什么。
戈奇向前走了几步,中性人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枪。
戈奇停下了脚步。茵克蕾特也安静了下来。艾–森伏在地上,啜泣不已。那个中性人叽里咕噜地讲了起来,他说得太快,戈奇完全听不懂。他指了指趴在地上的女人,又指了指天花板。他哭了起来,握着枪的手瑟瑟发抖。(这时戈奇身上似乎有某个部分停了下来,退回去冷静地思考起来:我害怕了吗?这就是害怕吗?死亡就在我面前,我透过那个小小的黑洞、那个人手里精巧的隧道注视着它〈他握枪的姿势也像极了“元素游戏”里的一种手势〉;而我在等着,等着感到“害怕”。但是没有等到。我还在等。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命不该绝?或者,正是我命数已尽?生与死全在那根手指的动作之间,一次简单的神经脉冲,一个根本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而仅仅是因为无关紧要的嫉妒心理,一厢情愿,头脑发热,离题万里的念头……)
中性人退了几步,又可怜兮兮地对着艾–森、戈奇和茵克蕾特作出恳求的姿势。他踏上前几步,踹了艾–森一脚——并没用太大力气,而她大叫起来——接着转过身拔足狂奔,一边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一边把枪扔在了地上。戈奇越过艾–森一路追了过去。那个中性人跑到甬道尽头,顺着黑暗的旋梯跑了下去。戈奇还想追,想了想又停住了。响亮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下。他回到翡翠绿灯光的长廊里。
长廊旁边打开了一扇门,一道茶色的柔光漏了出来。
门里是一间不甚宽敞的客厅,侧面是一间浴室,然后就是卧室了。房间很小,到处都装着镜子,地板踏上去软绵绵的,还泛起一层层蜜糖色的涟漪。戈奇走了进去,走到了一大群戈奇的映像中央。
艾–森坐在一张半透明的床上,穿着她那件被撕坏的灰色长裙,楚楚可怜地低头哭泣。茵克蕾特跪在她身边,抱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着她。闪亮的镜墙上倒映出了成百上千的影子。戈奇犹豫了一会儿,看了一眼大门。艾–森抬头看着他,止不住地流下泪来。
“哦,加诺!”她伸出一只颤抖的手。他在床边蹲了下来,伸手搂住抖个不停的艾–森。她俩都哭了起来。
他轻轻抚摸着艾–森的背。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感到她那温热而陌生的红唇贴到了自己脖子上。茵克蕾特站了起来,悄悄走到门口把门带上,再回到这一对男女身边。她身上那件油膜一般的长裙滑落到了同样由镜子做成的地板上,像是落在了一摊五光十色的水里。
一分钟之后,舒侯伯汉姆·扎破门而入,直接闯进了那间镜屋的中央(因此许许多多的扎也闯了进来,在这个迷幻的空间里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他满腔怒火地打量着四周,像是没有看到床上的那三个人一样。
正在替戈奇宽衣解带的茵克蕾特和艾–森都僵住了。戈奇一瞬间也愣住了,然后试图组织起几句礼貌的寒暄。扎盯着戈奇背后的那堵墙,戈奇不由得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面色暗沉,衣冠不整。扎跃过那张床,一脚朝那镜像踹去。
镜墙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如瀑布般洒落的碎片后面露出了一个昏黑的小暗室,里面有一只三脚架,上面放着一台小仪器,摄像头正对着这间镜屋。茵克蕾特和艾–森从床上跳了下去,夺门而逃。茵克蕾特还不忘半路抓起她的裙子。
扎从三脚架上取下了那台小摄像机,打量了起来。“只是录像而已,谢天谢地,上面没有信号发射器。”他把摄像机塞进衣服口袋里,转过身朝戈奇咧嘴·笑,“把家伙收好,游戏玩家。我们得跑路了!”
说跑就跑。他们沿着那条翡翠绿的长廊朝绑架艾–森的那个人逃逸的旋梯奔去。扎一边跑一边弯腰捡起了那个人扔掉的手枪,戈奇都忘了这茬儿了。扎检查了一下,试了试手就直接扔掉了,全程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他们奔到旋梯前,连蹦带跳地朝楼下跑去。
这条走廊里打着昏暗的黄色灯光,顶上传来嘈杂的音乐声。两个高大的中性人朝他们跑来,扎猛地刹住脚步。“啊哦!”扎一边说一边来了个急转身,把戈奇胡乱往楼梯上推去,两个人又朝上跑了一阵,跑到一个黑漆漆的地方,耳朵里听到的全是带着强烈节奏感的音乐。楼下传来了擂鼓似的脚步声。扎转过身,抬脚冲楼梯井里踹去,对方大吼一句,接着是一阵连滚带爬的声音。
从楼梯井里升起了一束细细的蓝光,穿透了黑暗,在他们头顶上爆出了黄色的火焰,还带着橘色的火星。“去他妈的炮兵。”扎闪身避开,冲有光的地方抬抬下巴,对戈奇说道,“往舞台中心跑,艺术大师。”
他们俩蹿上舞台,顿时沐浴在刺眼的光芒下。一个身材肥硕的男人正站在舞台中间,愤愤地看着这两个从舞台两侧钻出来的家伙。观众也大声地喝起倒彩,接着那个几近全裸、伤痕累累的男人的表情突然一变,由不胜其烦变成了大吃一惊。
戈奇几乎要晕倒了。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又一次,盯着自己的脸愣住了。
那张脸以两倍于正常的大小印在这个男人身上色彩斑斓的淤伤上。戈奇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的脸,惊讶之情溢于言表,不亚于那个男人。
“现在可没时间关心艺术啊,杰诺。”扎将戈奇一把拖到台前推了下去,自己也跟着跳了下去。
他们掉到了一群大声抗议的阿扎德男性头上,然后摔在了地板上。扎拉起戈奇,自己的后脑勺却挨了一下,差点儿再次跌倒。他转身用胳膊架住另一击,一脚飞了出去。戈奇被拉得转了个圈,发现一个头破血流、怒气冲冲的大块头正挡在他面前。大块头收回手臂,拳头紧握。(戈奇想,石头!元素游戏里面那个石头!)
大块头的动作十分缓慢。
这给了戈奇思考如何应对的时间。
他屈起膝盖顶向大块头的胯部,手掌拼命把他的脑袋往后推。戈奇摆脱了大块头,又侧身避过了另外一人的拳头,看到扎朝一个阿扎德人的脸上送出了一记肘击。
他们又转身跑了起来。扎一边向出口冲去一边大喊着挥动手臂。不知道为什么,戈奇觉得滑稽极了,差点儿笑了出来。不过扎的战术起了作用,人们纷纷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
当他们终于绕进了主干道周围迷宫似的建筑群里,在一间藏得很深的露天小酒吧里坐下来的时候,天空已经泛出了珍珠白。舒侯伯汉姆·扎正在拆卸那只在假镜子后面找到的摄像机,用一根嗡嗡作响的牙签似的器械把里面的部件一点点挑出来。戈奇正揉着被扎推下舞台时蹭破的脸颊。
“唉,都怪我,游戏玩家。我应该知道的,茵克蕾特的哥哥在安全局工作,艾–森呢,花钱总是入不敷出。她们俩都是好孩子,只不过交友不慎,我可不是在说你。你他妈真是走运,我的小甜心落了一张牌在那里,吵着闹着非要找回来不可。好吧,干到一半总比连裤子都没脱要好点儿。”
他又挑掉了一个小部件,摄像机咔嗒一声响,冒出一道小火花。扎怀疑地捅了捅它冒烟的外壳。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那儿?”戈奇问。他感到自己就是个傻瓜,不过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尴尬。
“经验,推测和好运,游戏玩家。那个酒吧里这种地方多得是,有的地方能让你玩个痛快,有的地方则用来逼供或是谋杀,还有的地方让你神魂颠倒……或者把你偷拍下来。但愿这次就是普通的‘灯光!摄影’这类的偷拍,别卷进什么坏事里。”他摇了摇头,仔细端详着手里的摄像机,“但我明明早就该察觉出来的,猜也该猜到了。我就是太他妈掉以轻心了。”
戈奇耸了耸肩,抿了一小口杯里的热饮,盯着面前吧台上的烛台。“我就是那个被玩儿了一票的傻鸟啊。不过那是谁干的?”他把目光投向扎,“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帝国呗,戈奇。”扎说着,又开始剔那只摄像机,“他们必须抓点儿你的把柄在手里,以防万一。”
“什么以防万一?”
“免得你继续这么爆冷门,赢个不停啊。权当保险而已。你听说过这东西吗?没有啊?没关系。跟赌博差不多。”扎一只手举起摄像机,用那根牙签用力拨动其中的某个部分。一个小舱弹了出来。扎兴高采烈地从里面取出一枚硬币大小的光盘,对着光瞧了瞧,光盘折射出七色的光芒。“你的度假录像。”他对戈奇说。
他按了按牙签的尾端,牙签吸住了光盘,就像被胶水黏住了一样。他把这枚多彩的硬币挑到了烛火上,光盘被烧得嘶嘶作响,冒出一阵青烟,最后剥落成几片,落在了融蜡里。
“很可惜你不能把这个纪念品保存下来哟。”他说。
戈奇摇摇头。“我巴不得忘了这回事。”
“啊,没关系,我会帮你抓住那两个婊子的。”扎咧嘴笑了起来,“她们还欠我一次免费的。实际上不止一次。”扎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愉快的表情。
“就这样结了?”戈奇问。
“喂,她们也只是听令行事,自己本身是没什么恶意的啊。最多打她们两下屁股得了。”扎色迷迷地挑了两下眉毛。
戈奇叹了口气。
当他们走到路口拦车的时候,几个穿着随意的大块头中性人正站在打着青黄色灯光的地道里,扎冲他们挥挥手,把摄像机的残骸抛了过去。他们接过摄像机就走了。
片刻后,车子驶到了他们身旁。
“你以为现在几点了?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你明天还有一场比赛呢,你自己也知道。看看你这副邋遢样儿!你脸上怎么刮了一道口子?你到底——”
“嗡嗡机,”戈奇打了个哈欠,随手把外套甩在了休息室的躺椅上,“少管闲事。”
第二天早上弗利尔–伊姆萨霍根本不跟他说话,直到它听说佩科尔已经乘车到了,才飞进了休息室里。不过戈奇跟它打招呼的时候它就装作没听见,搭电梯的时候还故意发出比平常还大的嗡嗡声和静电。它坐在车里的时候也一言不发,不过戈奇想他还是可以忍受的。
“戈奇,你受伤了。”佩科尔关切地看着戈奇脸上的淤青。
“是的。”戈奇笑了笑,摸了摸胡子,“刮脸的时候弄伤的。”
“构建之盘”是一场消耗战。
游戏一开始,其他九名玩家就纷纷将矛头指向戈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戈奇利用自己在“起源之盘”上取得的优势构建起了一个虽然不大但却坚不可摧的堡垒。他在游戏厅里悠哉游哉地坐了两天,看着其他玩家猛攻自己的堡垒。其实如果要认真起来,他们是很可能摧毁戈奇的要塞的,但是这些人不想勾结得这么明显,只是一小拨一小拨地分批进攻。他们一边进攻还一边留意不要过分削弱自己的兵力,唯恐让别人渔翁得利。
两天过去之后,好几家新闻媒体都指出,这样围攻一个客场嘉宾实在有损公平,大失体面。
弗利尔–伊姆萨霍气头过去之后又开始跟戈奇说话了,它认为,尽管这种评论可能是大众的肺腑之言,但更可能是受到了帝国上头的压力才发出的。它还认为帝国政府其实也仰仗了教会的权势——毫无疑问,他们不仅给予了那个神父游戏上的指导,也为他上次与其他玩家的达成协议提供了资金。不管怎么说,到了第三天,针对戈奇的大规模围攻偃旗息鼓了,游戏进入了一个比较正常的局面。
游戏厅里现在挤满了人。有许多付费观众和嘉宾改变了他们原先的计划来看这位外星人的比赛,新闻媒体也派出了更多的记者和摄影师。那些俱乐部的志愿者们切实履行了裁判的职责,使得场内安静有序,这多出来的一大票人也没有影响戈奇的比赛。但是到了中场休息的时候戈奇就寸步难行了:人们接二连三地跑过来跟他搭讪,向他提问,或仅仅是想过来见他一面。
佩科尔一般都会留在赛场里,不过他大部分的时间与其说是花在帮戈奇回绝那些七嘴八舌的提问上,倒不如说都花到抢镜头上去了。不过他至少帮戈奇分散了媒体一部分的注意力,好让戈奇能够专心比赛。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戈奇发觉神父的打法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而另外两名玩家的风格也稍稍改变了。
戈奇已经把三名玩家淘汰出了游戏,神父也轻松地将另外三名玩家淘汰了。现在剩下的另外两个中性人也建起了自己的小堡垒,但是他们在棋盘上并没有太大的地盘。尽管没有他之前在“起源之盘”上打得那么风声水起,但戈奇打得也很顺手。他应该能轻易击败神父和另外两名玩家。游戏进展还是非常缓慢,但现在他的优势已经显露出来了。神父比以前打得更好了,尤其是每一场开局的时候。戈奇想他一定是在中场休息时得到了某些高手的指点。其他两名玩家也一样,不过他们得到的指导似乎并没有神父得到的高明。
到了终局,也就是游戏进行到第五天的时候,神父突然就崩盘了。其他两名玩家则乖乖缴械投降。潮水般的奉承涌了上来,有新闻媒体已经开始发表评论,表达了对外来选手表现如此优异的担忧。另外还有几份哗众取宠的报纸甚至造谣说这个从“文明”来的外星人使用了某种超自然力量和高科技来舞弊。他们查出了弗利尔–伊姆萨霍的大名,并且暗示这台机器也许正是戈奇耍老千的帮凶。
“他们竟然说我是电脑!”嗡嗡机抽抽搭搭地哭诉道。
“他们还说我是个骗子哪,”戈奇若有所思地说道,“就像他们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说的一样:现实总是残酷的。”
“那他们倒是说对了。”
在“构建之盘”上进行的最后一场游戏是戈奇最拿手的类型,赢起来也不费吹灰之力。神父在赛前就已经与裁判达成了一项特殊协议(这是积分第二的选手的特权),他在这场比赛中将会继续保持第二位的排名。这样一来,尽管他将被淘汰出本次大赛,不过倘若他在二级赛的前两场中都能取得胜利,他将有机会再次回到大赛赛场上来。
戈奇本来以为这又是他们耍的什么花招,所以一开始打得小心翼翼,提防着他们的大举进攻或是几个人零星的诱攻。但是其他玩家似乎都打得百无聊赖,甚至连神父自己似乎都在机械地重复着他在第一局里就走过的棋。戈奇发动了几次试探性的进攻,却没有受到任何抵抗。于是他兵分两路,全盘扫荡了神父的领地——只是为了找点儿乐子罢了。神父落荒而逃,几乎再也没下过一步好棋。到了这一场结束的时候,神父差点儿就被直接淘汰了。
中场休息结束之后戈奇遭到了所有人的围攻,而神父则在棋盘的边缘苦苦挣扎。戈奇明白了,他给了神父一个喘息的机会,让他夺走了另外两个弱势玩家的领地,重新在棋盘上谋得了一席之地。游戏结束的时候,戈奇已经占领了大部分的棋盘,其他玩家要么已经被彻底驱逐,要么只能苦守在毫无战略价值的角落里。戈奇并不想把所有人都逼上绝路,同时他也意识到,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其他人势必会联合起来反抗他——尽管他们联盟的效果显而易见。他们已经把胜利拱手相让了,但是如果戈奇表现得贪得无厌或是趁机报复,他们可就不那么好说话了。保持现状是最好的,于是,游戏结束了。神父勉强保住了积分第二的位置。
当戈奇走出大厅的时候,佩科尔走过来再一次向他表示祝贺。现在他进入了大赛的第二轮。作为小组第一的一千两百名选手和其他两千四百名入围者之一,他将在第二轮与其他选手进行一对一的比赛。这位中性人又一次请求戈奇召开记者招待会,而戈奇再一次拒绝了。
“你一定得开!你这是在干什么?如果你不马上说点儿什么,他们可就不再支持你了。这群莫名其妙的东西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趁着现在人们还站在你这边,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
“佩科尔,”戈奇知道这样称呼这位中性人不啻于詈骂,“我不想跟任何人谈论我的比赛,他们怎么说、怎么想,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是来这里比赛的,其他的一概不管。”
“你可是我们的贵客。”佩科尔冷冰冰地说。
“那就当好你的东道主吧。”戈奇说着转身离去。在回程的车上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唯有弗利尔–伊姆萨霍嗡嗡嗡地叫着——在戈奇听来,那里面有几声简直像是它没能忍住的大笑。
“现在麻烦来了。”
“为什么这么说,飞船?”现在正是晚上,透过打开的座舱后门,戈奇能听到远处负责警戒的直升飞机的嗡鸣。他们悬在酒店的上方,把赶来采访的媒体飞行器一一赶跑。城市里那种温热、辛辣、带着烟味儿的气息也从门外飘了进来。戈奇正在研究一场一对一游戏里的战术进攻,还不时做点儿笔记。这似乎是打发与“限制因素”号谈话时的延迟时间最有用的办法:说话,然后关掉通讯,在高频光的扫射下研究棋盘,当回复传回来的时候,再切回通讯模式——就跟一场真正的谈话似的。
“因为现在你得把你的‘道德牌’打出来了。这是一对一的比赛,你必须先确立你自己的第一原则,在他们那里登记上你的‘哲学观点’。你必须告诉他们你信奉什么。这绝对是个麻烦。”
“飞船。”戈奇一边盯着面前的全息影像,一边在触屏手写板上划拉着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信奉什么。”
“我想你是有的,杰诺·戈奇。帝国游戏局想要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他们要建档备案。你必须想点儿什么出来。”
“为什么?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又不想借此争取一个职位或者军衔什么的,我根本就不打算搜取任何权力。我信奉什么跟比赛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他们想搞清楚那些大人物们在想什么,但是我只是来玩游戏的。”
“确实如此,但是他们要收集相关的资料。你的这种观点在游戏仲裁委员会看来简直不值一哂。不过他们必须把这些资料归档,哪种类型的玩家赢得了哪种类型的比赛……除此之外,他们还需要知道你可能会拥护哪种极端主义。”
戈奇看着摄像头问:“‘极端主义’?你在胡说些什么?”
“杰诺·戈奇,”飞船叹了口气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啊。对于这种把所有人都划分成拥护派与反对派两种的权力体系而言,我们就是反对派了。如果你仔细想想的话,你确实也会站到反对阵营里去的——你的思考方式就令你身陷险地。也许这不是你的错,每一个社会体系多多少少都会把自己的价值强加于人民,区别仅在于有些社会试图最大限度地影响人民,而另一些则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影响。你的故乡‘文明’属于后者,而你现在要做的是站在前者面前澄清自己。想要蒙混过关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想要保持中立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你不可能说自己一点儿政治倾向也没有,因为这并不是某种独立于你自身之外的观念,这是你的存在本身所附带的功用。我知道这点,他们也知道,所以你最好放聪明点儿。”
戈奇想了想,问:“我能说谎么?”
“我应该把这句理解成‘你能不能对他们说谎’呢,还是‘你说不说得了这样的谎’呢?”(戈奇摇了摇头。)“说谎是最明智的选择,不过也许你会发现,很难找到一种既能满足他们的要求,又不至于让自己良心不安的观点。”
戈奇把目光转回全息棋盘上。“哦,那可要让你大吃一惊了,”他喃喃自语道,“我本来就是在说谎,还谈什么良心不安?”
“很有意思的观点。如果某人从道德上并不反对把谎言作为最优先采取的手段,尤其是这种谎言还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善意的谎言’,而是出于利己的目的,那么——”
戈奇没有再听下去,他把注意力放回了全息投影上。一旦他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他就得开始好好研究他以前的游戏记录了。
飞船终于停了下来。“我说飞船,”戈奇开口道,“这个办法如何?你在这方面看起来比我要在行得多,我又忙得不行,不如你来想一个两全之计,如何?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原则上。”
“很好,杰诺·戈奇。乐意为你效劳。”
戈奇与飞船道了晚安,研究完那场一对一比赛之后就关掉了屏幕。他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他在座舱外面的酒店顶层花园里信步闲逛,走进了橘红色的暮霭里,差点儿跟一个穿制服的高大男性撞了个满怀。
警卫敬了个礼——戈奇从来不知道这时候他应该鞠个躬来回礼——把一张纸交到了他的手上。戈奇接过那张纸,向他道了谢,警卫就回到台阶顶上自己的岗位去了。
戈奇回到座舱里,试着读了几行。
“弗利尔–伊姆萨霍?”他叫道,也不知道那只小机器现在是不是在附近。它从座舱的另一端飘了过来,它现在已经脱掉了那身嗡嗡叫的伪装,背上载着一大本伊埃星禽类图鉴。
“怎么了?”
“这上面说的什么?”戈奇抖了抖手里的那张纸。
嗡嗡机浮到纸张的正面。“撇开旁边那些帝国花纹,上面写着他们希望你明天到皇宫里去,好向你表达他们的祝贺。意思就是说,他们想见你呗。”
“我猜我非去不可?”
“差不多。”
“上面提到你了吗?”
“没有。不过不管怎样我都会跟去的,就算他们会把我扔出来也一样。你刚刚跟飞船谈什么呢?”
“它要帮我登记我的政治面貌,还给我上了一堂关于适应社会伦理的思想课。”
“它也是好心,”嗡嗡机说,“它可不放心把这么一件技术活儿交给你。”
“滚出去好吗,嗡嗡机?”戈奇一边说一边打开了屏幕,坐了下来。他切换到帝国波段的游戏玩家频道,快速查找着第二轮游戏的对战名单。还没有,他牵肠挂肚的抽签结果还没出来。
“好吧,”弗利尔–伊姆萨霍说,“在距离这里只有一百公里的一个河滩三角洲上有一种很有趣的夜行性小鸟,它们靠捕食鱼类为生,我想——”
“别管我,你想做什么就去吧。”戈奇说,这时频道里出现了抽签名单,屏幕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名字。
“好,那么晚安吧。”嗡嗡机说着飞走了。
戈奇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晚安。”也没听见嗡嗡机说了什么别的没有。
他在抽签名单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要对弈的人是洛·维西基博德·兰姆(后面写着“帝国专卖部执行委员长”)。他被划为大赛的五级甲等选手,也就是说,他是全帝国排名前六十位的玩家之一。
第二天正赶上佩科尔休假。帝国派来了一艘飞行器,停在戈奇的座舱外准备接他和弗利尔–伊姆萨霍——它昨晚很迟才结束它的鸟类科考活动——穿过城市上空飞到皇宫里去。他们降落在一片雄伟的办公大楼上方,那里正好能俯视到皇宫里的一个小花园。他们被领下了铺着华丽地毯的大台阶,走进了带着高高天顶的办公室里。一个男性用人过来问戈奇是否需要饮料或是吃点儿什么,戈奇说不用,对方就退下了,只留下他和嗡嗡机待在原地。
弗利尔–伊姆萨霍飘到了窗前,戈奇则看着墙上挂着的几幅肖像画。不一会儿,一位年轻的中性人走了进来。他个子挺高,穿着帝国政府官员制服里比较朴素、公务性较强的那一套。
“戈奇先生,你好。我是洛·沙夫·奥勒斯。”
“你好。”戈奇说。他们彼此礼貌地点了点头,接着中性人快步走到了窗前的大桌子后面,放下了手中的一大沓文件,坐了下来。
洛·沙夫·奥勒斯打量了一下在旁边嘶嘶呼呼、嗡嗡作响的弗利尔–伊姆萨霍。
“这一定就是你那位机器小朋友了。”
“它叫弗利尔–伊姆萨霍,是我的翻译。”
“我明白了。”中性人朝桌子前面一把装饰考究的椅子做了个手势,“请坐。”
戈奇坐了下来,弗利尔–伊姆萨霍飘到了他的身边。这时用人又回来了,把一只高脚酒杯放在靠近奥勒斯的桌面上。他喝了一口,接着说道,“其实你用不着翻译,戈奇先生,”奥勒斯笑了起来,“你的伊埃语说得非常出色。”
“谢谢。”
“请允许我代表帝国政府,也代表我自己,向你致以祝贺,戈奇先生。你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优秀得多。我想你学习‘阿扎德’的时间还没到我们的三分之一‘大年’吧。”
“确实没有,不过我发现这个游戏实在是太有趣了,因此那段时间心无旁骛,也没有再碰过其他游戏。况且‘阿扎德’与我以前玩过的一些游戏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不管怎么说,你打败了那些穷其一生都在研究这个游戏的人。我们本来以为林·高佛立夫·托恩斯神父能表现得更好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戈奇微笑着说,“我大概只是运气比较好吧。”
中性人轻笑了一声,又在靠在了椅子上。“也许吧,戈奇先生。不过很遗憾,你的幸运女神似乎已经在下一轮抽签名单上离你而去了。洛·维西基博德·兰姆是一位可怕的对手,许多人都看好他。”
“但愿我能让他玩得尽兴。”
“我们也期待着。”中性人又抿了一口酒,站起来走到了窗前,注视着楼下的花园。他伸出手在厚玻璃上轻轻搔刮着,好像有什么东西粘在上面了一样。“尽管,严格来说,我不该多嘴,不过我想知道,关于登记观点,你有什么打算?”他转过身来看着戈奇。
“我还没想好怎么表述出来,”戈奇说,“不过明天我大概会去备案的。”
对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扯了扯一边制服的袖子。“恕我冒昧,不过我想建议你……慎重一点儿。戈奇先生?”戈奇转过头来让嗡嗡机翻译“慎重”这个词。奥勒斯停了半晌,接着继续说道:“当然,你必须在政府里备案,但是你也知道,你来参加的这一系列比赛简直只是出于一种纯粹的荣誉性质,所以你的档案实际上只具备……可以这么说,只具备形式上的意义。”
戈奇让嗡嗡机翻译“简直”这个词。
“胡说八道类型游戏玩家,”弗利尔–伊姆萨霍用玛瑞语低声说道,“滴沥沥滴,你那词‘简直’以前惯例伊埃语,宝贝儿乖乖霹雳啪啦啦啦嘀小家伙噗啦嘀嗒嘀哩嘀嗒又喀拉上嗒句给你,懂?”
戈奇憋住了笑。奥勒斯又继续说道:“根据惯例,只要政府觉得那些选手的取向有问题,他们就必须进行答辩。但是请你相信,这种事是绝对不会发生在你身上的。帝国政府也很明白……你们社会的价值观也许与帝国的价值观大相径庭。我们并不想强迫你去承认某些对于我们的媒体和大多数人民来说都非常……令人不快的事实,这样也会使你很尴尬。”他笑了笑,“至少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非官方地——我希望你可以说得……呃,也许该说是‘模棱两可’,何况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何况’?”戈奇一脸无辜地转向身边正在迸发出静电的嗡嗡机。
“又是莫名其妙胡言乱语地扑棱呼,你真是问说话想噗噜噗噜啥个毛我啧啧狗日的他妈要忍耐,戈奇。”
戈奇大声地咳嗽了几下。“不好意思,”他对奥勒斯说,“好的,我明白了。在递交我的观点时我会特别留意的。”
“我很高兴你愿意这样做,戈奇先生。”奥勒斯说,走回椅子上坐了下来。
“刚刚我说的那些全是我个人的想法,跟政府的意思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这里是独立于那边的。但是不论如何,帝国的强盛正是有赖于各部门之间的团结与……合作,所以我想我大概能推测得出另外一个部门大致的态度,”洛·沙夫·奥勒斯露出了的微笑,“我们经常协助对方的工作。”
“我明白。”戈奇说。
“我相信你已经明白了。告诉我,你期待到埃科隆奈多一游吗?”
“非常期待,更‘何况’对于客场嘉宾而言这实在是难得的殊荣。”
“确实。”奥勒斯被逗乐了,“很少有受邀的选手能够获准踏上火焰星。那是我们的圣地,它象征着永生不息的帝国和游戏。”
“我‘简直’难以表达出我受宠若惊的心情。”戈奇温顺地欠了欠身,弗利尔–伊姆萨霍一声喷笑。
奥勒斯笑了起来。“我坚信,你在我们游戏中表现出了如此的才华——或者说天赋——你已经证明了你完全有资格站上埃科隆奈多的游戏之塔。不过现在——”他一边说一边扫了一眼桌上的屏幕,“我该去贸易委员会参加一场又臭又长的会议了。我真想跟你多谈一会儿,戈奇先生,但不幸的是,为了我们几大星球上的商品贸易能够有效进行,我们必须结束这场对话了。”
“我很理解。”戈奇一边说,一边随着他站了起来。
“很高兴认识你,戈奇先生。”奥勒斯说。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祝你好运——与洛·维西基博德·兰姆的比赛。”这位中性人一边与戈奇朝门口走去一边说,“我想你也正需要这样的运气,那一定会是非常精彩的比赛。”
“但愿。”戈奇说。他们走出房间,奥勒斯伸出了一只手,戈奇故作吃惊地握住了他的手。
“再会,戈奇先生。”
“再会。”
戈奇和弗利尔–伊姆萨霍被护送回了屋顶的飞船上,洛·沙夫·奥勒斯则急匆匆地从另一条长廊离开,去参加他的会议。
“你这个浑蛋,戈奇!”他们一踏进座舱里,嗡嗡机就用玛瑞语叫了起来,“那两个词你根本是明知故问!你——”这时戈奇摇了摇头,打断了它:“你对博弈真是一窍不通,是不是,嗡嗡机?”
“你就是让我扮小丑!”
“那也比扮成一只家养小宠物强,嗡嗡机。”
嗡嗡机似乎倒抽了一口冷气,然后结巴了一下,说道:“好吧,总之……总之你不必为递交观点的事担心了。”它大声地笑了起来。“他们和你一样害怕你的实话。”
戈奇与洛·维西基博德·兰姆的比赛吸引了大批的观众。新闻媒体似乎都被这位拒绝向他们开口的古怪外星人迷住了,他们往赛场里派出了他们最尖酸刻薄的记者和最敏捷手巧的摄影师——他们的拿手好戏就是抓拍某人脸上稍纵即逝的表情,以表现出他最丑、最蠢、最凶恶(或是三者完美地融合为一体)的那一面。戈奇那张异国面容被某些摄影师当成了一次技术挑战,而对于别人来说则是一道与众不同的风景。
许多游戏爱好者把自己其他场次的票换成了戈奇这一场的票。游戏会场已经由之前的游戏大厅换到了一个距离皇宫与戈奇下榻的酒店只有几公里的公园里——他们搭了个帐篷——但是前来观战的人还是把公园挤得水泄不通。尽管这里可容纳的人数是游戏大厅的三倍,观众区还是满满当当,座无虚席。
这天早上,佩科尔还是与往常一样乘着外星事务局的车子出现,带着戈奇来到了公园。现在这位中性人对抢镜头已经失去了兴趣,转而开始把这些挡路的家伙从戈奇的必经之路上赶走。
戈奇被引见给了洛·维西基博德·兰姆——一个矮壮的中性人,脸上带着比戈奇预料中还要严峻的表情,举手投足间散发着军人的气息。
兰姆在副棋盘上打得非常迅猛,第一天他们就比了两场,各有输赢。到了晚上,戈奇盯着屏幕就睡了过去,一连睡了六个小时。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疲惫。
第二天他们又在副棋盘上赛了两场,不过经双方约定,他们把战局延长到了晚上。戈奇察觉到这个中性人在试探他,想要把他累垮,至少试探出他耐力的极限在哪儿。在开始主棋盘的游戏之前,他们必须先完成六场副棋盘上的游戏。与之前被其他九个人围攻相比,戈奇觉得在对抗兰姆时的压力要大得多。
经过一番苦战,快到午夜的时候,戈奇以极小的优势取得了胜利。
当晚他睡了七个小时,醒来的时间刚刚够他为下面的比赛做好准备。他强迫自己爬起床,分泌了一点“咔嚓”权当早餐。当他看到兰姆也跟自己一样生龙活虎的时候,心里不由得有点儿失望。
这天又是一场消耗战,比赛一直拖到了下午,但是兰姆没有提出要延时到晚上。戈奇利用晚上的时间与飞船讨论了几个小时,之后为了放松大脑,他打开帝国的电视广播节目看了一会儿。
电视里放映着探险节目、智力问答、喜剧片、新闻栏目和纪录片。戈奇看了看关于自己那场游戏的报道。尽管里面提到了他,但是因为今天的比赛实在是太枯燥了,这段新闻并不长。他发现新闻媒体开始越来越不喜欢他了,他不由得想,他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后悔在他一开始被围攻的时候替他说好话了呢?
在接下来的五天里,这些报道似乎对这位“外星人戈基(因为伊埃语的语音变化不如玛瑞语精巧,因此他的名字总是被拼错)”越来越不友好了。他在副棋盘的游戏上与兰姆打成平手,接着在“起源之盘”上抓住机会打败了他,但是后来又被兰姆在“构建之盘”上以极小的差距击败了。
新闻媒体已经开始把戈奇看成帝国和广大人民的敌人了,还发起了一场把他赶出伊埃的活动。他们宣称戈奇与“限制因素”号和那只叫做“弗利尔–伊姆萨霍”的机器人拥有心电感应,他还躲在大酒店楼顶的巢穴里吸食各种恶心的药物,还有——好像他们刚刚发现似的——戈奇能从体内产生药物(这倒是真的),具体方法则是通过施行惨无人道的手术从小孩子体内把腺素挖出来(这当然是假的)。这些药物可以把他变成一台超级电脑,或是一个变态狂(根据某些报道,他会变成两者的结合体)。
还有一家媒体找到了飞船帮戈奇起草并呈交给游戏局的声明,这也成了“文明”人编排事实、信口开河的证据。因为这份声明上写着,戈奇信奉的是无政府主义和大革命,这些媒体就郑重其事地向政府呼吁,他们应该对“文明”“采取行动”,同时谴责军方既然在几十年前就知道了这群流氓的存在,为何不公布他们的领导者是谁,或者干脆把他们扫荡干净(一家大胆的媒体竟敢宣称军方至今没摸清楚“文明”的主星在哪儿)。他们坚信,洛·维西基博德·兰姆一定会在“完满之盘”上击败“外星人戈基”,就像终有一天他们的部队会把堕落腐化的“文明”彻底打垮一样。他们还敦促兰姆在必要的时候采取暴力手段,让大家看看这个娘娘腔的外星佬里面到底是什么料子(请按字面意思理解)。
“有这么严重吗?”戈奇忍俊不禁,掉过头来看着嗡嗡机。
“非常严重。”弗利尔–伊姆萨霍告诉他。
戈奇笑着摇了摇头,要是帝国人连这种胡说八道的话都肯相信,那也算蠢到一定境界了。
到了“完满之盘”的第四天,戈奇基本上已经确定了胜局。他看到兰姆在赛后焦急地和顾问们商量着什么,因此到了下午场结束的时候,他心里有点期待兰姆会主动投降。但兰姆还在负隅顽抗。他们商量好不再进行晚场的游戏,等到第二天早上再继续比赛。
弗利尔–伊姆萨霍在出口处迎了上来,它带进来的一股暖风拂动着帐篷的褶皱。佩科尔在前面为戈奇开路。两边的人群大多数是想来一睹外星人风采的普通群众,其中也混杂着几个反对戈奇团体的成员在里面吵吵嚷嚷,还有一小撮人是来给戈奇喝彩的。兰姆和他的顾问先离开了帐篷。
“我好像看到舒侯伯汉姆·扎了,他在人群里。”他们站在出口处等待车子的时候,嗡嗡机说道。兰姆的随从还挤在小路的尽头,两队警卫在一边维持秩序。
戈奇瞟了一眼嗡嗡机,又看了一眼手挽着手的警卫。他依然沉浸在游戏的紧张气氛里,血液里好几种化学药品的效用还未退去。正如过去常常发生的那样,戈奇现在看什么都觉得还身处游戏中:人们就像立在棋盘上的棋子,按照要求围成一群,帐篷上的纹路就好像被划成方格的棋盘,杆子则像事先立好的动力源,等着为已经消耗殆尽的小棋子补充能量,或是为某些强力的棋子提供后援;人群和警卫的排列方式像一步让人心惊胆战的突然袭击……全都是游戏,眼前的场景仿佛根据他大脑里的模型被转化成了充满战斗气氛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絮絮地诉说着。
“扎?”戈奇问道。他顺着嗡嗡机光晕指示的方向望去,但是没有找到他。
兰姆的最后一拨随从也离开过道,乘上了他们的专车。佩科尔打了个手势让戈奇往前走,两列身穿制服的男性护卫在他两侧。闪光灯闪个不停,有人在一旁大声嚷嚷着提问。戈奇听到几声零星的呼喊,抬头一看,发现人群的上方飘动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外星人滚回家去”。
“看来我不是很受欢迎嘛。”他说。
“确实不受欢迎。”弗利尔–伊姆萨霍答道。
两步以内(戈奇在不远处就感觉到了,出于那种游戏玩家的直觉,尽管他还在跟嗡嗡机一问一答),他就要走到……再走一步就能看得更清楚点……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在那里,不安分,不协调……有什么地方……不大一样。在他左前方的那三个人不太对劲,就像森林里没有固定位置的幽灵棋……他一时想不出来他们到底是哪里不太对劲,但是他马上就意识到——那种本能在意识里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不会冒险在这里落一枚棋子。
……再走半步……
……他就明白了,他不愿意冒险落在这里的那枚棋子,是他自己。
他看到那三个人突然动了起来,朝三个方向散开。戈奇一个转身,条件反射地弯腰躲了过去:这分明是一枚棋子在面对无法阻止或是无法反击的强大敌人时做出的反应。
只听到砰砰几声巨响,那三个人突破两个警卫的阻拦朝他扑来——就像一枚突然分裂开来的复合棋子。戈奇由弯腰变成了俯身,就地一滚——他发现自己这个动作基本等同于活动棋子在棋盘上对攻击的一次牵制,他对自己这个反应很是满意。他撞到了两条腿上,接着就有什么东西压了上来,周围一片嘈杂。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的腿上。
戈奇就像突然惊醒了一样。
他被袭击了。周围一阵阵闪光和爆破声,人们竞相朝他扑来。
他在一只温热的生物身下挣扎,那是刚刚被他绊倒的家伙。人们大声嚷嚷着什么,警察们迅速行动起来。他看到佩科尔躺在地上,扎一脸迷惑地站在那儿。有人在尖声大叫,弗利尔–伊姆萨霍不见踪影。有什么东西渗进了他的袜子里。
他从那个人身下爬了出来,心里突然浮起了一个令人反胃的念头:这个人——他不知道是中性还是男性——可能已经死掉了。舒侯伯汉姆·扎和一个警察把戈奇搀了起来。人群里还是尖叫不断,人们到处乱跑,又被拦了回去。现在事发地周围的闲杂人等已经被清空了。几个人躺在地上,身体浸在橙红色的血泊里。戈奇头晕目眩,双腿发软。
“你还好吗,游戏玩家?”扎咧嘴笑着问。
“还好,我想还好。”戈奇点了点头。他的腿上沾着血,但不是他的血该有的颜色。
弗利尔–伊姆萨霍从空中降了下来。“杰诺·戈奇!你还好吗?”
“还好,发生了什么事?”戈奇朝四周看了看,问舒侯伯汉姆·扎,“你看到了吗?”警察们掏出了枪,把凶案区域团团围住。人们四散而去,媒体的摄影师则被厉声呼喊的警察赶了出去。五个警察正把一个人按倒在草地上,两个平民装束的中性人倒在路中央,戈奇绊倒的那个人浑身是血。一个警察正在来回巡查,另外两个则照顾着佩科尔。
“那三个人袭击了你。”扎一边说着一边眼睛扫过四周,冲地上的两人和警察身下的人点点头。戈奇听到剩下的人群里有人放声大哭,记者们还在大声追问着什么。
扎领着戈奇走到佩科尔身边,弗利尔–伊姆萨霍在他们头顶上手忙脚乱,嗡嗡乱叫。佩科尔躺在地上,一个警察正在剪断他制服外套上浸满血的一截衣袖。“老佩科尔被流弹打伤了,”扎亲切地叫道,“你还好吗,佩科尔?”
佩科尔虚弱地笑着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呢。”扎伸手搂住了戈奇的肩膀,一双眼睛还在四处打量,“你智勇双全的嗡嗡机以超光速飞到二十米外去了,往上看。”
“我必须飞得高才看得——”
“你摔倒了。”扎对戈奇说,眼光并没落在他身上,“又打了个滚,我还以为他们已经打中你了。我冲一个家伙的后脑勺来了一下,警察则抓住了另外一个。”扎的目光在警戒线外的人群处停留了一小会儿,那里的哭声还在继续。“人群里也有人中枪了,不过他们本来是想打你的。”
戈奇低头看了看其中一具阿扎德人的尸体,他的头往右边肩膀后面偏着,形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这是一个几乎所有类人生物都不可能做到的姿势。“对,这就是被我打了一下的那家伙。”扎瞟了一眼尸体说。
“干得太狠了。”
“我得重复一遍,”弗利尔–伊姆萨霍在戈奇和扎面前绕着圈,“我必须飞那么高才能——”
“好好好,我们很高兴看到你安然无恙,嗡嗡机。”扎像是要赶走一只笨重的大甲虫似的朝这只机器挥了挥手。他领着戈奇走到车子前,一位穿着警官制服的中性人比了一个上车的手势。警笛的声音响彻了天空。
“啊,他们来了。”扎说,人群的哭喊声渐渐消失,空中飞来了一架巨大的橙红色飞艇,降落在他们身边的草地上,扬起了一阵沙尘。帐篷布受到空气的震荡,一下一下地拍打着。许多全副武装的警察从飞艇上跳了下来。
他们踌躇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上车,结果他们还是被护送回了帐篷里,和另外几个目击者录了几段口供。警察不顾媒体的抗议没收了他们两台相机。
外面的两具尸体和受伤的行凶者被抬上了飞艇,一辆空中救护车则赶来处理佩科尔轻微擦伤的手臂。
直到戈奇、扎、嗡嗡机终于在警察的护送下离开帐篷,坐进飞艇向酒店驶去的时候,一辆救护车才从公园大门里开了进来,抬走了在袭击中受伤的另外两名男性和一名女性。
“可爱的小座舱。”舒侯伯汉姆·扎一边说一边倒在了可变形的沙发上。戈奇也坐了下来。警方飞艇离去时的轰鸣声还萦绕在座舱内。他们一踏进来,弗利尔–伊姆萨霍就静悄悄地从客厅的另一端飞走了。
戈奇向座舱要了一杯饮料,然后问扎想喝什么。“座舱。”扎在沙发上尽情地伸展着身体,面露思索之色,“我要一杯两倍浓度斯陶尔和冰冻尚格斯特里昂曲翼肝酒特调,下面铺一层艾弗莱尔自转克拉肯白酒和半融柯斯卡罗,上面放点烘烤奇异莓,用三等强度的提普瓦利反渗透碗给我装来——或者差不多的容器也可以。”
“曲翼要公的还是母的?”座舱问。
“这儿还真有?”扎笑了起来,“见鬼,两个都要。”
“请稍等几分钟。”
“没问题。”扎搓着两只手,对戈奇说,“总而言之,你算是死里逃生了。干得不错。”
戈奇一时间看起来有点儿迷茫,接着答道:“嗯,多谢。”
“别想太多了。”扎挥了挥手,“我其实玩得还是蛮开心的,虽然对不住我干掉的那家伙。”
“我倒希望自己能像你这么豁达,”戈奇说道,“他可是想要杀了我。用子弹。”他忽然意识到被子弹打中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好吧,”扎耸了耸肩,“我觉得被子弹打死和被抛射进太空也没有太大区别。死了就是死了呗。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为这些家伙难过。这些可怜的小畜生也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戈奇困惑地问道。
扎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在自动调整的沙发里舒服地伸展着。“嗯,他们大概是帝国的秘密警察或是九处的人吧,差不多就是那一类。”他又打了个哈欠,“哦,不过官方最后肯定会说他们是暴民……他们也有可能把责任推到反对派身上……不过也说不准……”扎咧嘴一笑,耸了耸肩。“不知道,他们做什么都有可能。我就是随便说说。”
戈奇想了想“不,”他最后说道,“我不明白。你说那些人是警察,他们怎么——”
“秘密警察,杰诺。”
“但是怎么会有秘密警察这一说呢?我以为警察之所以穿警服,原因之一就是制服能把他们和平民区分开来,起到一种威慑的作用。”
“我的天哪,”扎用双手捂住了脸,然后他放下手盯着戈奇,深吸了一口气。“好吧……好吧,所谓的秘密警察就是指那些到处探听人们口风——当他们不在警察制服的威慑之下时说出的话——的人。就算某人没有真正说出什么违法的言论,只要他们认为他说出的话危害到了帝国的安全,他们就会逮捕那些人,严加审讯,再处决掉他们。有时候那些人也会被赶到流放地里去,不过更常见的是直接被烧死或者扔进废弃的井里。这里可不太平,大街上总有些人管不住自己的嘴。当然秘密警察也干别的事,所谓‘别的’,今天你摊上的那事儿也算其中之一吧。”
扎躺回了沙发,敞开手臂耸了耸肩。“从另一个角度想,暴民啊反对派啊,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惜他们一点儿也不专业……不过我跟你保证,秘密警察也是那个德行。啊,来了!”
一个盛着支架和碗的托盘迎了上来,饮料那五颜六色的表面上升腾起了一大股蒸汽。扎举起碗。
“为帝国干杯!”他大喊道,一口喝光了碗里的酒。接着他把碗猛地墩在盘子里,“哈啊啊啊”地大叫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咳嗽起来,他用上衣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后对着戈奇眨了眨眼。
“对不起,我还是不太理解。”戈奇说,“如果这些人是帝国的警察,他们不是应该只会听从上级命令吗?那这是怎么了?难道因为我快要打败兰姆了,帝国就要我死吗?”
“哼嗯,”扎咳了两下说,“你开窍了嘛,杰诺·戈奇。我还以为游戏玩家会更……在这些钩心斗角面前,你简直就是一群狼里的小羊羔啊……好吧,没错,也许某个大人物想搞死你。”
“你觉得他们会再来一次吗?”
扎摇了摇头。“那就太明显了。除非狗急跳墙,他们是不会再来一次的……至少短期内不会。我想他们会继续观察你接下来的第十场比赛是什么个状况,如果他们弄不垮你,他们就会让你的下一个对手采取点儿暴力手段来对付你,吓倒你——如果你真能撑那么久的话。”
“对他们来说,我有这么大的威胁吗?”
“嘿,戈奇,他们现在明白他们犯了个大错了。你还不知道你没来伊埃之前他们把你说成什么样子了吧?他们说你是整个‘文明’上最优秀的游戏玩家,说你邋里邋遢,好吃懒做,一天到晚不务正业,还目中无人,相信自己能一举拿下大赛冠军,还说你体内植入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药物,你干你妈,干男人,干动物……我听他们这么说,还说你是半台电脑……然后游戏局看了你在来伊埃的路上打的几场游戏的记录,接着宣称——”
“什么?”戈奇坐了起来,皱了皱眉,“什么叫他们看了几场我的游戏记录?”
“他们问我要你最近几场比赛的记录,我就让‘限制因素’号——是个讨厌的家伙吧?——给我发了几场你跟他对战的详细记录过来。游戏局说以你的水平,想吃什么药用什么东西都随你便好了……对不起,我以为‘限制因素’号在给我传那些记录之前已经征求过你的同意了,它没有吗?”
“没有。”戈奇说。
“好吧,不管怎样,他们说你可以无所顾忌地玩这个游戏。我认为他们不是真的想为了保证游戏的纯洁性,你懂吧?总之他们把命令传达了下去。帝国想证明就算你拥有某种不公平的优势,你在大赛里也不会走得太远。你头几天和神父还有他那群炮灰的比赛肯定把他们乐得在那儿喜滋滋地搓手呢,结果你变魔术似的赢得了比赛,把他们惊得下巴都砸汤碗里了。让你和兰姆一对一单挑似乎是个顶呱呱的点子,不过现在你却把他从茅坑位里挤下去了,他们现在就慌了。”扎打了个嗝,“然后今天就来了这么一出,哼,拙劣的把戏。”
“所以说我跟兰姆的比赛其实也不是抽签决定的了?”
“我的老天。”扎大笑起来,“当然不是了,兄弟!你太傻太天真了吧?”他坐在那儿不停地摇头,还不断地打起嗝来。
戈奇站了起来,走向敞开的座舱大门。他朝外望去,城市在黄昏的薄雾下微微发光。高塔长长的影子落在城市里,好像一张快要秃掉的头皮上稀疏的毛发。飞行器在城市上空反射着夕阳的余光。
戈奇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生气、这么沮丧过。他刚刚经历的事情更是带来了另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全是因为这场游戏,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场游戏这么认真。
但是似乎每个人都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他们自作主张地决定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他们把明明应该告诉他的事情藏着掖着,而当他们把这些事情说出来的时候又表现出一副他早就该知道了的样子。
他转回去看扎,这个人正坐在那儿,心烦意乱地揉着肚子。他大声打着嗝,接着又开心笑了起来,喊道:“喂,座舱!打开第十频道!对,打开屏幕。”他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屏幕前站好,抱着双臂,嘴里吹着不成调子的口哨,带着一脸虚无缥缈的微笑看着屏幕上的影像。戈奇也从一边看着。
新闻上播出的是帝国军队在一颗遥远行星上登陆的画面。市镇里燃烧着熊熊大火,赤身裸体的难民们排成了一条蜿蜒的长龙。烈士家属眼泪汪汪地接受了采访。帝国刚刚征服的这些土著——身覆皮毛、四肢着地、长着可以抓握东西的厚嘴唇——全被绑了起来,有的躺在泥泞里,还有的跪在尼古萨的肖像前。其中一只身上的长毛被剃了个干净,好让待在帝国本土的人也能通过画面看看这些东西在皮毛下面长了些什么。他们的嘴唇被当成了战利品。
接下来的一段是尼古萨在一对一比赛中大败对手的新闻。画面中的这位皇帝正在镜头前进行游戏,转到下一个镜头时他却在办公室里签署文件,再接着又回到了棋盘上,一个评论员正在旁边唾沫横飞地解说着他的比赛。
再往下就是戈奇遇袭的新闻。当戈奇看到电视上重现的情景时,忍不住想笑。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镜头突然一跳,他倒了下去,嗡嗡机消失在了上空,几道闪光,扎从人群里蹿了出来,一片混乱,接着是他的脸部特写,还给了躺在地上的佩科尔一个镜头,另一个镜头则给了地上的两具袭击者尸体。新闻里说他恍恍惚惚的,所幸没有受伤,全仗着帝国警察的有序行动。佩科尔受了点儿轻伤,还在医院里接受了采访,就此事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新闻把这次的袭击者称为极端主义分子。
“意思就是说他们接下来打算给他们定性为反对派了。”扎说。他让屏幕自动关闭,接着转过头问戈奇:“你觉不觉得我手脚还挺利索的?嗯?”他一边说一边张开双臂,咧嘴大笑起来。“你看到我的动作了吗?多麻利!”他大笑着转了个圈,踩着舞步转回到了沙发前,嘭地躺了下去。“真他妈的,我到了那儿才发现他们派了群怎样的废物来保护你,但是,我X,我真高兴我去了!多么迅速!真他妈是野兽的本能啊,艺术大师!”
戈奇表示他动作确实很快。
“我们再回放一遍,座舱!”扎大喊起来。座舱遵从了他的指示,舒侯伯汉姆·扎一面看着那几秒钟的回放一面呵呵哈哈地大笑起来。他又调慢速度多看了几遍,一边自己鼓着掌,还招呼着座舱再给他来一杯。这一次冒着泡的碗很快就端了上来,座舱系统明智地记住了他上一次的指令。看到扎还没有告辞的意思,戈奇也坐了下来,要了些点心。扎对着端上来的点心不屑地哼了哼,拈起自己鸡尾酒上的烘烤奇异莓嘎吱嘎吱地嚼了起来。
他们看着新闻,扎在一边啧啧有声地品着自己的饮料。门外,一轮太阳落了下去,城市的灯光在半明不暗的天空下闪烁起来。弗利尔–伊姆萨霍脱掉了伪装出现在他们面前——扎连瞧都不瞧它一眼——它说它要出去给帝国的鸟类来一场突然袭击。
“你觉得它不会去操那些鸟吧,啊?”等它消失之后,扎来了这么一句。
“不会。”扎抿了口淡葡萄酒。
扎不屑地哼哼了两句。“喂,你想不想什么时候再出去一趟?上次去‘洞穴’真是太搞笑了。我他妈倒是挺享受的,怎么样?这次来把狠的,让这群龟儿子领教一下‘文明’的爷们儿认真起来的手段!”
“不了,”戈奇说,“那是最后一次了。”
“你玩得不开心吗?”扎惊奇地说道。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开心。”
“但是确实很过瘾啊!我们喝得醉醺醺的,神志不清,我来了一发,你也差不多——我们干了一架,还他妈赢了,接着又跑了……我X,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至少别再来那么一次了。我还有别的比赛。”
“你疯了,那……那真是一个妙极了的晚上。妙极。”他把头靠在沙发背上,深吸了一口气。
“扎,”戈奇说着朝前坐了坐,肘关节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你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你用不着喝成这样。你体内能分泌所有常规腺素。为什么?”
“为什么?”扎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像是很吃惊自己怎么会在这儿似的。“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又打了个嗝,“你问我,‘为什么’?”
戈奇点点头。
扎伸手抓抓腋下,摇了摇头,抱歉地问道:“你刚问我什么来着?”
“你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戈奇大度地笑了笑。
“为什么不?”扎一挥手臂,“我的意思是,你从来没干过什么……什么没有理由的事?我是说,这就像……移情。入乡随俗,你懂的。帝国人就是这样发泄的,他们通过这种方式来逃离他们在这个庞大的帝国机器里的位置……要说有别的好处嘛,那就太他妈装……这是理所当然的,戈奇,你懂吗?我算是搞明白了。”扎用一只手指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老成地点了点头。“搞明白了,”他重复了一句,“想想看吧,‘文明’全是……”他用那只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全是建造在腺素上的:几百种药物,上千种药效,你想怎么调都行,还不花一分钱……但是帝国呢,啊哈!”他把手指竖了起来,“在帝国里你必须付出代价,‘逃避’就像别的东西一样,是要钱的。就剩下这玩意儿了:酒。它缩短了你的反应时间,让你轻轻松松就能哭出来……”他又伸出两只晃悠悠的手指搭在脸上,“……让你的拳头来得更猛烈些……”现在他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假装一拳挥了出去,猛地一击,“……接着……”他耸耸肩,“……它终于毁掉了你。”他心不在焉地看着戈奇,“看到没?”他张开双臂,让它们有气无力地摔在沙发上。“顺便一说,”他忽然用累极了的口吻加了一句,“我可没分泌什么‘所有常规腺素’。”
戈奇惊讶地抬起头来,“你没有?”
“没。这太危险了。帝国会让我‘被失踪’的,把我逮去做你闻所未闻的‘尸检’。他们想知道‘文明’的生物里面到底啥样,明白不?”扎闭上了眼睛,“来这里之前我就把里面掏空了……来到这里之后再让帝国随便检查,随便抽样……让他们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又不至于造成一起外交事故,‘被失踪’一个大使……”
“我明白了,对不起。”戈奇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确实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那你让我分泌的那些药是……”
“猜的,还有凭印象,”扎仍然闭着双眼,“我想表现得友好一点。”
戈奇尴尬极了,心里一阵羞愧。
扎的头靠在沙发上,发出了鼾声。然后他突然睁开了眼睛,跳了起来,“好啦,该去散步了。”他努力想要清醒过来,摇摇晃晃地站在戈奇面前,“你能帮我叫辆空中的士么?”
戈奇替他叫了部车。几分钟之后,顶楼的警卫在征求过戈奇同意之后把车子放了进来,舒侯伯汉姆·扎坐进了车子,它就开走了。
戈奇又坐了一会儿。夜色渐浓,在第二个太阳也终于落下去之后,戈奇口述了一封信寄给了察木力斯·阿马尔克–泥,表示了他对那只星环手镯的感谢。他现在还戴着它呢。他又把信中大部分的内容复制给了耶雅,并把自己踏上帝国以来发生的事一股脑儿写了上去。他懒得掩藏帝国,也懒得掩藏“阿扎德”游戏,心想不知道他的朋友们接到信的时候里面还剩下多少内容。接着他又看着屏幕研究了几个问题,又与飞船探讨了第二天的游戏。
他拿起舒侯伯汉姆·扎喝剩下的碗看了看,发现里面还留着好几口酒。他凑上去闻了闻,摇了摇头,招呼托盘把残羹都收拾走了。
第二天,戈奇以一种媒体称之为“轻蔑”的态度结束了与洛·维西基博德·兰姆的比赛。佩科尔也来了,因为手臂上吊着绷带,他的伤看上去比实际情况还要糟。他说他很高兴戈奇没有受伤。戈奇则回答说他很抱歉害得佩科尔受了伤。
他们搭乘飞行器往返于酒店和会场之间。帝国认为现在让戈奇在地面上行走实在是太不安全了。
当戈奇再次回到座舱里时,发现自己在两场比赛之间根本没有休息的时间。游戏局给他发来一封信,告诉他下一场比赛就安排在第二天早上。
“我真想休息一下。”戈奇坦白地对嗡嗡机说。他正悬在半空中洗漂浮浴,水从四面八方朝他喷来,又被半球形浴室里开了孔的墙壁吸了回去。他的鼻孔里塞着两个防水的薄膜鼻塞,说话的时候还带上了点瓮声瓮气。
“那只是你想,”弗利尔–伊姆萨霍用它那小尖嗓答道,“但他们就是想累垮你。你接下来要面对的都是那些在前面比赛里已经速战速决了的高手。”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戈奇说。透过水雾他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嗡嗡机的身影,心想如果它的构造不是那么严密,一不小心进了点儿水的话,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沐浴在旋转的泡沫和水流里,他懒洋洋地倒转了个身。
“其实你也可以向游戏局提出申诉的。很明显,你现在受到了区别对待。”
“我是被歧视了没错,可他们就是歧视我,我又能怎么办呢?”
“也许你去申诉之后情况会有所改善。”
“那你去帮我申吧。”
“别傻了,你知道他们根本懒得理我。”
戈奇闭上了眼睛,自顾自地哼起歌来。
他第十场比赛的对手之一正是他之前打败的那位神父,林·高佛立夫·托恩斯。他在二级赛里赢得了重回大赛的资格。当他走进游戏大厅时,戈奇冲他笑了笑——戈奇发现自己经常有意无意地学会了露出这种阿扎德人的面部表情,就像小孩子刻意模仿大人脸上的表情似的。他知道自己学得不太像——他的面部构造跟阿扎德人的并不完全相同——但是那种表情所传递出来的信息却是一清二楚的。
翻译不翻译都一样,戈奇知道自己的微笑正在说的是,“还记得我吗?我之前赢过你一次,很快就要赢你第二次了”。那是一种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目中无人的微笑。神父也试图用微笑来反击,但是他的笑容没有底气,很快就沦为了一种怒意。他转开了目光。
戈奇感到很兴奋,不得不努力平复一下心里熊熊燃烧的得意和斗志。
其他八名玩家也都和戈奇一样,已经结束了自己的比赛。这些人中有三个来自海军,一个是陆军上校,一个是法官,还有三个是公务员。他们都是出类拔萃的游戏玩家。
大赛到了第三阶段。所有的参赛者都要在副棋盘上进行一对一的比赛,戈奇认为这是一个巩固优势的好机会他很可能会在主棋盘上再次遭到围攻,但只要他在一对一棋盘上取得足够多的领先优势,他就能化险为夷了。
戈奇又一次打败了托恩斯神父,这让他感到愉悦极了。这个中性人在戈奇将了他的军之后冲棋盘一挥手,站起来朝戈奇吐出一连串咒骂,说他嗑药,说他是异教徒,一边骂还一边挥舞着拳头。戈奇原来以为自己会被这种举动吓得冷汗淋漓,或者至少感到难堪不已,但是现在呢,他发现自己仅仅是靠在椅背上,嘴边挂着一丝冷笑。
神父对他破口大骂,戈奇甚至以为他就要冲上来揍自己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心跳加速……但是托恩斯慢慢停了下来,环视着周围因震惊而一片死寂的人群,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一样,逃掉了。
戈奇松了口气,脸色也缓和下来。裁判赶来为神父的失礼道歉。
许多人仍然认定弗利尔–伊姆萨霍在比赛中以某种方式协助戈奇作弊。游戏部表示为了减少此类质疑,在比赛进行期间嗡嗡机最好乖乖得在城市另一头的某家电脑公司的办公室里。嗡嗡机大声地抗议,戈奇却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
戈奇仍然吸引了大批观众来观战。有一小撮人专程前来给他喝倒彩,最后他们都被工作人员赶了出去。游戏大厅里有可以进行主棋盘图解说明的装置,因此大厅外的观众也可以跟上比赛进程。戈奇的好几场比赛甚至进行了电视直播——前提是他的比赛与皇帝的比赛在时间上没有冲突。
在击败神父之后,戈奇又打败了两个公务员,他还以微小的差距险胜陆军上校。这三场比赛总共持续了五天,戈奇也殚精竭虑,绞尽脑汁地过了五天。他原本以为自己肯定会被累垮的,但事实上除了些许疲倦之外,他最大的感受应该说是振奋。他打得不错,至少在接下来面对帝国为他安排的九个对手时还有机会放手一搏。他对休息丝毫提不起兴趣,只盼着另外几个人快点儿完成他们副棋盘上的游戏,早点儿进入主棋盘的阶段。
“你倒好了,我呢,我给关在房间里,被他们监视了一整天!关在房间里监视我,你说说看!这些肉脑壳想从我身上刺探出什么来!外面风和日丽,又到了候鸟迁徙的季节,而我,被锁在房间里,沐浴在一群AI控像要侵犯我一样的凶残视线下!”
“我很遗憾,嗡嗡机。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呢?你知道,他们正恨不得找个理由把我踢出去。如果你实在受不了,我会向他们提出能不能让你留在座舱里——但我觉得他们不会同意的。”
“我本来犯不着这样的,你明白吗,杰诺·戈奇?我可以照着自己的意思来。我可以拒绝到那边去。我不是任你或是任他们使唤的。”
“我明白,但是他们不明白。你当然可以随心所欲……想怎么干就随你便吧。”
戈奇转身回到座舱的屏幕前,他正在研究以前的十人游戏的录像。弗利尔–伊姆萨霍发出了不甘心的灰色光晕。它平时卸掉伪装后露出的青黄色光晕在过去的几天里变得越来越稀薄了,戈奇都忍不住替它难过起来。
“好吧……”弗利尔–伊姆萨霍哀号道——戈奇想如果它真的有嘴,现在肯定语无伦次了——“我就是觉得不够好嘛!”做出这样毫无说服力的发言之后,它打着旋儿冲出了房间。
戈奇很想知道被扣押一整天对它的心灵造成了多大的伤害。直到最近戈奇才察觉到,这只嗡嗡机很可能被下了指示,要防止戈奇沉迷于游戏中不能自拔。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拒绝帝国的扣押会是一个好借口。星际事务部可以正大光明地提出,牺牲嗡嗡机的自由是毫无道理的,它随时可以拒绝这个无理的要求。戈奇耸了耸肩,反正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再想也是白操心。
他调出了另外一盘游戏记录。
十天过去之后,游戏结束了。戈奇顺利进入了第四轮比赛,只要再打败一个对手他就能去埃科隆奈多参加决赛了——不是作为观众,也不是作为嘉宾,而是作为选手到那儿去。
如他所愿,他在副棋盘上积累了足够多的优势。到了主棋盘上,他并没有主动发起进攻,而是等着其他选手进犯。他们的确来了,但是戈奇发现,他们并不愿意像之前围攻戈奇的选手们那样合作。他们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还要顾及自己的游戏生涯——不管他们对帝国再怎么竭忠尽智,保护好自己的利益也是必要的。只有那个神父早已血本无归,因此也做好了随时为帝国利益献身、为教会提供给他的不与游戏挂钩的职位献身的准备。
在游戏之外的周旋里,戈奇也感到游戏部把自己扔进这十个高手里,实在是下了一着臭棋。这一做法看上去是想彻底截断戈奇的退路,不过正如当前局面所示,戈奇也不需要任何退路,反倒是由于这十个人来自不同的战线,他们既缺乏那种步调一致的默契,对彼此的游戏风格也一窍不通。
他还发现了某种鹬蚌相争的情况——他在过去的某些游戏记录里也见过这种愚不可及的场面,直到“限制因素”号跟他解释清楚了这种奇怪的现象——因此他故意离间了海军司令和陆军上校,让他们俩打得不可开交。
这是一场机械的游戏,毫无激情,按部就班,戈奇比每个人都打得好那么一点,因此也赢得了比赛。他赢得不多,但终归是一场胜利。第二名是一位海军副司令,神父则叨陪末座。
和上回一样,游戏部这次“随机安排”的比赛时间表也没有给戈奇一丝喘息的机会,不过对于这样的安排,戈奇心里却暗暗高兴。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每天他都可以继续保持着高度的专注,同时也没有余裕的时间去担忧或者停下来想一想。在戈奇脑海深处的某个地方,他也正和其他人一样,对于自己的表现目瞪口呆,错愕不已。一旦这个念头浮出水面,甚至攫取了他大脑主导地位,说“等一等”的时候,戈奇知道,自己必然全盘崩溃,魔法将会解除,轻轻的一跤就会让他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那句老话怎么说的?跌落死不了人,真正要命的是当你着地的时候……
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正沐浴在一种喜忧参半的全新的情感波动里:对输掉游戏的担忧,对豪赌获胜的狂喜,突然发现一个能置自己于死地的弱点所带来的恐惧,其他人却浑然不觉因而自己还有机会弥补的宽慰,突然发现别人死穴的激动与得意,以及最后获胜的无与伦比的喜悦。
除此之外,戈奇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优异表现也让他自己格外愉快。他们都小觑了他,“文明”、星际事务部、帝国、飞船、嗡嗡机——他们全都看走了眼。他们的心理防线被他击得粉碎,他的发挥甚至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如果说还有什么事可担心的话,那就是他担心自己的潜意识会松懈下来——打败了那么多对手,一路过五关斩六将,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戈奇不想放松,只想一鼓作气地继续下去,他可是乐在其中。他想要在这个可以开发出无限潜力、无限需求的游戏里找到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他才不希望自己身上某些脆弱怯懦的部分阻挡了他前进的步伐,他也不希望帝国采取什么极端手段把自己赶出去,不过这也算不了什么,就让他们试试看,来暗杀掉我吧。戈奇毫无来由地认定现在的自己是无敌的。但是他希望对方不要用什么下三烂的手段来取消他的参赛资格,那可就太伤人了。
当然,帝国还有可能采取另外一种手段来绊住他。戈奇知道,到了一对一比赛的时候他们就会要求戈奇押上自己作为赌注。在帝国人看来,这个“文明”人是不会接受这种比赛方式的,他肯定会害怕极了。就算他真的接受了这个提议,继续比下去,下这种赌注带来的后果也会让他不寒而栗,这种恐惧会从他身体内部一点点蚕食他,击败他。
他跟“限制因素”号谈到了这件事,对方当即联络了距此一万光年外的大克劳德星系中的“小捣蛋”号,商议的结果是它们有能力保证戈奇活着回来。尽管飞船仍然停留在帝国的疆界之外,只要游戏一开始,老战舰“限制因素”号将会开启最大推力,以最小的半径绕帝国运行。如果戈奇被迫押上自己作为最后的赌注,并且不幸地输掉了游戏,飞船将全力驶向伊埃。它有把握避开帝国所有的巡逻舰并在几个小时内抵达伊埃星本土,甚至不必减速就能用高能置换器将戈奇和弗利尔–伊姆萨霍救出来。
“这是什么?”戈奇狐疑地看着弗利尔–伊姆萨霍展示给他看的小药丸。
“信号发射器兼一次性通讯器。”嗡嗡机把药丸抛给了戈奇,药丸在他的手掌里滴溜溜转着,“把它含进嘴巴里,压在舌头下面,它就植入你的身体了,平常察觉不到任何异状。飞船开进来之后如果找不着你,就靠它来定位了。如果你感到舌头底下一阵刺痛——每半秒一次,两秒总共四次——以这颗小球为圆心,周围零点七五米之内的所有东西都会被吸上飞船,你有两秒的时间保护自己,这时候双臂抱拢,把头埋进双膝间。”
戈奇看了看手里的药丸,目测它的直径在两毫米左右。“你是认真的吗,嗡嗡机?”
“非常认真。飞船到来的时候也许还在加速,可能会卷起周围二十分之一光年距离之内的任何东西。在以那种速度飞行的情况下,它的高能置换器也许只能工作零点二毫秒,我们必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方法。你把我和你自己都卷进了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当中,戈奇。我希望你明白,我非常不高兴。”
“别担心,嗡嗡机。我保证会事先确认赌注的内容只有我,不会连累你的。”
“不,我的意思是置换。这是件很冒险的事,从来没有人跟我提过。超空间里的置换场是奇点,根据不确定性原理——”
“是啊,你可能会在另一个次元里被炸成渣,也可能——”
“也可能被传到这个次元里一个错误的落点,这更糟。”
“这种事发生的几率有多大?”
“大约是八千三百万分之一,不过这可不——”
“所以比起你坐进他们某辆车、某辆飞行器里所带来的风险,这种风险的几率不是还挺让人宽慰的吗?爷们儿点吧,弗利尔–伊姆萨霍,不就是冒个险嘛。”
“说的倒是好听,就算——”
戈奇不再理会嗡嗡机的唠唠叨叨。
他愿意冒这个险。虽然飞船抵达伊埃需要花费几个小时的时间,不过这种以身体下注的赌资总是等到第二天黎明才兑现的。戈奇有大把的时间避开他可能会遭受到的折磨。“限制因素”号上的医疗设施非常齐全,再坏的情况它也能把他救回来。
他把药丸塞进舌头下面,嘴里有那么一瞬间麻木了,接着恢复了正常,仿佛药丸已经溶解掉了。他伸出手指才能摸到下颌上多了点儿什么东西。
比赛当天戈奇醒来的时候,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充斥着他的身体。
比赛场地又换了。这次的赛场设在一间会议中心里,正挨着戈奇首次登陆伊埃时的航天港。他这次的对手是洛·普利尼斯特·柏莫亚,伊埃最高法院的法官。这是迄今为止让戈奇印象最深刻的一位中性人:他身材高挑,满头银发,举手投足间带着某种令戈奇别扭的优雅,戈奇只觉得那异常熟悉,但一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他才意识到,这位老法官走起路来跟“文明”上的某人如出一辙。戈奇对他那种不紧不慢的闲适风度不再等闲视之,而是刮目相看。
在进行副棋盘上的游戏时,柏莫亚全程正襟危坐,眼睛片刻不离棋盘,唯有在落子的时候才动一动。他在纸牌游戏上的表现可以说是老奸巨猾,戈奇这边却全然相反,露出了急躁冒进的苗头。戈奇从体内分泌出药物,及时遏制了这种势头,稳住了情绪。在接下来整整七天的游戏里,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法官逐渐掌握了主动权,并在累加总分的时候以小比分优势获胜。他们谁也没提到赌注的事情。
他们开始了“起源之盘”上的游戏,这时戈奇开始觉得,帝国也许已经决定完全依赖柏莫亚出色的阿扎德水平来打败自己了……然而就在此时,比赛进行到一个小时的时候,银发的中性人举起手召来了裁判。
他们一起朝戈奇走来,在棋盘的一角站定。柏莫亚鞠了一躬。“杰洛·戈基,”他说——他的声音是如此低沉,戈奇觉得他的每一个音节里都藏着本大部头的宪法一“我必须向您提议,在这场比赛上押赌注,您意下如何?”
戈奇迎上面前这双大而平静的眼睛,他察觉到自己视线里的动摇,又垂下了目光。舞会上的那个女孩儿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又抬起头,直视着对方那张威严的脸,那张饱读诗书,充满智慧的脸。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惯于审判同类,他判处他们死刑、截肢、体罚、监禁。他是严刑拷打的老手,也常常动用手中的权力——有时候甚至是夺人性命的权力——来维护帝国和他的理念。
但我是可以对他们说“不”的,戈奇心想。我已经做得够好了。没有人会因此谴责我的。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就此承认,在游戏方面他们确实打得比我好呢?为什么要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忧虑和折磨?现在是心理上的折磨,接下来还可能会有肉体上的折磨。我已经证明了自己,已经如愿以偿了,已经比所有人期待的做得更好了。
投降吧,别傻了。你可不是什么英雄好汉。用你那游戏玩家的脑子想一想,你已经得到了你需要的东西。现在退出,表明你对于“身体赌注”这种无稽之谈的态度吧,全是些欺软怕硬、不入流的唬人伎俩……告诉他们,这玩意儿一文不值。
但戈奇不打算那么做。他直视着法官的眼睛,他知道自己会坚持下去。他想自己大概是有点儿头脑发热,但他不会就这样放弃的。他要直取这个伟大游戏的咽喉,紧紧地扼住,绝不松手。
试试看,在他们彻底把他逐出游戏、赶尽杀绝之前,他还能坚持多久。
“我愿意下注。”他睁大了眼睛。
“我猜您是位男性。”
“是的。”戈奇感到自己手掌冒汗。
“那就赌‘阉割’。从人体上彻底移除生殖器官,在‘起源之盘’上我们就赌这个,如何?”
“我——”戈奇咽了口唾沫,感到嘴里发干。这太荒谬了,尽管他并没有实际的危险,“限制因素”号会来救他的,他自己也能挨过去:他又没有痛觉,生殖器生长的速度也不慢……但是他仍感到眼前天旋地转,脑海里突然出现一幅让人反胃的画面:黏糊糊的红色液体慢慢被染成了黑色,冒出一个又一个的气泡……
“行!”他几乎是喊了出来。“行。”他又对裁判说。
这两个中性人又鞠了一躬,一起离开了。
“如果你想的话,现在就联系飞船吧。”弗利尔–伊姆萨霍说。戈奇盯着屏幕,他确实准备联系飞船,不过仅仅是跟它讨论一下当前他在游戏里遇到的困难,而不是尖叫着求助。他没理一边的嗡嗡机。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今天白天的战况不大乐观,柏莫亚打得很精彩,关于这场游戏的媒体报道层出不穷。人们把这场比赛誉为经典,戈奇又一次分享了尼古萨新闻头条的位置,不过这次是和柏莫亚一起。摄政王在赛场上仍然所向披靡,不过他的胜利尽在人们意料之中。
晚场比赛结束之后,佩科尔吊着手臂,带着一种顺从得近乎尊崇的态度朝戈奇走来。他告诉戈奇,在整局比赛过程中,戈奇的座舱都要受到特殊的监控。他声称自己相信戈奇是位诚实的玩家,不过一切有关身体赌注的比赛都是要受到严密监控的。这次负责监控戈奇的是戈罗斯纳切克低空巡查中队的一艘反重力巡航舰,座舱在此期间不能离开酒店屋顶哪怕一寸。
戈奇很想知道柏莫亚现在是什么感受。他注意到,柏莫亚提到身体赌注时用了“必须”这个词。出于对柏莫亚高超游戏技巧的钦佩–戈奇现在对他也产生了一种敬畏。他怀疑这位法官根本不想提出什么身体赌注,只是对于帝国而言,形势越来越严峻——他们没料到戈奇能走这么远,因此把戈奇妖魔化成了某种巨大的威胁,并根据这种臆想制订了接下来的对策。明明是正常的游戏输赢,现在却变成了大祸临头。街头巷尾都在传说帝国内部已经有人因为这事掉脑袋了。柏莫亚一定也得到了命令,要在这里拦下戈奇。
戈奇也想过一旦形势逆转——自己赢了而柏莫亚输了——又会怎么样。阉割手术将会彻底地、永久地移除这个中性人可翻转的阴道和子宫。想到这里,想到这个端庄稳重的法官将要承担的后果,戈奇发现自己对于身体赌注所做出的决定还是太草率了。就算他赢了,他又怎么忍心让另一个人被阉割掉呢?如果柏莫亚输了,他这辈子也算走到头了,事业也好,家庭也罢,全都完了。帝国不允许任何人移植在身体赌注中失去的器官和肢体,柏莫亚将永远背负着他输掉的这盘游戏的后果,甚至会搭上自己性命因为这种事而自杀的人比比皆是。说不定还是戈奇输掉比较好。
但是戈奇不想。他对柏莫亚绝对没有个人恩怨,他只是渴望赢得这场比赛,再赢下一场,再赢下去。他以前从来不知道在帝国本土上玩“阿扎德”是件这么令人沉迷的事。尽管他在“限制因素”号上玩的确确实实就是“阿扎德”,但那个感觉跟在这里纯粹地玩这个游戏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现在他知道了……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帝国仅仅通过这个游戏就能维系下去,“阿扎德”本身就会让人产生这种对胜利、对权力、对领土、对支配永不满足、如饥似渴的向往……
弗利尔–伊姆萨霍晚上也待在座舱里没出门。戈奇联系了飞船,他们一起研究了戈奇在游戏里凄凉的现状。飞船和往常一样指出了几条巧变之道,不过戈奇自己也早就发现了这些路子。但发现是一回事,真正要在实战中灵活运用又是另外一回事,因此在这方面,飞船也帮不上太大的忙。
戈奇最后放弃了他们的战术探讨,转而请教“限制因素”号如何才能修改他们的赌注——要是他真的赢了,面对阉割的可就是法官了。飞船说毫无办法,他们已经下了注,无论如何都得硬着头皮上。他们俩谁都无力更改赌注,只能斗个你死我活。要是他们俩都拒绝继续比赛,那双方都得赔上赌注。
“杰诺·戈奇,”飞船犹豫地开了口,“要是明天最坏的情况出现了,你希望我怎么做?我需要明确这一点。”
戈奇垂下目光,他就等着飞船开口呢。“你是问我,我是希望你嗖的一声飞进来把我救走呢,还是希望等我愿赌服输地挨完一刀,你过一阵子再拎着我的尾巴——既然我双腿之间也没啥可以给你拎着了——把我带回来接受再生治疗?当然,这个‘文明’的小可怜还必须和帝国保持着联系。”戈奇毫不掩饰口气里的讥讽。
“差不多吧。”飞船的答复延迟了一阵子才发回来,“现在的问题是,如果你乖乖挨上一刀,事情就不会闹得太大了。但是如果你真的被阉掉了,我就不得不通过改变或摧毁你原有的生殖系统来完成再生治疗。只是这样一来,帝国稍作分析就会发现我们对他们隐瞒了许多事情。”戈奇失笑道:“你的意思是,我的蛋蛋还是国家机密?”
“事实就是如此。因此不管你要不要挨那一刀,帝国都不会善罢甘休的。”
当飞船的答复终于从千里之外传回来后,戈奇犹自沉吟不决。“啧啧,去他妈的,”他最后说道,“你明天留意比赛。如果我从盘面上看必输无疑,而我仍然在垂死挣扎,企图拖延时间的话,你就过来把我们救走,再向星际事务部致歉;如果我很干脆地就认了输……那就不必管我了,看我明天的行动而定吧。”
“很好。”飞船说道。戈奇摸着胡子思索着——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要不是星际事务部急欲销毁证据甚至不惜引发外交事件,他们还会那么好心吗?算了,无所谓。只是戈奇心里明白,这场对话之后,自己已经失去了赢得比赛的信念。
飞船还带来了别的消息。察木力斯·阿马尔克–泥给飞船发来一条短讯(这只嗡嗡机说晚些时候再细说)告诉戈奇,奥兹·哈珀最终还是败到了——她在“强击”游戏中赢得了一个“完胜”。“文明”的玩家终于也登上了这个游戏的顶峰。现在奇亚克和“文明”上的游戏玩家们都在庆贺这位年轻的女士所取得的成就。察木力斯还说自己已经以戈奇的名义向她发去了祝贺,不过它同时也希望他能亲自发条信息恭喜她。最后它祝戈奇一切顺利。
戈奇关掉了屏幕向后仰去。他坐在那儿,怔怔地盯着空荡荡的房间,一时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知识、他的想法、他的记忆、甚至连他自己都有点模糊不清起来。一丝苦笑慢慢爬上了他的脸。
弗利尔–伊姆萨霍从他肩膀上飞了过来。
“杰诺·戈奇,你累了吗?”
他缓缓转过脸,“怎么?啊,是有点儿累了。”说着,戈奇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不过我也不想睡得太多。”
“我想也是。我来是问问你,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出去?”
“怎么,跟你一起出去看鸟吗?我不去,嗡嗡机,不过多谢你的好意。”
“我不是说那些带羽毛的小家伙们。我晚上出门也不全是为了观察鸟类,有些时候我会去别的地方逛逛,尽管最开始是为了看看那儿是不是栖息着别的鸟类……最开始是这样,结果后来则是为了……呃,不为什么。”
戈奇皱了皱眉。“那你找我干什么?”
“因为我们明天可能就要夹着尾巴跑路了,我这才想起你好像都没怎么好好看过这座城市。”
戈奇摇了摇手。“扎已经让我大开眼界了。”
“他给你看的和我想让你看的恐怕不大一样,可看的东西还多着呢。”
“我对旅游观光没什么兴趣,嗡嗡机。”
“我想带你去的地方会让你感兴趣的。”
“让我感兴趣?”
“我相信你会感兴趣的。我了解你,不然也不敢这么说。跟我来吧,杰诺·戈奇,我发誓不会让你失望的。来吧,你刚刚不是说你不想睡得太多吗?那就跟我来吧,又有什么关系?”嗡嗡机像平常一样发出了安静而自制的青黄色光晕。它的声音很低,很严肃。
戈奇眯起了眼问:“你想干什么,嗡嗡机?”
“请你,请你跟我来吧,戈奇。”说着它朝座舱的前头飞了过去。戈奇站了起来,看着它停在休息室的门口,“求你了,杰诺·戈奇。我发誓你绝对不会后悔的。”
戈奇耸了耸肩。“好好好,去就去吧。”接着他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小朋友们,一起出去玩啦。”
他跟着嗡嗡机走到了座舱的前端,那里有一个小隔间,里面堆着几辆反重力单车、几套悬浮装置和其他一些器材。
“麻烦你穿上悬浮装置,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嗡嗡机就飞走了,留下戈奇在那儿把悬浮装置套在自己的短裤和衬衫外面。没过多久,嗡嗡机带着一件有兜帽的黑色大衣回来了,“现在把这个也穿上吧。”
戈奇穿上大衣,弗利尔–伊姆萨霍撩起兜帽盖在戈奇头上,再把帽子系好。这样一来别人从侧面看不到戈奇的脸,从正面也只能看到帽檐下黑糊糊的一片,而且从厚厚的大衣外面也看不出戈奇里面还穿了悬浮装置。这时戈奇感到头上的灯光突然暗了下去,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抬起头,看到了一片点缀着朦胧星辰的天空。
“我直接控制你的悬浮器,没有问题吧?”嗡嗡机低声问道。
戈奇点点头。
他感到自己正快速穿行在黑夜中。他以为不久就会降落,但弗利尔–伊姆萨霍带着他越飞越高,飞入了城市上方温暖的夜空里。大衣的下摆在他的身畔翻飞,脚下的城市仿佛一个灯火通明的旋涡,点点散落的灯光一望无际。嗡嗡机落在他的肩膀上,仿佛只是一个渺小、僵硬的影子。
他们飞越城市的上空,飞过纵横交错的道路与河流,飞过高耸的建筑和穹顶,飞过丝绸般的光带,飞过一簇簇高低明灭的灯火,飞过笼罩着黑暗的雾霭,飞过闪耀全息影像的高塔,飞过在黑暗中波光粼粼的水泊,飞过公园里幽暗而广阔的树丛与草地。他们终于开始降落。
他们着陆的地方夹在两栋没有窗子的建筑中间,那里显得比别的地方要昏暗些。戈奇感到自己的双脚踏在了小巷脏兮兮的地面上。
“借个地儿。”嗡嗡机钻进了戈奇的兜帽里,藏在他的左耳边。“从这儿往前走。”它小声说道,戈奇按它说的朝小巷外走去,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戈奇正准备回头看一眼,突然反应过来那个软绵绵的东西应该是某人的身体。他凑近几步,看着地上蜷成一团的碎布。这张千疮百孔的毯子里确实裹着个人,头枕在一个腌臜的麻袋上,还动了动。戈奇看不出他是男是女,身上的衣服也无从分辨性别。
“嘘,”他正准备开口,嗡嗡机就说话了,“这只不过是佩科尔口中‘游手好闲’的人罢了,他们是那些被赶出家园的人。他喝醉了,所以你才会闻到的这种异味。还有一部分是他自己身上的味儿。”这时戈奇才闻到这个醉鬼身上散发出来的臭味,他差点儿没吐出来。
“走吧。”弗利尔–伊姆萨霍说。
他们离开了小巷。在路上戈奇抬腿跨过另外两个睡在地上的人。现在他们来到了一条昏暗的街道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恶臭,戈奇想那大概是食物腐烂的馊味。几个人在附近晃悠。“把腰弯下来一点,”嗡嗡机说,“这套衣服会让别人以为你是一个苦修派弟子,不过记住别让帽子滑下来,也别直挺挺地站着。”
戈奇按它的话做了。
他们沿着街道一路走下去,路边稀稀拉拉地立着几盏灯。就着昏黄闪烁的灯光,戈奇看到还有一个醉鬼似的家伙靠在墙根上。这个中性人两腿之间血迹斑斑,一道从脸上流下来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了。戈奇停了下来。
“别管了,”嗡嗡机细细的声音传来,“他就要死了。可能是因为跟人斗殴。警察几乎不管这儿,也没有人会叫救护车:这人明显被洗劫过了,叫救护车的人还得自己垫钱。”
戈奇朝四周看了看,但是旁边一个人也没有。那个中性人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皮,似乎想睁开眼睛。
但他很快就一动也不动了。
“死了。”弗利尔–伊姆萨霍静静地说。
戈奇继续往前走,几声划破夜空的尖叫从远处一栋斑驳的公寓楼里传了出来。“有些中性人会打他们的女人,你知道的。几千年来人们都误以为女性对她们的胎儿没有任何遗传学上的影响,直到近五百年来他们才发现,女性确实通过提供一种类似DNA的东西影响胎儿的性别。尽管如此,在现行的法律下女性也不过是一种财产。一个中性人杀掉一个女人只用服一年劳役,而一个女人杀掉一个中性人将会在几天内通过药物注射被处死,这是最残忍的一种方式。接着往前走。”
他们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上,另一条路上人来人往,一个男人站在转角处用戈奇听不懂的方言大声嚷嚷着什么。“他在卖票,观看死刑的票。”嗡嗡机说。戈奇挑起了眉,微微侧了侧头。“我没开玩笑。”弗利尔–伊姆萨霍说。戈奇摇了摇头。
路中央围着一圈人,车流——只有一半是自动驾驶的,另一半则是人工操纵——都驶上了人行道。戈奇绕到人群的后方,想要仗着自己比他们大一圈的身形看看里面发生了什么,但不知为什么,人们给他让出了一条路,他走进了人群的中心。
几个年轻的中性人正在殴打一个躺在地上的老年男性。这些中性人穿着某种奇异的制服,戈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出来他们穿的不是正规的制服的。他们正疯狂地踢着地上的老人,仿佛他们在参加某种舞蹈比赛,评判胜负的标准就是他们能给对方造成多大的物理伤害和折磨。
“你可能会以为这是在做戏,”嗡嗡机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这不是。这些围观的人不用花一分钱就能看上这场好戏。实际的情况就是一个老家伙挨了打,可能完全没有原因,而这些人只是围在这里看着它发生,却不会出手制止。”
戈奇一边走一边听嗡嗡机说,这才赫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其中两个中性人抬起头来看着他。
戈奇满不在乎地想他们敢把自己怎么样。他们俩冲戈奇大喊了几句,接着转过身和同伴交头接耳起来。总共六个人,他们全都站直了身子,死死地盯着戈奇,好像忘了他们背后躺在地上呻吟的老人一样。他们当中个子最高的那个解开了自己吊着金属挂饰的裤子,掏出了自己一截反转出来的、软绵绵的阴道,露出了一个嚣张的笑容,挑衅似地朝戈奇戳了过去,又冲围观的人群挥了挥。
然后就没了。这群穿着一模一样的年轻人笑完之后就转身走掉了,只是每个人都“不小心”往蜷在地上的老人的头上踩了一脚。围观的人群作鸟兽散,只留下路中央的老人躺在血泊里。一截灰白的臂骨从他破烂的外套袖子里伸了出来,他的脑袋旁边散落着几颗牙齿。一只腿怪异地弯曲着,脚踝外折,看上去已经废了。
老人低声呻吟起来。戈奇迈步上前,正准备弯下腰——
“别碰他!”
听到嗡嗡机的声音,戈奇仿佛撞到了一堵墙上。“如果有谁看到了你露出来的手或者脸,你就完蛋了。你的肤色不对,戈奇。听我说,每年都有几百个深色皮肤的婴儿出生,由于遗传的原因,他们生出来就是那样。但是按这里的法律,他们应该被扼死,尸体转交给优生委员会之后家长可以获得一笔赏金。极少有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把这些孩子养大,再替他们漂白皮肤。如果你被别人误会成是那种孩子,尤其是你还穿着教徒的长袍,他们一定会活活剥了你的。”
戈奇后退两步,低下头,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前走。
嗡嗡机把路边的流莺指给他看——多数是女性——她们以分钟、小时或是整夜为单位兜售自己的色相。他们一边顺着漆黑的街道向前走,嗡嗡机一边告诉戈奇说,在城市的其他角落里还有一些残疾的中性人,他们买不起犯人身上的截肢来进行移植,只能向男性出卖自己的身体。
戈奇看到了许多残疾人。他们坐在街头转角,要么摆摊卖些小玩意儿,要么拉着吱吱嘎嘎的乐器卖艺,还有一些直接行乞。这里的人有些瞎了,有些缺胳膊少腿。戈奇看着这些四肢不全的人,脑袋一阵眩晕。他脚底粗糙的地面似乎翻转过来了,像波浪一样起伏着。有那么一会儿,戈奇似乎觉得这整座城市、整颗星球、整个帝国简直就像一场噩梦一样盘旋在他周围。这是一片充斥着苦难和折磨的星群,一场满载着哀痛与毁灭的灾厄之宴。
他们走过装潢俗丽的小店(里面堆满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垃圾),走过销售毒品和酒水的国营商店,走过出售各类宗教塑像、书籍、工艺品和祭礼用品的货摊,走过兜售死刑观赏票、截肢观赏票、拷问观赏票,强奸——多半是输掉了“阿扎德”身体赌注的人——观赏票的货亭和沿街叫卖彩票兼拉皮条兼黑市毒品买卖的小贩。一辆满载警察的卡车呼啸而过,这就是所谓的夜巡了。几个小贩闪身躲进了一边的小巷子里,几个货亭在警车驶过的时候砰地关上了门,警车一远又马上开门大吉。
在一个小公园里,他们看到一个中性人在小径上晃悠,身边跟着两个衣冠不整的男人和一个病恹恹的女人。那个中性人试图教他们三个变戏法,但他们总是做得颠三倒四的,一群人围在他们周围,像是看搞怪表演一样哈哈大笑。嗡嗡机告诉他,那“三重奏”肯定精神不正常,但是没有人为他们支付住院费,因此他们被剥夺了公民权,然后被卖给了那个中性人。那几个疯疯癫癫的可怜人一会儿想爬灯柱,一会儿想叠罗汉,他们看了一会儿,戈奇就转身走掉了。嗡嗡机告诉他,每十个阿扎德人里就有一个人最终会精神失常,而这发生在女性身上的几率最高,其次是男性,最末是中性人。这个差异也体现在自杀率里——在这里,自杀是违法的。
弗利尔–伊姆萨霍接着把戈奇引到了一家医院前。它说这里相当有代表性,这家医院可以说是整座城市的缩影。这家医院是由慈善机构出资修建的,医护人员大多是无偿的义工。嗡嗡机还说,戈奇的这套打扮会让他们误以为他是个来探望弟兄们的信徒,不过他们一般都忙得焦头烂额,是没有心力把每个闯入者都赶出去的。戈奇恍恍惚惚地走进了大门。
这些人有的缺胳膊少腿,就像戈奇在街上看到的那样,有的面色发青,还有的浑身伤痕累累。有的瘦得像根棍儿,灰白的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有些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还有一些在薄薄的玻璃隔板后刺耳地干呕着,呻吟声与尖叫声不绝于耳。他还看到有些人苦苦地等待着救护(身上还染着血),有些人咳出的血装满了一只小碗,还有些人被捆在铁床上,脑袋不停地撞着床板,嘴角冒着白沫。
到处都是人,一床床、一架架、一席席的人。密闭的空间里到处都弥漫着恶臭:腐烂的伤口散发出的味道、刺鼻的消毒水气息和人体排泄物的异味。
嗡嗡机在一边提醒他,今天晚上这里的情况只是一般糟糕。医院里的伤员比平常稍多,这是因为帝国那些从远方战场上凯旋的舰队已经陆陆续续抵达了。加上今天是周末,又是发工资的日子,人们总是习惯在这时候出去喝上两杯,酒后斗殴也就多了。接着它噼里啪啦地吐出一串数据,婴儿死亡率啦,平均寿命啦,性别比例啦,不同疾病在不同社会阶层的传播率啦,平均收入啦,失业率啦,不同地区人均收入的百分比啦,出生税和死亡税啦,堕胎和违法生育的处罚金啦,等等等等。它还谈到慈善救助的款项,谈到提供救济粮、避难所和急诊室的宗教组织,谈到林林总总的数值、数据、统计和比例,不过戈奇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只是在这栋建筑里信步闲逛了几个小时,然后他看到了一扇门,就走了进去。
他站在医院后面一个废弃的小花园里,这儿又黑又脏,周围还围了一圈篱笆。黄色的灯光从肮脏的窗户里透出来,照在灰白的草坪和龟裂的铺路石上。嗡嗡机还在一旁说个不停,说它还想带他去另一个地方,想让他看看那些流浪者都睡在哪里,它还说它有办法让他去监狱一游—
“我要回去了,现在就回去!”戈奇一把扯掉帽子,大叫起来。
“回就回吧!”嗡嗡机一边帮他戴上帽子一边说。他们又飞了起来,越飞越高,朝着酒店屋顶的座舱飞去。嗡嗡机沉默不语,戈奇也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银河般的灯光从自己脚下掠过。
他们回到了座舱边上。座舱打开了舱顶的大门,已经关闭的灯光随着他们的降落又逐一打开。戈奇站在那里让嗡嗡机替他脱掉外套,解开悬浮装置。悬浮装置从他肩上滑落,嗡嗡机把它们收走的时候,戈奇突然产生了一种一丝不挂的错觉。
“我还有最后一样东西想给你看。”嗡嗡机说着,朝通往休息室的走廊飞去。戈奇跟了上去。
弗利尔–伊姆萨霍飞到房间中央,打开了屏幕。屏幕上出现了一间铺满华丽帷帐和靠垫的房间,一个中性人和一个男性正伴随着激烈的音乐交欢。“这是帝国的精选频道,”嗡嗡机说,“这是初级频道,有打码的。”画面不停地切换着,每一次切换屏幕上就出现另一种不同性别排列组合的交欢场面,从自慰到三种性别的群交,无所不包。
“这个频道是限制级的,”嗡嗡机说,“他们可不会给外国来宾看这个。不过你还是可以在市场上买到解码器的。现在我们来看看中级频道里有些什么,这个频道的节目只对帝国政府高层、军队高层、宗教和商业领域的高层人士开放。”
屏幕一花,接着画面上出现了更多的阿扎德人,不是赤身裸体,就是仅着寸缕。和初级频道一样,这个频道的主题也是性,不过多了一个新的要素:许多人穿着奇装异服,被捆着鞭打,或是以各种猎奇的体位被使用。身穿制服的女人对着男人和中性人发号施令,戈奇认出来她们中有一些穿着海军制服,其他人则穿着重新设计过的普通制服。有些中性人身着男装,另一些则穿着女装。他们还被迫吞饮自己或对方的排泄物,其他类人生物的排泄物在他们眼里仿佛是山珍海味。各种动物和外星生物为男性或是中性人献上他们的口腔或是肛门,或是被诱引着爬到这些阿扎德人身上,把各种日常用品和情趣用品往他们身上招呼。每一个场景里都满溢着某种东西,戈奇想,那种东西就是所谓的“支配权”吧。
帝国不想给外宾看到初级频道的内容,戈奇并不惊讶。毕竟这是一个如此看重阶级、体面的假仁假义的民族,想要限制这种内容(尽管它们可能根本无害)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中级频道就不同了。他从这个频道里看到了某种“阿扎德”游戏的内涵,一种让帝国难堪的内涵。很明显,中级频道带给人的愉悦不是通过那种简单地代入官能体验所得到的,而是通过欣赏被凌辱的受虐者和将快乐建立在其痛苦之上的施暴者所得到的。初级频道不过关乎性事,而这个中级频道却是帝国想隐藏而不得的。
“接下来是高级频道。”嗡嗡机说。
戈奇看着屏幕,弗利尔–伊姆萨霍则看着戈奇。
他的眼睛被屏幕照亮,散射的光线从他的虹膜上反射回来。他的瞳孔先是放大,接着紧缩,最后失去了焦点。嗡嗡机看着这双瞪着屏幕的眼睛,等着他的泪水涌上双眼,等着他眼角的抽搐,等着他紧闭双眼,等着他摇着头别开脸……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屏幕上的图像完全吸引住了戈奇的目光,仿佛它不是向四面散发光芒,而是吸取着房间里的光线一样。戈奇把身体向前倾,仿佛被屏幕吸引着,像某种同步卫星一样直直地看向画面,纹丝不动。
尖叫声回荡在休息室里,回荡在软椅、沙发和矮几上空——中性人的尖叫,男性的尖叫,女性的尖叫,孩子的尖叫。有时候他们一下子就没了声音,但那只是极少的时候。每一种刑具、每一副被折磨的肉体都发出了自己独特的噪音。鲜血、匕首、骨头、激光、肉块、圆锯、毒药、水蛭、蠕虫甚至阴茎、手指和爪钳,每一样东西都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如同复调一般融入了这支尖叫的主题乐曲。
戈奇最后看到的是一个被预先注射了过量荷尔蒙和致幻剂的男性精神病犯人和一个被宣判为叛国罪的孕妇,一个即将分娩的孕妇。
他闭上眼,捂住耳朵,低下了头。“够了。”他低声说。
弗利尔–伊姆萨霍关掉了屏幕。戈奇的脚跟撑在地板上,仿佛屏幕刚刚确实通过某种不自然的吸引力拽着他往前靠。现在这股力消失了,他一时还找不着平衡似的。
“刚刚那个是直播,杰诺·戈奇。那是现在正在某处上演着的画面——在某个监狱下面的地牢深处,在某个警局的营房里——时时刻刻上演着的画面。”
戈奇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瞧着面前一片空白的屏幕。只是他的眼里仍然没有泪水。他盯着屏幕,身体前后摇晃,做着深呼吸。他的额头上冒着汗,身子抖个不停。
“高级频道只对统治阶级的高层开放,当然还有那些掌握军权的将领们。你肯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戈奇,这只是极其寻常的一个夜晚,不是什么色情施虐狂的盛宴。你看到的这些每晚都在上演……你没看到的东西还有很多,不过你已经看到这整件事的大概了。”
戈奇点点头,嘴里涩涩的。他努力咽了口唾沫,又做了几下深呼吸,摸了摸胡子。他刚准备张口,嗡嗡机却抢了他的话头。
“还有一件事他们一直瞒着你,我也是昨晚才听飞船说的。从你跟兰姆的那场比赛开始,他们就已经在嗑药了,至少是用了影响脑皮质的安非他明——不过他们还有更多更有效的药物。他们不像你那样可以在体内通过腺体分泌药物,他们只能注射或服用药剂,不过肯定完全确认的是,他们绝不清白。跟你对战的那些人使用的‘非自然’的化学药品和合剂绝对比你分泌的要多得多。”
嗡嗡机叹了口气。戈奇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片空白的屏幕。“总之,就是这样,”嗡嗡机说,“如果你对今天看到的东西感到反胃,我只能说对不起,杰诺·戈奇。我只是不希望当你离开帝国的时候还傻兮兮地认为这里不过只有几个出色的玩家、几栋新颖的建筑和几家劲爆的酒吧罢了。你今晚看到的东西也是帝国的一部分,这其中还有很多东西我无法带你去体验。在这里,穷人和所谓‘小康’阶层的悲惨境遇极其相似,因为他们生活在一个无法贯彻自己选择的国度里。在这里,记者无法提笔记录他所知道的真相,医生因为性别的不平等而无法救助正在忍受伤痛的病患……这样的事情每天都要重复无数次,尽管不像今晚你看到的那样血腥、那样骇人听闻,但这些都是这个体系的一部分,都是它的产物。
“飞船曾经告诉过你,覆巢之下无完卵。换作是我,我会告诉你,有的。比如说,小孩子总是天性善良的吧?但是你也看到了,他们是怎样打碎这些‘完卵’的。这里的人甚至还标榜身体的‘纯洁性’。结果呢?他们保持那份‘纯洁性’只是为了有一天要亲自毁掉它。我再说一次吧,戈奇,这一切全都可以归结到所有制和私有物上,归结到‘掠夺’和‘侵占’上。”弗利尔–伊姆萨霍停顿了一下,接着朝戈奇飞去,贴到他身边,“啊,我又在说教了,是不是?年轻人的精力过剩啊。我把你留得太晚了,你也差不多该去睡了吧。真是个漫长的夜晚,你说呢?我这就走。”说着,嗡嗡机朝门外飘去,又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晚安。”
戈奇清了清嗓子,终于从屏幕上收回目光。“晚安。”他说。嗡嗡机停了一下,就消失了。
戈奇又在软椅上坐了下来,盯着自己的双脚研究了一会儿,接着又站起来,走到座舱外的屋顶花园上去了。天色渐明,整座城市仿佛被洗刷了一遍,透着阵阵寒气。街上的灯火将熄未熄,融入了黎明天空清冷的蓝色中。站在楼梯入口处的一个警卫咳嗽了一声,啪地立正站好,尽管戈奇根本看不到他。
戈奇走回座舱里,上床躺了下来。他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然后闭上,翻了个身,努力想要入睡。他不仅睡不着,而且连分泌一些催眠药物都做不到。
最后他还是坐起身,走回休息室里打开了屏幕。他让座舱把它调回游戏频道,开始坐在那儿研究起他和柏莫亚的比赛来。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甚至也没有分泌任何药物,只是坐了很久很久。
会议中心外面停着一辆救护车。戈奇走下飞行器,径直朝游戏大厅走去。佩科尔一路小跑跟了上去。他搞不懂这个外星人在想什么,从旅馆到会场的这一路上,正常人总会紧张得说个不停,戈奇却完全没有跟人交谈的欲望。佩科尔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上去毫不畏惧。要不是因为他跟这个古怪而天真的外星人打过几次交道,他甚至会以为戈奇那张苍白、胡须浓密、棱角分明的脸上写着的是“愤怒”呢。
洛·普利尼斯特·柏莫亚坐在“起源之盘”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戈奇则站在棋盘上。他用修长的手指捻了捻胡须,接着走了几步棋。柏莫亚紧随其后,也走了几步,接着就进入了正式的交锋。戈奇仍旧在棋盘上垂死挣扎,柏莫亚支使几个志愿者替他搬动棋子,而戈奇则亲自动手,一步一步挪动自己的棋子,四处奔忙,好像一只巨大的黑色甲虫。
柏莫亚不懂戈奇的用意。他打得漫无目的,好几步棋看上去是头昏脑胀下走出的臭棋,要么就是毫无意义的送死。柏莫亚很快把戈奇的游兵散勇扫荡一空,不久他又想,戈奇也许暗藏了什么阴谋,藏得很深的阴谋。也许戈奇这么打只是临时起意,他只是不想输得那么难堪,毕竟他现在仍然是一个男人。
他是一个外星人,谁知道现在他脑子里转着什么念头呢?他们又走了几步,一切才刚开始,局面还扑朔迷离。接着是午餐时间,午休之后他们又回到了棋盘上。
午休之后,柏莫亚没有坐回椅子上,而是站在棋盘边琢磨着这个狡猾的外星人到底在耍什么花招。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对手仿佛是一个飘忽不定的幽灵,他们的棋局甚至不在同一张棋盘上。柏莫亚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对那个外星人的掌控。他失去了一枚又一枚的棋子,而对手甚至还没等他想出破解方法就已经提前识破了他的解法。
这个外星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打法与昨天截然不同。难道他真的作了弊,得到了外界的协助?柏莫亚冒出了冷汗。其实他不必担忧,他仍然遥遥领先,稳操胜券。他只是突然间就出了一身冷汗。他告诉自己没什么可以担心的,这不过是他午餐后摄入的那些兴奋剂的副作用罢了。
柏莫亚走出了胜败攸关的几步,他在试探戈奇,试探他到底有什么阴谋。对方没有回应。柏莫亚又多走了几步,但是稍微过了那么一点儿,戈奇迅速做出了反击。
柏莫亚玩“阿扎德”游戏有一百年了,其中一半的时间是在法院任职期间。他目睹过无数犯人受刑之后的狂暴反应,也见识过,甚至参与过无数游戏中雷霆般的反击。然而他的对手接下来走出的这几步棋却比他经历的任何一次受刑或比赛还要野蛮,还要暴力。如果他不是一个对野蛮和暴力司空见惯的法官,他想自己大概会吓昏过去。
戈奇这几步棋行云流水地直捣过来,带着那种新手特有的莽撞和疯狂,但其中运筹帷幄、井井有条的老辣手法却是任何新手都无法企及的。从戈奇走出第一步起,柏莫亚就看出了他的整个计划;戈奇走出第二步后,柏莫亚看清了,这个计划无懈可击,戈奇走出了第三步,柏莫亚想,他大概得把比赛拖到第二天才能把戈奇击溃,戈奇走了第四步,柏莫亚突然惊觉,他的位置不像自己原先设想的那样稳固……第五步,第六步,柏莫亚得抓紧了;走到最后,柏莫亚知道,比赛根本不必拖到第二天了。
柏莫亚动用了他在这一个世纪里学来的所有技巧,使出浑身解数来回应。他发动了隐蔽在暗处的侦察棋,还用进攻棋和物资卡摆出了一个故弄玄虚的计中计。他还提前动用“构建之盘”里尚不成熟的元素棋“水”和“土”把自己的领地变成了一片泽国……但这一切都没用了。
下午的比赛就要结束了。柏莫亚站在那里,看着面前这个外星人。整个游戏大厅里一片死寂。那个外星来的男人站在棋盘中央,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几枚用处不大的棋子,一边摩挲着自己的脸颊。他看上去是那么平静,波澜不惊。
柏莫亚估量了一下局势。他已经溃不成军,黔驴技穷,无力回天了。就像一个天生不足的畸形儿,或是一台大半损毁的机器,修修补补已经解决不了问题,最好的办法是扔了它重新开始。
但是柏莫亚已经没有重新开始的机会了。他会被人带出会场,送到医院里一刀劁掉。他得以安身立命的东西将要被剥夺,并且永远也拿不回来了。他要永远、永远地失去它了。
柏莫亚已经听不到大厅里的声音,看不到那些观众,甚至也看不到自己脚底下的棋盘了。他的眼中只剩下面前这个高挑的男人。他像只昆虫一样站在那里,身材消瘦,正伸出一根黝黑的手指挠着自己棱角分明、毛茸茸的脸,分成两半的指甲下露出一小块浅色的皮肤。
他怎么能这样安然自若?柏莫亚简直要喊出声了,一股气直冲上他的喉头。今天早上他还感觉良好,以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赢得比赛。他以为自己不仅可以到火焰星上去参加决赛,还顺便帮了帝国政府一个大忙。现在,他只觉得也许游戏部早就猜到结果会是这样了,他们不过是想要羞辱他,打垮他。(但这又是为什么?他一向那么忠心耿耿,任劳任怨。哪里出错了,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但为什么是这一次?他想,为什么偏偏是这一次?
为什么偏偏是这一次,刚好押上了这样一把赌注?为什么偏偏是这次,他的体内已经孕育了新生命的时候,让他下了这样的注?为什么?
那个外星人正摸着胡子,低头看着棋盘,怪模怪样的嘴唇皱了起来。柏莫亚越过地上的障碍跌跌撞撞地朝他走去,也不顾自己踩扁了地上的生物棋子,撞歪了一边的金字塔。
戈奇抬起头来看着他,那眼神像是第一次见他一样。柏莫亚不由得停了下来,直视着戈奇的眼睛。
但是在那里面他什么也没看到。没有遗憾,没有怜悯,没有慈悲,也没有哀伤。他努力地望进那双眼睛里,那种眼神让他想起了某些被判立即处死的犯人,他们有时也会露出这种表情。那种冷漠的眼神,既不是绝望,也不是憎恶,但却比这两者都可怕。那种淡然,那种放弃抵抗、听天由命的神情,仿佛是他的灵魂在说,我不在乎,全都不在乎了。
当然这只是柏莫亚一瞬间的印象,关于死囚的印象。他马上察觉出来哪里不对,但他又不知道哪样才是对的。也许这本来就是不可捉摸的。
紧接着他就明白了,豁然开朗。在他的这一生中,从这个人的目光里,柏莫亚第一次明白了死囚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他瘫倒在地。先是双膝重重地砸在了棋盘上,撞倒了起伏的山峦,接着身子也倒了下去,还侧着脸直愣愣地盯着棋盘。他闭上了双眼。
裁判和他的助手们走过来,轻轻地把他扶了起来。医护人员低声抽噎着将他抬到担架上,朝门外的救护车走去。
佩科尔站在原地,惊诧不已。他还从来没见过一个法官像这样失态,还当着一个外宾的面!他快步追上前面的男人,他正迅速而安静地朝大厅出口走去,彻底无视了观众席上的嘘声和叫喊——就像他进来时一样。还没等媒体们反应过来,他们俩已经坐上了飞行器疾驰出了游戏大厅。
佩科尔想起来,戈奇在游戏大厅的整段时间里,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弗利尔–伊姆萨霍看着面前的男人。它设想了千百种他可能会有的反应,但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屏幕前,一遍遍重放着他来到帝国以后打的那几盘游戏,一言不发。
他就要和其他一百一十九名赢得四轮比赛的玩家到埃科隆奈多去了。根据这种严苛赌注的惯例,柏莫亚的家人代替已经动完手术的柏莫亚向戈奇认输了。在剩下的两个棋盘上,戈奇不费一兵一卒就赢得了比赛,同时赢得的还有通往火焰星的入场券。
从戈奇赢得与柏莫亚对战的那天算起,到帝国皇家舰队动身前往埃科隆奈多进行为期二十天的比赛为止,中间空出了二十多天的时间。这个时候,哈敏,那位帝国一流的肯德瑟夫学院的校长、摄政王的导师,邀请戈奇到他的庄园里度个小假。尽管弗利尔–伊姆萨霍反对,戈奇还是接受了这个邀请。哈敏的庄园坐落在距此几百公里的一片内陆海的岛屿上,他们第二天就要启程了。
戈奇现在染上了某种——用嗡嗡机的话说,某种不良甚至反常——的嗜好,那就是他开始留意起报纸和其他媒体是怎么评价自己的了。事实上,他似乎对媒体在那场比赛后泼给他的脏水乐在其中,甚至当他看到或是听到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尤其是某些读者用痛心疾首的口吻说“外星人戈基”是如何害得洛·普利尼斯特·柏莫亚家破人亡,虽然这位尊敬而仁慈的法官有五个妻子、两个丈夫,却没有留下任何子嗣——的时候,竟会忍不住露出微笑。
戈奇也开始收看那些帝国远征军镇压野蛮人和异教徒的频道,同时还让座舱收集其他频道播出的供高阶军官收看的节目这些节目似乎还想同皇家的高级加密频道一争高下。
军队频道里会播放折磨和处死外星人的节目,里面也会有推倒这些叛军的建筑、焚毁他们艺术品的场面。这些场景极少出现在通常的收视频道里。原因无他,在大众眼里,这些种族通常都被丑化成了野蛮的怪兽、温驯的傻瓜或是贪婪狡诈的低等生物,而这些东西是不可能创作出所谓文明和艺术的。有的时候,如果条件许可,出现在镜头里的阿扎德男人们——中性人从不参与——还会强奸这些野蛮的家伙。
弗利尔–伊姆萨霍很惊讶戈奇竟然喜欢看这种东西,尤其令它不快的是,最开始的确是它自己向戈奇推荐了那几个频道才把他引上了这条路。幸好戈奇并没有在观看这些东西的同时得到生理快感,他看这些节目的方式与嗡嗡机所知道的、大部分阿扎德人看这些节目的方式不同:他只是看了,记住了,接着就切换到另一个台去了。
他仍然把大量的时间花在研究游戏上,但是每当外面传来的节目讯号或是新闻里又冒出了对他的恶意中伤时,他总要回过身去,就好像上了瘾一样。
“可是我不喜欢戒指。”
“这不是你喜不喜欢的问题,杰诺·戈奇。你要到哈敏的庄园去,就必须离开座舱,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跟着你。而且再怎么说,毒物学也不是我的本行。你在那里大吃大喝,他们也许会给你下点什么药或者歪门邪道的东西。但是如果你从这里面选一个戴在手指——最好是食指——上,你至少不会被人毒死。如果它扎了你一下,说明那不是致命毒药,只是致幻剂之类的东西,如果它扎了你三下,就说明有人想取走你的小命了。”
“那要是被扎了两下呢?”
“我怎么知道!扎两下大概是坏了吧……现在,选一个带上吧?”
“它们跟我一点儿都不搭啊。”
“你觉得裹尸布跟你就挺搭的?”
“这感觉很滑稽啊。”
“别扯了,管用就行。”
“你说要是戴个挡枪子儿的护身符怎么样?”
“你是认真的吗?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带个被动冲击防御系统过去,然后他们用——”
戈奇连忙摇了摇手,上面匆匆套了个戒指。“不不,算了。”说着他又坐下来,把屏幕调到了军队的处刑频道。
嗡嗡机发现自己根本没法跟戈奇沟通,他连听都不听。它试着向他解释,尽管这座城市里正在发生种种骇人听闻的事,但是如果“文明”贸然插手,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它试图辩白说,无论是星际事务部还是“文明”自己,现在都只能像戈奇一样,穿着伪装却不能向街上那个垂死挣扎的老人伸出援手,他们只能继续伪装下去,等待时机……然而这些话戈奇没有听进去,或者说戈奇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面,因为他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
从上场比赛结束到出发去哈敏庄园之前,弗利尔–伊姆萨霍几乎没怎么出过门,只是忧心忡忡地待在座舱里陪着这个男人。
“戈奇先生,幸会幸会。”年迈的中性人伸出一只手,戈奇握住了它,“你在这儿玩得还愉快吗?”
“我们都过得非常愉快,谢谢。”戈奇说。他们站在一栋矮楼的天台上,四周环绕着葱茏的植被,从这里还能望到远处明光可鉴的大海。这整栋楼仿佛都淹没在肆意延展的青翠中,只剩下这个天台避开了那些摇曳生姿的枝叶。不远处的围场里奔跑着各种各样的坐骑,从各个楼层伸展出来高低错落的长廊穿过浓密的林木将庄园里金色的沙滩、凉亭和避暑别墅全都连接在了一起。浮在内陆上空的云彩在阳光的照耀下灿烂生辉。
穿制服的仆役从飞行器上接过了戈奇的行李。“你说‘我们’?”他们一边走哈敏一边问道。
“我和这只嗡嗡机,弗利尔–伊姆萨霍。”戈奇抬起下巴指了指自己身边笨重嘈杂的机器。
“哦,我明白了。”老人笑了起来,他那谢顶的脑袋在双星系统下闪闪发亮,“就是某些人口中那台你用来作弊的机器。”他们边说边走到了楼下的一个摆满了桌子的阳台上,哈敏把戈奇和嗡嗡机逐一介绍给了其他来宾,大部分是有美人相伴的中性人。在这些客人中戈奇认出了一个人,洛·沙夫·奥勒斯,那位帝国政府官员。他笑着放下手里的酒杯,站起来握住了戈奇的手。
“戈奇先生,真高兴我们又见面了。好运常驻加上技术高超,真是太了不起了。再次祝贺你。”奥勒斯的眼睛不时瞟向戈奇手上的戒指。
“谢谢,不过我也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
“确实。不过你从不会让我们失望的,戈奇先生。”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你真是太谦虚了。”奥勒斯笑着坐了下来。
戈奇谢绝了主人带他参观房间、稍作休息的邀请,他现在可精神得很呢。他跟哈敏,还有另外几个肯德瑟夫学院的高层人士和政府官员坐在一起,冰镇葡萄酒和开胃小食陆续摆了上来。弗利尔–伊姆萨霍压低了声音停在戈奇脚边。现在看来餐桌上的食物除了酒精一律无害,戈奇的戒指也就乐得无事了。
大家聊天的时候话题全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戈奇的上一场游戏。每个人都把他的名字念对了。肯德瑟夫学院的那几个人主要问了问戈奇独特的游戏打法,戈奇尽其所能地做了回答。政府官员则彬彬有礼地请他谈谈自己的家乡,他就随便胡扯了一些行星上的生活敷衍过去。他们还问到了弗利尔–伊姆萨霍,戈奇本来以为嗡嗡机要自己回答,但它一声不吭,戈奇就照实说了。他说按照“文明”的定义,这只嗡嗡机是自由的,它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不必听令于戈奇。
洛·沙夫·奥勒斯带来的一位身材高挑、明艳照人的女性也加入了谈话。她低头问弗利尔–伊姆萨霍是否觉得它的主人发挥正常。
弗利尔–伊姆萨霍——它带着一股倦怠的语气,戈奇觉得只有自己听出来了——答道,首先,戈奇不是它的主人;其次,它觉得他比它想象中发挥得要正常,尽管它对“阿扎德”几乎一窍不通。
这桌子人全都笑了起来。
这时哈敏站了起来,他说自己那活了两百五十年的肚子告诉他,到晚饭时间了——这可比任何一个仆人的表都掐得准。大家又笑了起来,纷纷起身离开了阳台。哈敏亲自把戈奇送到了他的房间门口,还告诉他,晚餐准备好后会派一个人来通知他的。
“我真想知道他们把你请过来是想干什么。”弗利尔–伊姆萨霍一边帮戈奇打开行李一边说道。戈奇站在窗边,眺望着无风的树林和平静的海面。
“也许他们想把我召进去呢。你怎么看,嗡嗡机?我当个将军怎么样?”
“别开这种玩笑,杰诺·戈奇。”嗡嗡机用玛瑞语说道,“别忘了,我们在这里可是随时会被窃听听窃的,别胡说八道九道。”
戈奇露出一副关切的神色,用伊埃语答道:“我的天哪,嗡嗡机,你这是染上了什么口齿不清的毛病?”
“戈奇啊……”嗡嗡机不满地哼了一声,扯出了几件按帝国习俗应该在用餐时穿着的晚礼服。
戈奇转过身,笑了起来。“也许他们只是想杀了我。”
“我想知道他们还缺不缺人。”
戈奇大笑起来。他走到床边,嗡嗡机正在往床上铺晚礼服。“不会有事的。”
“你就吹吧,我们在这里得不到座舱的保护,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不过……算了,别想那么多。”
戈奇拿起两件衣服放在脖子下面比画了起来,他低着头一边看一边说,“反正我不担心。”
嗡嗡机在一旁怒不可遏地大叫起来:“哦,杰诺·戈奇!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能不能不把红色和绿色配在一起!”
“你喜欢这音乐吗,戈奇先生?”哈敏倾过身体问他。
戈奇点点头。“还行,来点儿音乐总是好的。”
哈敏坐直身体,似乎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今天的晚宴非常丰盛,也非常漫长,用餐的过程中有几个裸女一直在大厅中央跳舞。而且如果戈奇的戒指没有出错的话,也没有人在他的晚餐里动手脚。晚餐之后他们登上了屋顶的花园,暮色四合,宴会已经转移到暖风微醺的室外来了。狭长的回廊在繁枝茂叶里穿梭,几个中性人演奏的音乐如泣如诉地回荡在傍晚的空气中。
戈奇、哈敏和奥勒斯坐在一张小桌旁,弗利尔–伊姆萨霍停在戈奇脚边。周围的树上张灯结彩,屋顶花园仿佛也变成了灯海中的一个孤岛。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鸟鸣和兽嗥,仿佛在回应着楼台上的音乐。
“我想问问,戈奇先生,”哈敏抿了一口酒,点起了一只烟管很长、头却很小的烟斗,“你有没有看上哪一个舞娘?”他抽了口烟,吐出一大圈云雾之后又接着说道,“我这么问只是因为有一个姑娘,头发里带点银色的那个,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她似乎对你很有兴趣。恕我冒昧,希望我没有吓到你,戈奇先生?”
“没有。”
“那就好。我只是想说,我们已经算是朋友了,对不对?你在游戏中已经大大地证明了你自己。我这里是一个非常私人的地方,不论是媒体还是一般民众都进不来。他们总得遵守某些严苛的法律法规……而我们不用,至少在这里不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今晚大可以在这里好好放松一下。”
“我非常感谢你的好意,我会好好放松的。但是在我来伊埃之前有人告诉我,我的脸在这里可算不上好看,甚至还可能被当做外星人丑化一番。你这番天大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不想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无选择的人。”
“又来了,杰诺·戈奇,你就是太谦虚了。”奥勒斯微笑着说。
哈敏点点头,又抽了一口烟。“你知道吗,戈奇先生,我听说在你们的‘文明’上没有法律这回事。我想这里面一定有夸张的成分。不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我想你也许会觉得我们的法律又呆板又严酷,跟你们的社会肯定大不相同。
“我们有一堆规章制度,我们试图遵从上帝的指示、游戏的准则和帝国的律法来办事。不过这些法律带来的乐趣之一就是践踏它们。在座的都不是小孩子了,戈奇先生。”哈敏用烟斗指了指周围的一圈人,“规章制度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让我们做那些被严令禁止的事嘛。不过当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情况下确实必须遵守种种禁忌的时候,还挺有效的。这种盲目的服从简直就好像……哈,”哈敏笑出了声,用烟斗指了指嗡嗡机,“只是机器罢了!”
弗利尔–伊姆萨霍嗡嗡的声音大了起来,不过也只有那么一瞬间而已。
接着他们陷入了沉默。戈奇拿起杯子啜了一口。
奥勒斯和哈敏对望了一眼。“杰诺·戈奇。”奥勒斯终于开了口,不住地转动着手里的玻璃杯,“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让我们面目扫地。你打得比我们想象中要好太多了。尽管骗过我们并不容易,但是你确实做到了。我不管你用了什么办法,不管是你体内的药物,是你这台机器,或者只是你向我们瞒报了你学习‘阿扎德’真正的时间,我都祝贺你取得的成绩。你比我们厉害,我们已经领教过了。我只是替那些无辜的人,那些在你遭到枪击时被误伤的路人,还有被动了刀子的洛·普利尼斯特·柏莫亚,感到难过。你当然已经猜到了,我们不希望你再继续下去了。然而帝国行政的这块是不能干涉游戏部的,所以我们也很难采取直接的措施……不过我们倒是有一个小建议。”
“什么建议?”戈奇抿了口酒。
“正如我所说的,”哈敏用烟斗指了指戈奇,“我们有一堆法律,因此我们也规定了许多罪名,其中一些是跟性有关的,你明白吧?”戈奇低下头看着面前的酒杯。“我想我不必指出,”哈敏接着说道,“我们的生理特性使得我们很异常,也许某些人觉得这在某方面算是天赋异禀。然后呢,在我们的社会里,想要彻底控制某人是可能的。我们可以强迫某个人,甚至某些人,去做他们不想做的事。我们可以向你提供这样的权力,这种——根据你自己的描述——在你们的社会里永远不可能享受到的权力。”这个年迈的中性人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你能想象你拥有好几个女人、男人,甚至中性人,都对你唯命是从吗?”哈敏在桌腿上敲了敲烟斗,烟灰全都落在了弗利尔–伊姆萨霍身上。这位肯德瑟夫学院的校长露出一个阴森的微笑,靠回了椅子上,重新从一个小烟袋里掏出烟丝,填进烟斗里。
奥勒斯也凑了上来。“这座岛全都送给你,你爱用多久就用多久,杰诺·戈奇。你想要什么性别的人,想要多少人,随你便。”
“但是我要退出游戏?”
“对,退出。”奥勒斯说。
哈敏点点头:“这是有先例的。”
“整座岛吗?”戈奇看似很有兴趣地环视了一圈被笼罩在柔和灯光下的花园。一小队舞者出现了。这些体态轻柔、衣不蔽体的男女和中性人们从乐手背后的台阶走到了一个小舞台上。
“所有东西。”奥勒斯说,“整座岛,整栋房子,这里所有的仆役和舞者,所有东西和所有人。”
戈奇点了点头,但是并没有说话。
哈敏又点起了烟斗。“甚至包括这个乐队。”他说,“你不觉得他们的演奏动听极了吗,戈奇先生?”
“确实。”戈奇抿了一小口酒,望向舞台上各就各位的舞者。
“即使如此,”哈敏说道,“这其中仍有些不为人知的奥妙。你可知道,想听到这些音乐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光是这件事就足够我们开心的了。看到那件弦乐器没有?左边那件八弦的乐器?”
戈奇点点头。哈敏说:“我可以告诉你,那上面的每一根弦都勒死过一个人。看到后面那件白色的管乐器没有?就是那个男人在吹的那个。”
“长得像骨头一样的那个?”
哈敏大笑起来:“那是用一个女人的股骨做的,连麻醉剂都没打。”
“那是自然。”戈奇一边说,一边从桌上的一只碗里拣了几颗甜坚果扔进嘴里,“我想知道她们是双腿都被拆了呢,还是变成了一群金鸡独立的音乐鉴赏家?”
哈敏笑了。“你看,”他对奥勒斯说,“他还挺上道儿的吧。”老人朝乐队背后的舞者做了个手势,他们已经准备好开始表演了。“那些鼓面都是用人皮做的,这就是为什么一整套乐器会被称作‘一家子’了。那台立着的打击乐器是用指骨做的,还有……别的乐器也不必多说了,但是你现在应该已经明白了,为什么这种音乐对于我们这些懂行的人来说这么……无与伦比了吧?”
“哦,那当然。”戈奇说。舞台上的人跳起舞来,他们的舞姿是如此流畅、纯熟,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眼球。他们中的几个人一定是穿了悬浮装置,跃动在空中的身影仿佛某种巨大、优雅的鸟类。
“很好。”哈敏点了点头,“你看到了吧,戈奇,每个人在帝国里都有自己的位置。游戏人生,或是……被别人游戏。”哈敏用伊埃语说出“游戏”这个词的时候笑了一下,这个词在玛瑞语里也有这种微妙的用法。
戈奇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儿舞台上的表演,开口说道:“我会继续比赛的。院长,埃科隆奈多上见。”他手上的戒指随着音乐的节拍一下一下敲打着杯口。
哈敏叹了口气,说:“好吧,那我只能实话实说了。杰诺·戈奇,我们非常替你担心。”
他抽回了烟斗,仔细打量着烧得发红的烟丝。“我们很担心如果你继续下去,会对我们民众的士气造成不好的影响。他们中的大部分只是普通人,有时候我们得负责保护他们,不让他们被那些赤裸裸的事实所刺伤。还有什么比发现自己同胞里的大部分人都野蛮、愚蠢、残暴无道更伤人的呢?他们不会明白,为什么一个陌生人,一个外来者,会在他们心目中神圣的游戏里取得如此骄人的战绩?我们这些人——宫廷里的人,学院里的人——倒是无所谓,但是我们不能让那些普通民众,那些无辜的人,做出什么有失体统的事来。我们在这方面要做的事、要承担的责任,其实并不是什么好差使。但我们明白自己的职责所在,所以我们会为那些人,也为帝国负责。”
哈敏又凑上前来。“我们不想杀你,戈奇先生。尽管我听说法院里有些派系的家伙很想这么干,还听说安全部的那群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灭了你的口,但是我们是不会这样做的,这太不入流了。不过……”老人朝细细的烟杆上吸了一口,咂巴着嘴。戈奇等着他说下去。哈敏调转烟斗指了指戈奇。“戈奇,我可以告诉你,不管你在埃科隆奈多打得怎么样,在宣布战绩的时候,你都是输家。我们全权操控了火焰星上所有的新闻媒体,它们都会对外宣布你已经在第一轮就被淘汰出局了。我们会不择手段让所有人相信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你可以告诉别人我今天跟你说过的这些话,比赛之后你也可以畅所欲言,只不过人们根本不会相信你。我说的这一切,一定会发生。‘结果’早就定好了。”
奥勒斯接话道:“所以,你也看到了,戈奇。你可以去埃科隆奈多,但你赢不了,你绝对赢不了。你当然可以装作是去那儿旅游了一圈,你也可以留在这里享受你的贵宾待遇。你要再坚持打下去,一点儿意义也没有。”
“嗯哼。”戈奇应道。台上的舞者逐渐剥掉了彼此的衣服,有几个人还一边跳舞一边夸张地挑逗着身边的舞伴。戈奇点了点头。“我会好好考虑的。”他冲面前的这两个中性人一笑,“尽管我还是很想去你们的火焰星一游。”
他端起冰凉的酒杯又啜了一口,目光追随着乐手背后越来越下流的舞蹈,“除此之外……比赛我自然是会全力以赴的。”
哈敏盯着自己的烟斗,奥勒斯一脸严肃。
戈奇无能为力地摊了摊手问:“不然呢?”
“不管怎么说,你愿意……配合吗?”奥勒斯问。
戈奇看上去相当不解。奥勒斯慢慢伸出一只手搭上了戈奇的杯沿。“弄假成真。”他低声说道。
戈奇看着他们俩又对视了一眼,等着看他们还有什么把戏。
“影像之类的。”过了一会儿,哈敏盯着自己的烟斗说了起来,“可以从你处于劣势时焦虑的表情中截取,或者从某些访谈里截取。就算你不愿帮忙,我们也可以自己动手剪切。要是你愿意配合,我们双方都能省下不少事。”说完,他抽了口烟。奥勒斯抿了口酒,朝群魔乱舞的舞台上瞟了一眼。
戈奇一脸诧异地问道:“你是说,欺诈?我配合你们一起说这个谎?”
“这不是说谎,是真正的真实,戈奇。”奥勒斯慢悠悠说道,“对于政府来说,谁拥有可供呈堂作证的影像资料,谁就是真实。”
戈奇大笑起来。“我自然是愿意效劳的,当然了。做这种娱乐大众、可怜兮兮的访谈倒还真是个挑战呢。我甚至可以在游戏里表现得处处挨打,惨不忍睹。”他举起酒杯,“但不管怎么说,游戏才是最重要的,对不对?”
哈敏哼了一声,肩膀微微颤抖起来。他吸了口烟,又吐出一片烟雾。“这才是一个游戏玩家该说的话。”他拍了拍戈奇的肩膀,“戈奇先生,尽管你拒绝了我这庄园所能提供的一切享受,我还是希望你能多留一会儿。跟你聊天很尽兴,你会留下来吧?”
“为什么不呢?”戈奇说着,跟哈敏碰了碰杯。奥勒斯向后一靠,低声笑了起来。现在他们三个都转头看向舞台,舞台上的人们已经用肉体交织成了一片淫靡的图景,戈奇随着音乐的节奏打起了拍子。
接下来的半个月,戈奇都待在哈敏的庄园里。他与这位老院长进行了各种交流,但他觉得他们对彼此还是不甚了解,尽管他们也许从对方身上知道了一些异乡的风俗。
很显然,哈敏很难相信“文明”上完全没有金钱概念。“如果我想得到某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怎么办?”
“比如说呢?”
“比如说我自己的行星?”哈敏笑起来像个风箱。
“你怎么可能拥有自己的行星呢?”戈奇摇了摇头。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就是想要呢?”
“如果你能找到一颗荒无人烟的行星,你要登陆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不快。这样的话也许是可行的。不过你又怎么阻止其他人也来登陆呢?”
“我不能买一支舰队吗?”
“你的舰船都有智能思维。你可以向它们灌输你的想法,但我想它们是不会听的。”
“你们的舰船都认为自己非常智能?”哈敏咯咯笑了起来。
“这只是你们某些人的偏见。”
哈敏发觉“文明”的道德观念非常有趣。他们把同性恋、乱伦、变性、阴阳人和性角色互换看做像旅游啊换发型啊一样再平常不过的事,这一方面让哈敏义愤填膺,一方面又让他兴趣盎然。他觉得这种生活一定充满了乐趣。不过“文明”上真的百无禁忌吗?
戈奇想要解释清楚,他们只是没有明确成文的法律,不过实际上没什么人犯罪。偶尔会有出于感情冲动而犯下的罪(哈敏是这么叫它的),不过其他就很少了。而且在“文明”上人人都有一只终端机,想要逃离法网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人们也没什么犯罪动机就是了。
“那要是有人杀了人呢?”
戈奇耸耸肩说:“那嗡嗡机就来了。”
“啊,这听起来像那么回事儿了。嗡嗡机会对他们做什么?”
“天天跟着你,确保你不会再犯。”
“就这样了?”
“你还想怎么样呢?这样一来你在社交圈可就混不下去了,再也没有人会请你参加派对了。”
“啊,那我偏要当个不速之客呢?”
“你当然可以,”戈奇无奈地说,“但是没人会理你的。”
轮到哈敏向戈奇介绍帝国的时候,戈奇想起舒侯伯汉姆·扎的话,觉得他说得对极了:帝国是一颗钻石,但它的切面却全都混乱而凶残。不难理解为什么阿扎德人关于“人性”的看法这么扭曲——“人性”这个词往往是他们在替那些不人性的事情辩护时才用到的——他们身处在帝国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当然也就造就了他们这种为求自保不择手段的“本能”(戈奇只能想到这个词)。
帝国想要生存下去。它就像某种庞大的怪物,身上只能寄生固定的细胞或病毒,因此这种细胞自然会本能地清理掉其他所有的细胞。哈敏在说到这里的时候举了一个癌细胞扩散的例子。戈奇想要告诉他,细胞只是细胞,人虽然也是由成百上千细胞组成的,但是人是有意识的,这是不能以细胞来比喻的……但是哈敏根本连听也不愿听,意思是搞不懂状况的是戈奇,不是他自己。
在闲暇的时间里,戈奇有时在森林里散散步,有时则在温暖的海水里畅游。每当用餐的时候哈敏的庄园里就会飘出悠扬的旋律,戈奇现在已经学会如何应付这样的场合了,怎么吃,怎么穿,怎么应酬各种各样的客人——新朋友和老朋友都如流水一样来去匆匆——怎么在那里放松自己,谈笑风生,怎么欣赏饭后精心安排的娱乐活动——那通常是些色情表演或是客人们、舞女们、用人们的一场性游戏。不停有人来邀请戈奇加入他们的行列,不过戈奇每次都谢绝了。他发现自己对阿扎德女人越来越有兴趣了,而且吸引他的还不仅仅是她们的肉体……因此他不得不分泌出各种具有消极作用、甚至令自己反胃的腺素来抵御自己身边莺莺燕燕的诱惑。
这真是一段愉快的时光。戒指一次也没有扎过他,也没人对着他放冷枪。戈奇与弗利尔–伊姆萨霍不久之后就安全返回了酒店顶楼的座舱里,帝国的舰队几天之后就要出发去埃科隆奈多了。戈奇和嗡嗡机自然比较希望待在座舱里,这样他们自己也能飞过去,不过星际事务部不许他们这样做——要是被帝国军方发现这个救生艇大小的玩意儿比他们的军舰还厉害就不好了——帝国方面也不同意把座舱载在帝国运输舰里送过去,因此戈奇他们只能跟大家一样搭帝国舰队的顺风车过去了。
“你以为你这样就算碰上麻烦了吗?”弗利尔–伊姆萨霍在一旁幽怨地开了口,“他们这一路上会时时刻刻监视着我们,到了城堡里也一样。这也就是说在游戏结束以前,我得没日没夜地躲在这个可笑的铁桶里了。你为什么不按照大家的预料一样,在第一场游戏里就输掉呢?那样我们就能让什么火焰星滚蛋,现在安安稳稳地待在通用系统飞船上了。”
“够了,闭嘴吧,嗡嗡机。”
事实上,他们根本没必要再回到座舱上来了,也没什么可以收拣或者带走的。戈奇站在不甚宽敞的休息室里,摆弄着手腕上的手镯,这才意识到其实自己比任何一次都要期待埃科隆奈多上的游戏。他终于可以摆脱外界的压力,不必再理会帝国媒体的诋毁和群情激奋的观众,他可以帮帝国伪造一段以假乱真的新闻,而且很可能再也不必押上什么身体赌注了。他可以尽兴地享受游戏的乐趣……
弗利尔–伊姆萨霍很高兴戈奇终于从观看帝国限制级频道的爱好里走了出来。经过在哈敏庄园里的那段休整,现在他像是恢复元气了。尽管它发现戈奇有一点不大一样,它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但是他确实不同了。
他们再也没见过舒侯伯汉姆·扎。据说他去“内地”旅行了,鬼知道那在哪里。他用玛瑞语向戈奇发来了问候,还附上了一条便笺,希望戈奇有一天能体会一下“因子”的奇妙之处……
在他们出发之前,戈奇想起了几个月前他在舞会里碰到的那个女孩儿。他己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了,不过他问座舱能不能提供一份从第一轮比赛里晋级的女性选手的名单,要是他看到了她的名字,就一定会想起来的。但是座舱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这时弗利尔–伊姆萨霍插嘴说,他们俩都不必操心了。
根本就没有女性选手晋级到第二轮。
佩科尔把他们一路送到了机场,他的手臂已经痊愈了。戈奇和弗利尔–伊姆萨霍向座舱道了别,它就升到空中去和远处的“限制因素”号会合去了。他们也同佩科尔道了别——佩科尔紧紧握住戈奇的双手——之后他们就一起登上了飞船。
戈奇看着戈罗斯纳切克在下方逐渐远去。随着飞船猛地窜入云霄,戈奇一下子被抛回了座位上,眼前的景色也跟着模糊起来。
最后所有的景色都黯淡了,只剩下远处城市里喷出来的烟雾和粉尘昭示着它的存在。飞船攀升着转过一个角度,于是这一切也都消失了。
尽管这座城市是那么乌烟瘴气,现在似乎也恢复了暂时的宁静与平和。距离似乎抹去了它的混乱与动荡,从高高的空中向下望去,所有的东西都渐渐远离,这颗星球就好像一个毫无知觉的庞大器官,悄无声息地向四周伸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