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包间,镶钻的吊灯,挂在墙上硕大的欧洲油画,还有圆桌上摆满的精美餐盘,一整个富丽堂皇,却在此刻显得逼仄。
从门外进来的男人身形高挺,周身气质沉而凉。他眉目似染薄冰,一双冷清的黑眸深邃莫测。
目光悠悠落在魏征身上,让人脊背发凉。
魏征感觉自己陷入了冰窖,伴随着被猛虎盯住的心悸。
他不自觉吞咽下口水。
回过神,巴结着小心翼翼的笑:“傅,傅总。”
他不明白傅怀砚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
这位爷前几次来苏浔,他可谓找尽了门路想与之搭线,毕竟傅家的投资能分上一肉沫,那也够他吃好多年的。
可门路没有,搭线难如登天,连实力雄厚的乔家使出浑身解数都没能乘上顺风艇,更别谈他这白手起家的一小企业。
欲向西天拜佛不成,佛竟今日自来。
其实看见来人是傅怀砚时,魏征的第一反应是窃喜的。
然而这位爷脸上沉冷淡漠的表情,让他隐隐觉出些不对。
总不能是主动找自己谈生意的,可他从来没得罪过傅家啊...
“傅总,”魏征猜不出味儿,心里没底,赔笑着弯腰请他入席,“傅总屈尊降贵来这儿,有什么魏某能为您做的?”
傅怀砚站着没动。
他视线重新落在叶初潇身上。
刚只匆匆确认一眼,现在才发现,她眼角边有湿润。
谁让她哭了?
冷意从眼底蔓延到唇角。
“魏总,”他嗓音淡漠,听着云淡风轻,“工新区那家工厂,你的?”
魏征忐忑又不明所以,“是,我家的。”
傅怀砚很轻地嗯了声,微微偏头,交代在他身后的陈特助,“查,问题报上去,拆了。”
“傅,傅总?!”魏征不可置信瞪大眼睛。
这如今哪个工厂眉没个些许问题,大都睁只眼闭只眼过去,没谁较真儿。
真认真起来,谁禁得住查?
到时候他家业没了,喝西北风?
魏征一下子就慌了。
“傅总还请高抬贵手,”他吓得腿都抖了,差点没跪下去,“小人,小人一直老实本分,不明白哪里得罪了傅总...”
傅怀砚不多费口舌,他轻懒掀了掀眼皮。
缓慢扫视包间其余工厂老板。
“让她喝酒的,还有谁?”
像天花板上悬着一颗炸弹,谁都怕落在自己头上。
一众大腹便便的商人脸色惨白,连连摇头。
都是欺软怕硬的,做过的坏事如何辩白干净。
他们苍白解释着,可慌得连话都说不完整,结结巴巴,怎么也说不清楚。
偏偏傅怀砚不紧不慢转着腕上的沉香珠手链,冷白禁欲的手背,其上有隐隐凸起的青筋,无声的神秘与危险。
他不说话,宣判就迟迟不落下。
众人心就高高悬着。
终于,在心态临近崩溃时——
傅怀砚清冷的声音淡淡落下。
“都查,一个不留。”
好多人这下脸上都彻底没了血色,瘫软在椅背。
傅怀砚真狠啊,偏偏还做得干净,让上面部门出手,自己一片衣角都不沾。
偏偏还握住了他们的命门。
打蛇打七寸,丝毫不留余地——他们怎么招惹上这位阎王了?
直到突然想起他方才的问话——叶家?
他们转过头去,看见傅怀砚已走到叶初潇跟前。
他看见她手里还端着那杯满当当的酒,脸沉了沉,拿过后搁在桌上。
“让你喝就喝?”
叶初潇还有点懵,她不明白为什么傅怀砚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对着这一众人落下残酷的宣判,然后此刻又走到她面前,将她手里的酒杯夺走。
他不是应该在北城吗?
手里突然一空,伴随着还有他沉冷的问话。
像谴责。
还掺杂了一些她读不懂的情绪。
她怔忡片刻,唇张了张,想回答什么,“我...”
可目前状况她都没弄明白,脑子像浆糊,不知该说什么。
包间里酒气熏天,还有这么多外人在。
傅怀砚无法忍受他们不算清澈的目光落在叶初潇身上。
“跟我出来。”他握着她的手腕往外走。
房间内就这样看见傅总拉着叶家那小姑娘离开了。
不是...已经退婚了吗?
寂静了几秒后,被酒精钝化了大脑的叶均率先反应过来。
他喊了声姐,然后飞奔出包间,追上去。
下了楼梯,一直追到餐厅门口。
“你干嘛带走我姐?!”叶均冲上门口那两个身影面前,注意到傅怀砚攥着叶初潇胳膊的手,血压上升,伸手就扒开。
管他什么了不得的傅总,管他会不会得罪。
“傅总,我姐已经和你退婚了,如果您认为这事驳了您的面子,或是后来那些流言蜚语惹了您不快,我向您道歉,您有什么不满尽管冲我来,别冲我姐。”
他一大段话车轱辘似的说出来,叶初潇听得一愣一愣。
“叶均,你在说什么啊?”她上前一步,小声和他说。
叶均抬眼看了看站在对面面色淡然的傅怀砚。
这人他们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姐,我们回家。”
他拉着叶初潇转身就要走,身后那人却出了声。
“等等。”
叶均回头,眼神警惕。
傅怀砚神情沉静,他对叶均说,“你先回去,我和你姐说点事。”
叶均开口就要否决。
被叶初潇捂住了嘴。
“你先回去吧,我和傅先生说两句话,”她和弟弟说,安慰他,“没事的,你放心。”
“姐...”
“不用担心,”叶初潇摇摇头,看着弟弟喝红了的脸,知道他现在肠胃不好受,“回去先煮碗醒酒汤,或者累了就先休息,我回来给你煮。”
“我很快就回来。”
时间不早了,傅怀砚安排手下的人开车送叶均离开。
汽车渐渐驶远。
晚风拂面,夜色浓郁。
餐厅门口只剩傅怀砚与叶初潇二人。
男人清冽的气息就在身侧,叶初潇甚至还能闻到已不算陌生的乌木沉香。
这沉香原来是因为他手腕上的那串沉香珠子...她以前都没发现。
她正没边际想着这些,傅怀砚开口打破沉默,“外面凉,到车上说。”
黑色迈巴赫停在路口。
两人坐在后排,前面的司机识趣已经离开了。
车内空间更逼仄,傅怀砚此刻看起来脸色不虞,叶初潇莫名忐忑,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今晚为何要来这儿?”他开口。
叶初潇扭头看他,有些不明所以。
“因为,我弟弟在这儿,”她回,“那些工厂老板不好对付,我不放心他一个人。”
“知道不好应付还去?”他脸沉了沉,一双黑眸紧紧盯住她,“年轻姑娘参加这样的饭局,不知道后果?”
他语气较重,叶初潇被唬得缩了缩脖子。
却也不是很能想通,他为何会管这些事。
而她竟也生出一种,被家人担心训斥的感觉。
虽然怕,但不觉得难受。
瓷白如玉的小脸低下去,她动了动唇。
“我知道的...但叶均在那儿,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她小声说,“而且我有想好怎么做,刚才,魏征几乎都同意和我们合作了...”
“我不是只能让他们欺负。”
她也会想办法,示弱装傻,将弱势利用成优势,给叶家争取机会。
傅怀砚很轻地笑了下,眸底情绪不明,“你觉得自己还挺聪明的是不是?”
那老奸巨猾的魏征怎会就被一小姑娘的花招制服。
“若那酒里放了东西呢?”
他面色阴沉,“让你喝下去,在上楼开了个房间,知道什么后果?”
“手段狠些再拍几张照片要挟你主动放弃合作,对外界怎么说,你还有反抗余地?”
叶初潇微怔,张了张唇,却又没说出什么话来。
她垂下眼睫,抿紧唇,渐渐苍白的精致小脸还是泄露了后怕。
傅怀砚眼底尽是浓郁的黑。
今天的事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在路上从陈特助口中听见她的消息时,向来波澜不惊的他心里生出一瞬慌乱。
她那样一个单薄的小姑娘,干净得不谙世事,背后又没了家族支撑,羊入虎口,被人为难,被人欺负,要是出什么事...
她是那样清凌凌的脆弱,让人连碰一下都舍不得。
去餐厅的路上,司机是开足马力,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情况好像不太一样。
印象里温玉般柔和的姑娘,忍着不适,惧怕,强装镇定与老狐狸周旋,使计还将合同顺利递到魏征手里,推他到了不签下不了台的境地。
他心里微微一震。
接踵而来的便是心疼。
若不是叶家艰难至此,她不必如此。
小小的雏鸟原本什么都不用承受,如今却努力张开翅膀要为家人遮风挡雨。
她这几个月...好像一直在成长。
可傅怀砚不想是以这样的方式。
他知道,玫瑰不会一直养在温室,所以在叶家陷入危机后,他几乎没有插手,他看着小玫瑰迎着风雨向前,他悄悄一步步靠近,也想她走到自己身边。
可今天他有些后悔了。
外面的风雨太大,变幻莫测,吹树折枝。
他怕她受伤。
“你今天不该来这里,”他声音偏低,敛了眸,遮掩情绪,“以后这样的场合,都不要来。”
“难道我眼睁睁看着我弟弟被他们灌到胃出血吗?”叶初潇情绪少有的激动,她想到弟弟刚才捂腹的样子,不敢想她来之前他喝了多少,而叶家若是一直这样羸弱下去,这样的处境会不会变为常态?
“我顾不了那么多,而且刚刚,差点就要成功了...”叶初潇极力克制,可眼圈还是红了起来,“傅先生,您为什么要突然出现在这里呢?我都谈好了签合同,现在您要把对方的工厂关了...今天来的那些人您都没留情面...我们在苏浔就只有和他们还有商榷的余地,现在您让叶家如何是好?”
傅怀砚微怔。
心情阴郁,竟失了周全。
可他向来做事不给人留后路,更何况那些人不是善茬,就算叶家与其合作,也难保后面不招惹麻烦。
他看着身边的女孩儿,她胸口起伏,没看他,扭过头望着窗外。
好像是掉眼泪了。
知道她第一次应对这样的局面,心里肯定害怕,下来后还被他说了一通。
意愿合作对象的工厂还都要被他端了,叶家前路不明,心里更着急。
心脏某处突然被狠狠揪住。
他有些后悔了,方才说话语气那么重。
傅怀砚僵硬的面色缓下来,温沉的嗓音也柔了,带着哑意。
“我赔你。”
“我让陈特助筛选附近合适的工厂,明日将合同给你送来。”
外面的风雨,就别淋了。
“不行,”叶初潇听了却急,她转过身,泪水被她悄悄擦干,微微颤抖的卷翘睫毛上还沾着两颗遗漏的珍珠,“那是你的工厂,叶家没有理由白白接受。”
他先前说可以找他帮忙,可叶初潇犹豫这么久,之所以始终不开口,就是不想让叶家成为依附别人的菟丝花。
再说他们接受了傅家的好处,以后拿什么来还?
其实叶初潇觉得奇怪,也没来得及问——傅怀砚为什么会来这里?
前两天他说的,分明是明日才到苏浔。
出现在饭局,问她有没有事,又为她出头。
现在又告诉她,这样危险,她不该来。
叶初潇咬了下唇。
她觉得...自己与他的交情还没到这样的地步。
贸然接受别人的好意,会让她不安。
况且,像傅怀砚这样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对别人好。如果他肯花时间和精力,那必定是有所求。
而她一无所有,只想保护家人。
思及至此,她更坚定了:“傅先生,不用麻烦您了。”
“合作商...我们会再找,总会有办法。”
小玫瑰倔强不肯低头,就算被大雨淋湿了花瓣,也始终不愿他帮她。
曾经笑颜如花递给他花束,对着他毫不设防的小女孩,如今在他们二人之间竖起一道高高的围墙。
“不需要回报,”他低沉的声音淡淡哑,似乎情绪不高,但话语听起来却不像是在开玩笑,“初潇,我大概能猜到你的顾虑。”
“你不用担心,我不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叶初潇放在座椅上的手倏然一紧。
他怎么不叫她叶小姐了?
她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意外的好听。
打住,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叶初潇收回思绪,扭头,望向他。
他说,他帮她,不需要回报。
这是一个狠戾声名远扬的商人口中能说出的话吗?
且不说叶初潇从别人口中听过的那些关于他数不胜数的传闻,仅仅是她见过的就不少:他对他姑姑手下残忍的手段,他对包间里魏征那些人毫不手软端了人家工厂...
这样的人,她应该敬而远之。
可是他偏偏又在吓到她的时候递给她纸巾擦眼泪,替她买单;在她提出退婚后绅士礼貌地表示尊重她的选择和人生,连苑山庄青石阶太多,他安排司机体贴送她下山;合作商太难应付,他亲自到饭店来教训了他们一顿...
一点都不像她所知道的他。
叶初潇觉得脑子晕晕的,她明明没有喝酒,思路却不太清晰了。
特别是现在,她正与他对视。
漆黑深邃的眼眸像黑曜石。
都说眼睛是情绪的窗户,不知是他道行太深还是她经事太浅,她怎么也看不透他。
可他却总能轻易猜出她的情绪,比如不安,恐惧,紧张,不知所措。
他都知道。
还体贴照顾,三言两语轻轻消除。
她被他看透了,她却一点也看不懂他。
这样的感觉很糟糕,她像穿着透明衣站在他面前。
一点筹码也没有。
就像现在,她心中疑惑,却一点也不知道答案。
思及此,她微恼,脱口而出的话不加思索。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