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 72 章

我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直到细密冰冷的水珠落在领子里,顺着脊背滚下去,彻骨的寒冷把刻在骨子里生物的本能唤醒,一个狠狠的哆嗦将我从痛苦中拽回来。我仰起头往上看,旋转着的细碎的雪花寂静地从夜空中落下,细密地落在脸上,被仅存的一点体温融化,和泪水混在一起。

雪花落在了我的眼睛里,刺的我眨了眨眼,更多的泪水涌出来把寒冷冲刷掉,结果温暖从眼睛里涌出来,寒冷却趁虚而入钻到了心里。

我想要站起来,麻木的腿脚不听使唤,刚一挪动就跌到了地上,我就那样呆呆地坐着,看着铺天盖地落下的雪花,风从身体里毫无阻拦地穿过,就好像穿过一片空旷的荒野,身体里空空地回响着风声。

我想就这么被雪花埋了吧,就让这场雪越下越大,直到最后把我埋个干净,连一根发丝都不要露出来,谁都不要找到我,当太阳出来,雪化了,我就顺着积雪一起变成水,流向很远很远的大海,再也记不得我曾经这样哭过,哭得好像身体里的水全都要流淌干净,哭得好像我只剩一张风一吹就飘走的皮,里面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是啊,里面的东西都给程观带走了,我竟然现在才发现我这么喜欢他,喜欢到哪怕现在我都有一种不真切地幻想,幻想我一觉醒来发现一切都是一场荒诞的梦,都是我脑子里生长出来的最不切实际的妄想。

手机突然响了,响了很久我才发现那是我的铃声,大脑像生锈了一样不愿再做任何一点分析,好像刚刚连上的线索和真相带给了它太多的负担,好像放空是唯一可以诉求的自我保护。

对了,是我的手机铃声。

我掏出手机看,是程观的电话。

他当然关心我为什么还没有回家,关心我在和林晓希说什么,关心我为什么一直在林晓希家,关心林晓希的一切。

我挂了电话,扶着柱子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我不能待在这里,他知道林晓希住在哪,他会找到我,我得走远一点,走得越远越好。

上一次我想逃,他带我去了米兰。

这次我却要逃开他。

我绝望地想,只要我还醒着,只要我还活着,我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永远也不可能逃得开。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越到晚上就越阴冷,路上的车少了下去,间或开过一辆,惨白的灯光呼啸着靠近又拉远。

地面积了一层积雪,一踩就化成了水,冰凉地浸湿了鞋底,而后渗进了脚底,再之后整双脚都冻得没有知觉,只僵硬地抬起又落下。

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不哭了,黏在脸上的一点点泪水被冻成了极薄极薄的冰壳,用手一搓就碎裂掉下来,好像蛇蜕一般带着微微的弧度。

我愣了一下摸了摸脸,感官仿佛被冻得僵化了,我分不清那一丝生硬的触感是来自我的指尖还是我的脸。

我深吸一口气,嘴唇抑制不住地颤抖,好像悲伤像潮水一样褪去了,连眼泪都止住了,却唯独在嘴唇上留下存在过的痕迹。

手机一直在响,我突然想起当时我拽着行李从帝都酒店离开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给我打电话,我也是这样不接,过了这么久,好像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可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变。

或许这次他也能解释呢?

我站住了,猛地一停下来才发觉有多冷,我好像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冷过,不是我的嘴唇在打颤,是骨缝灌进了冷风在关节处咯吱作响,是血液都掺进了冰将冷气卷进每个细胞的间隙中。

或许这次也像白蓉怀孕一样,是我误会了呢,是我把所有的事想得太糟了,是我天真地把每件事都归于林晓希,是我把复杂的事情简化到最绝望的一条窄路上。

我像是升起了最后一丝希望,这丝希望就像火一样,一旦烧起来就连绵不绝。

我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去想,去想哪怕一个细节来推翻我之前的设想,把所有有关程观的事从头到尾地想一遍,可我还没想完就泪如雨下,我拿什么支撑自己去想他?当他每一寸影子都灌进了对别人的喜欢。

他给我看完那部写着程观之名的影片,对我说那就是他过去的一切,要我参与他的未来。

可那根本就不是他的一切,他的一切都埋在不能宣之于口的心底,是即使录下所有的细节都无法展现的摸不着的情愫。

而他的未来也不会有我。

手机铃又一次响起,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无数细碎的雪花落在屏幕上,短暂地保留那一瞬间晶莹剔透的形状,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好像要把屏幕遮起来,好像不许我做接下来的事情。

我接通了。

程观没料到我突然接了,愣了几秒没说话,只听到沙沙的背景噪音。

“你喜欢林晓希吗?”我开口,很欣慰我的声音还算安静柔和。

“你在哪?”

“你喜欢林晓希吗?”我问。

“苏苏,”他唤我,嗓子很哑。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喝酒了,隔着屏幕都好像透过来他压抑着的情绪,那么沉重得一字一句落下来,我一瞬竟好像产生了错觉,错觉哪怕我现在痛到了骨子里,我依旧并不是此刻最悲伤的人。

“你喜欢林晓希吗?”我好像要死掉了,我突然想,那么多那么凉的雪一起扑下来,好像要将我化在风里。

我想,只要他说不喜欢,我就相信他。

无论他说什么,我都相信他。

“苏苏,”他低低地说:“我不知道。”

再然后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在那以前我已经在雪里漫无目的地走了近三个小时,几近虚脱。

我感觉到的铺天盖地的寒冷并不全然是天气的缘故,是我自己开始高烧。

我烧到记不清自己在哪,坐在路边的公交车站声嘶力竭地哭,偶有行人裹着大衣匆匆经过,向我投来疑惑的眼神。

我从前最不理解的就是在路边大哭的人,我想多丢人啊,所有陌生人都在看你。

等疼到了自己身上,我才发现根本不在乎。

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坐了很久,久到几乎支撑不住,才想起来这个时间已经没有车了,就算有车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回家的车,就算有回家的车,我想,我也没有能回的家。

理智被烧断了线,情感崩塌殆尽,最后一点本能支撑着我想起谁嘱咐我把地址发给小李,一个很重要的嘱托,来自一个很重要的人,我把定位发给了小李,他好像一直在等我,立刻就动身了,但我已经分不清那是我的想象还是幻觉,因为我明明发消息给小李,奔下车的却是程观,他刚打开门,刚跑过来,我就认出来了,那一刻我迷迷糊糊中还笑了一笑。

又是一个绝望的路边,又是没有去路的我,又是停下的车,又是他。

为什么每次都是他。

我想自己站起来,但我刚站起来就跌倒了,慌乱中有人把我抱了起来,有只手抚在我的额头,一点温暖渗进身体里,让我好像不那么冷了。

我再醒来已经被柔软的棉絮包裹住,轻飘飘地好像在云端,只是浑身都在发热,热得被子和衣服都黏在了身上,只有额头冰冰凉凉地敷着冰袋。

我睁开眼,好像看到身边坐着人,我努力去看,但是昏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手被牵住了。

睡一会,那个人说,声音很温暖,很低,我很信任。

于是我又睡了过去。

梦里又是那片升起的洪水,铅云低垂,漆黑的云层黏着滔天的海浪,在地平线上卷在一起翻滚。

沸腾的水逐渐淹没了我的脚趾,脚踝,小腿,直至齐腰深。

我半截身子泡在水中,在停滞的满满当当的道路上挣扎往前,火山爆发喷出的空气像粘稠的火一样滚进肺里,五脏六腑都灼烧起来。

我拼命地在水里奔跑,但沉重的水流牵制着我的动作,让我看起来好像是在原地行走一般滑稽可笑。

我远远往前望去,整条道路首尾相接成了一个圆形,每辆车都被淹没了,每辆车里都是黑压压地坐满了人,但没有人开门,没有人逃跑,鲜红的刹车灯连成一线,血色融进了水里。

我想起来了,这是世界末日了,我刚刚还碰见了我的朋友,许行舟,路乔,陈默,洋姐,甚至还有周媛媛和白蓉。

我让大家快逃,可他们无动于衷,只有我拼命地跑拼命地跑,跑到全身上下都在剧痛,四肢都要散架了一般摇晃着榨出我最后一丝力气,却最终跑上这条没有出口的高速公路。

我是来过这里的,上次经历世界末日的时候,我就死在了这里,但这次不会了,这次我一定能跑出去。

我拼命在车辆的缝隙间往前奔跑,我远远看见一辆熟悉的公交车,公交车上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地透过窗子低头看着我,好像有人在笑,在低声地交谈,可当我抬头,他们又戴着面具一般冷漠地恢复了死寂。

无数张分不清面孔的模糊的脸居高临下地盯着我,整齐划一地顺着我的移动摆头。

司机是林晓希。

我想起来了!这辆公交车能带我逃生,这是唯一的离开的可能!我拼命地跳起来拍门,我说林晓希!你快看我!我要逃出去!大家都会死在这里!但你可以,你可以把公交车开出去,你快开门!求求你!求求你让我进去!

我是叶苏啊!你认识我的!

水在上涨,滚烫地水淹到了胸口,又淹到了脖子,我拼命地砸门,但声音好像被炽热的雾气蒙住了,沉闷地听不清,只有轰然作响震耳欲聋的水流声。

我用尽全力想跳起来,又惊恐地发现我已经踩不到地面了,我漂浮在水里,但我下一刻就要沉没下去了。

林晓希!我哭着叫她,我说求求你让我进去。

林晓希终于听见了我的声音,她惊讶地转过头来,她的脸是清晰的,和乘客不一样,鼻子眼睛都清清楚楚,温软地弯着眼睛笑了笑,跟从前一模一样,她细声细语地开口,声音穿透了雾气直接灌进了我的耳朵里:“小叶子是你呀。”

水淹没了我的嘴巴,我想开口但却喊不出声音来,我哭着拍门,一道惊雷破开云层劈过天空,轰隆隆的雷声将成千吨的海水震动,我猛地想起来程观站着的那条路就是出路,程观打开了岔路的栅栏,往那里走就能活下去,我凭着记忆指给林晓希看,隔着浑浊的海水我看见了程观模糊的身影,他如约到来了,他和上一次一样打开了生路!

周围的车辆开始移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是瀑布一样从唯一的缺口轰然落下,掀起大浪般的水流风驰电掣地逃离火海,林晓希扭过头去看见了程观,她读懂了我的手势,她看到程观了!

她甜甜地对我笑,说:“他是来接我的。”

世界猛地寂静下来,水彻底淹没了我的头顶。

公交车开始启动了,巨大的轮子旋转起来排开海水,凶猛地抓地向前,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消失在了岔路口,然后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上方的世界在燃烧崩塌,而水底竟然是冰凉的,我缓缓地缓缓地沉了下去,那么厚那么重的海水隔开了视线,世界都黑了下去,温柔又寒冷,我想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原来我一直以为是来救我的那个人,不是来救我的。

原来我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