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个被牵线的木偶,亦步亦趋地跟在林晓希后面,心里天翻地覆,脸上的神经却像麻木了一样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我想怎么会呢?难道明信片是特地给林晓希寄的,多少年如一日?
难道他把第一志愿填成文卷,为此和家里大吵一架,也是为了和林晓希一个大学?
难道他带我看烟火,只不过是因为林晓希说过她喜欢烟火?
难道他今天所有的不知所措,所有的木讷迟钝,所有的心不在焉,都只是因为林晓希在场?
这么荒诞的,匪夷所思的,莫名其妙的喜欢,怎么可能保存下来?怎么可能延续了十几年?怎么可能在从未恋爱过的林晓希上出现?怎么可能……在即将嫁人的林晓希上出现?
我心里猛地一抽,踉跄地靠在电梯里的铁墙上,林晓希担心地拉了拉我,说是不是没站稳。
我想起程观喝醉的那天,是林晓希第一次在朋友圈公开婚礼。
我想起那条朋友圈下,那么长那么长的蜂拥而来的恭贺新婚的好友中,没有程观的名字。
他没有恭喜,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恭喜。
他是林晓希的朋友,他在乎林晓希,却没办法送上祝福。
答案竟是昭然若揭。
林晓希小声地喊我,连程观都开始喊我,我猛地回过神,发现电梯已经到了地下三层,只我一个人定定地站在停止的电梯厢中央,周围的人从我身边水流般走出,程观站在电梯外面按着按钮,林晓希拉着我的胳膊:“小叶子,小叶子你怎么了?”
我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林晓希被我吓了一跳,我慢慢地像是复苏一样回想起刚刚电梯里的对话,林晓希说时候不早了她要回去了,程观低声说要不顺路送她一程,林晓希没有车,回去不方便,她没有道理拒绝。
我缓缓说:“我想去你家。”
“啊?”林晓希完全愣住了:“可我快搬新家了……我要不搬完再请你看新房子?”
她婉拒得很明显了,我意识到自己现在突兀地提出这个要求很不合适,很不礼貌,可我打了个寒战,本能地抓紧了她的手,几乎要哭出来般望着她,我说我好久好久没见你了,林晓希,我想跟你聊聊……
你让我跟你聊聊好吗?我们去你家坐一会,就一会。
我不知道我想聊什么,甚至不知道我究竟想不想知道答案,但我像是溺死之前拼命挣扎的人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只知道我不能松手,我要一直看着林晓希,待在她身边,直到一切尘埃落定水落石出。
哪怕恐惧像夜幕降临前的黑影一样冰冷地笼罩下来。
程观没有催促,站在电梯口静静地按着按钮,新的人流从停车场汇聚过来,林晓希牵着我走出电梯,给上行的人让路。
她把头发别到耳朵后面,吸了吸鼻子,小声说好吧,如果小叶子你想来,那你就来玩,我请你吃草莓,虽然有点反季节,但还挺甜的。
路过程观身边,他近乎耳语般侧身问我,为什么突然想去她家?
我猛地抬起头,有一滴凉凉的泪水从眼角倏地滑落,飞快地消逝在空中,我说不要你管。
不要你管。
一路上都很安静,车流密集,前后都是匀速行驶的车辆,狭窄着将我们挤在中间,裹挟着顺着道路一直向前。
我和林晓希坐在后座,她见我不想说话,就安安静静看着窗外的车流,程观一言不发,我靠在后座上深呼吸,又深呼吸,寂静温和无声地在空气中流淌,把一切不平的焦灼都沉在水底,只留下空洞的零星气泡缓缓上浮。
程观没有上楼,跟我说回去的时候联系小李,随时可以来接我,他找了个理由就先走了,我不记得那个理由是什么,我知道那只是个理由。
林晓希带我上了楼,转了转钥匙,推开房门,又有点忐忑地嘱咐我:“真的有点乱哦,我最近把夏装都从衣柜里掏出来收拾了一遍,不要的衣服就扔了,不带去新家了。”
我点点头,程观离开以后,我安静了许多,身体的适应能力比我想得还要快,为了防止一瞬分崩离析地死去,它硬是将现实,哪怕是坚硬的荒谬的现实,塞进了缝隙中,将碎片一样的理智黏合起来。
林晓希给我拿了拖鞋,她家很温馨,远没有她嘴上说得那么杂乱。
大的收纳箱整整齐齐地在客厅角落堆好,橘色绿色蓝色的小吊灯在小餐厅高矮不一地悬下,桌布上是卡通的仙人掌和棕色的小骆驼,沙发布是淡淡的米黄色,鞋柜里摆着分门别类的常穿鞋子。
鞋柜上是她和唐莫权在湖边在公园在山上的合影,合影上两人依偎着甜甜地比V字。
他们不是没有一起旅游,也不是没有照片,只是林晓希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需要晒在朋友圈给其他人看。
她不需要证明他们相爱,因为他们相爱。
林晓希放下包打开灯,去厨房给我倒水,拉开冰箱门给我拿草莓,要我随便坐。
棒槌迈着沉重的猫步,一阵子不见更肥了,肥得多了一丝阴郁的气质,它竖起的猫眼看了看我,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黑暗的房间中。
我默默地坐在沙发中央,看着茶几下面放着的杂志、棋盘、小说还有饼干桶出神,直到她把盛着草莓的小玻璃碗放在我手里,我下意识地抬头笑笑。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林晓希握了握我的手,手指因为洗草莓沾了凉水,湿润冰凉。
我想也是,我和程观都这么不对劲,林晓希当然看出来了。
但我该怎么说呢?说你知道吗我觉得程观喜欢你?
我苦笑了一下:“其实还好,我就是想听听程观小时候的事。”
林晓希点头:“我记性确实不太好,我记得的都是些小事,比如他坐我前面,有的时候会和同桌李薇薇——也就是我们学习委员——吵架,吵得我都听不见老师说话。最后他们一起被罚站,于是我又看不见老师的板书……就是这些小事。”
“坐他后面可真不容易,你们是朋友吗?”
“有的时候我会给他讲题?算不上朋友吧,我们不会一起玩。我小时候不太和别人说话,他小时候……比较凶。”
“凶?”这个词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和程观联系在一起。
“就是那种走路都横着走,拍人一下疼半天的男同学。”
“我小时候遇到这种人一个打三个。”我说。
“不过他后来不这样了,”林晓希笑了:“我们毕业了也不在一个班,见不到几次面的,就偶尔能听说谁又跟他表白了,他高中的时候挺受欢迎的。”
“你知道他第一志愿填的是文卷大学吗?”我脱口而出,然后意识到程观不想把这件事告诉林晓希。
我发狠地想,我就是要告诉林晓希。
“我不知道呀,”林晓希微微睁圆了眼睛:“哦他拦着你就是这事,他没和我说,我们填志愿的时候还碰见了,他要出国所以压根没有填志愿呢,我当然也没问他想去哪里。”
“但是有预填表。”
“是,那可能他本来打算去文卷。”
“他为什么要去文卷?”我盯着她的眼睛。
林晓希困扰地皱了皱眉头:“他……我说不太好听的实话,他在我们高中是楼下的普通班,就算填了理论上是上不了文卷的……再说大家都大学毕业了,还想一张没实现的预填表做什么呢?”
我沉默地把草莓放在嘴里,是啊,有什么用呢。
“小叶子你在担心他是因为我去文卷的吗?”林晓希轻轻柔柔地问。
我猛地一呛,草莓卡在喉咙里,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林晓希赶紧把水杯塞我手里帮我拍背。
我灌了半杯水缓过神,尴尬地摆手:“怎么可能?我没这么说,我就在随便问问。”
“我认为他只是随便报了一个第一志愿而已,”林晓希认真说:“有些人就是会把第一志愿填成自己理论上考不到的学校,碰运气或许能被录取,我同桌当时甚至填了清华,最后当然也没去成,预填表填起来更是随心所欲,很多人第一次预填志愿都是随便瞎写的。”
我小声说我知道。
我说程观曾经跟我说过他从前的事,说他小时候曾经买过一箱橡皮送给喜欢的女生,你从小就认识他,你应该知道那是谁吧。
林晓希说我知道呀,那是我。
我沉默地看着手里的草莓,冬天大棚催熟的,生涩得泛着一点青黄。
“他没告诉我是他送的,”林晓希说:“但我差不多也能猜到,小时候不是每个人都能买得起那么多橡皮。”
“所以他是喜欢你的吧。”我感觉自己喉咙里像是埋了数不清的刀片,每发出一个音都鲜血淋漓地旋转着割破血肉,血滚烫地落下去滴到心口,像是浓酸一般炙出焦黑的碳,白雾缭绕。
“小叶子,你小时候没有喜欢过什么小男生吗?一个都没有过吗?你有没有给男生送过生日礼物?你有没有小时候很向往在做操的时候看到某一个人?”
她少见的,语气带着一丝坚硬的力度,握住我的手说:“小叶子,这就是你要找我聊的事情吗?为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的喜欢?我以为你会更相信程观一点的。”
我摇摇头,不敢抬头看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有无数个人扯着嗓子在叫喊,可我一句话也听不清。
“你过来,我找找程观的东西给你看。”林晓希起身。
我跟着她走进书房,书房很狭小,只有布满一面墙的书柜和一张刚好只够一个人的书桌,桌子角落放着笔记本电脑,桌上放着一小盆多肉,我认出那是我大学时期送林晓希的礼物。
“恩对是你送的,”林晓希翻找柜子深处:“飘窗上的红帽子娃娃是路乔送的,还有玻璃上的吸盘章鱼是陈默送的。你们送的礼物我都留着,之后一起搬到新家去。”
她拖出一只塑料透明箱来,打开里面是用牛皮纸袋齐齐整整码好的明信片,纸袋的角落用娟秀的小字记录了是谁送的哪些地区国家的明信片。
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拿起箱子角落里的一只天蓝色的水晶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