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揉揉我的头,温柔地把我拉起来,让我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然后他好像在想些什么似的,笑得更开心了。
他笑得有些过于放肆了,声音洪亮,嘴角扬起,跟个没心没肺的学生一样笑得几乎要趴在茶几上,笑得忍不住开始打嗝,又被自己呛住,他拍着茶几喊自己的名字,说程观啊程观,你怎么还是想不通。
我真的气了,刚刚一腔委屈付之东流,三下五除二从地上爬起来站到他面前吼,说你在耍我?你一直都没醉?你在拿我开心?!
你明知道我最恨这个!你拿这个开玩笑?!
程观不笑了,起伏的肩膀平静下来,他抬头看了看我,我一下子愣住了。
他嘴上,喉咙,浑身上下都在笑,只有眼里反射出泛红的泪光,在哭。
只有眼睛藏不住心事。
月亮升起来了,以一个斜斜的角度照进来,却照不到他身上。
他盘腿坐在阴影里,摇摇头,把酒瓶里剩下的酒全喝了,嘭的一声扔了,砸在地板上,瞬间炸开银色的碎片,噼里啪啦地跳跃开,像波光,像烟火。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说:“苏苏,你不是真的喜欢我。”
“什么?”
他拽下自己挂在衣架上的小包,就要往门口走,我急忙冲过去追,我说大半夜的你往哪去?我不生你气了,你等下!
他站住了,回头把慌忙跑过来的我一把摁在墙上,我完全没料到这一出,肩膀一下子撞到墙上,疼得我龇牙咧嘴。
程观仔细看了看我的眼睛,专注而认真,好像要从中找出什么答案一般,然后松开我,说:“你喜欢的不是我。”
这一切都超出我的理解能力,各种情感交织着在我脑海中像炸开的油锅,我一方面疼得想对他拳打脚踢,被醉酒的程观气得头昏脑胀,刚刚被吓到的冰冷的触感埋在身体里挥之不去,可我偏偏却无法忽视他眼里从未露出过的悲伤,他离开的背影让我有一种永远见不到他的预感,让我想抛开一切去追他,把他留下来。
而我对他说的话一个字都不懂。
他转身要走,我抓住他的手,我说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不喜欢你了?
他醉成这样,居然还能站稳,还能定定地出神地看着我,还能让我恍惚觉得他是正常的程观。
他说:“现在,只有今天你不喜欢我。”
“如果只有今天是我呢?”
我愣愣地呆在原地,看着他离开。
后来我想我有那么多可以说的话,有那么多可以做的事,可我当时一句话也没说,一件事也没做。
我任由他离开。
等我反应过来不能让他醉成那样走在路上的时候,小李给我发了微信,说放心他接到程观了,去另一个房子睡了,要我不要担心。
我问是程观要你这么跟我说的吗?
他隔了一会说您千万甭担心了,时候不早了也该睡了,有什么事等程总酒醒了再说,和醉汉可有什么好聊的呢,是吧?
我只好说好的。
我在屋里想找个扫帚把碎玻璃扫了,找了半天没找到,后来想平时都是保姆阿姨打扫,可能工具都收得很好。
可能在阳台的柜子里,也有可能在楼上储藏室,也有可能要启动那个扫地机器人。
我蹲在地上看了一会银亮亮的玻璃碎片,折射出数不清的支离破碎的脸。
我想算了,小李说得对,和醉汉有什么可聊的,既然他安全了我就不用担心了,有什么账秋后再算,到底是他要哄我的,我应该生气。
我起身回去睡觉,觉得心里凉凉的,像是一地玻璃碎光。
万一他说的是实话呢?我又想。
如果只有今天是他,那我认识的程观算什么?
我真的认识程观么?
还有最重要的,他口口声声说我不喜欢他。
那谁才是真的喜欢他。
第二天程观打电话来道歉。
挑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多,不知道是他刚醒,还是怕我没醒。
“苏苏,对不起。”
我不知道说什么,就说:“嗯。”
“我昨天喝了太多了,”他声音还是全哑的,听得我自己喉咙都开始发紧:“你知道我平时不太喝酒,我也不记得怎么就喝了那么多……”
“光你回家就喝了茶几底下的两小瓶,”我淡淡道:“还掐着我一起喝。”
“对不起,是我对自己的酒量太自信了。我没弄疼你吧?”
我早上的确检查了身子,但还好,只是我害怕的时候夸大了痛感,其实一点儿也没受伤,就是肩膀和手腕有些红罢了,倒是嘴唇是真被咬破了。
“弄疼了,”我严肃道:“非常凶残。”
“对不起,”程观不知道第多少次道歉:“我最近都……很不在状态,昨天是小李说要不吃完饭喝两杯,就去酒吧喝了两杯,我好像趁他不在去吧台偷喝了……我其实也记不太清,后来我打车自己回来的,他到哪都找不到我,就开回来了。”
“你是我见过喝完酒最疯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解释,我很少喝多,我几乎就没喝多过……我喝多了就有点神志不正常。”
“是疯了。”
“对是疯了,”程观接着我的话往下说,好像喝了两口水,声音稍微润了一点:“我说什么疯话了吗?我其实不大记得起来,我昨天被小李接走以后……我还接着,接着喝了点,刚起。”
“你都知道是疯话,还问那么多做什么。”我生硬地回答,其实已经不气了,不仅不气了,还觉得酒醒了的可怜巴巴的程观有点有趣,忍不住想逗他两句。
“哦我刚刚想起来……”他停顿了很久:“……我是不是咬你了。”
“是。”
“对不起,你可以……咬回来。”
“不必了。”
“还有你也可以拿酒瓶子砸我。”
“你没砸到我……哦原来你是想砸我。”
“不不不真不是,我只是怕你被玻璃划到脚了,下午有阿姨来打扫卫生你千万别碰碎玻璃。还有下次……你灌我酒……或者把我摁在地上咬我可以吗?我不还手。”
“我是狗吗?”
“你……你要是不高兴你就对我生气,别憋着。”程观低声说:“这事全是我不好。”
我本来想一笔勾销,但心里到底记得他昨天反反复复问我的话。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你真的喜欢我吗?如果只有今天是我呢?
“程观,”我问:“你别道歉了,我只是想问,你喝醉了说的是疯话,还是平时不说的实话。”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我当然知道你喜欢我,我也知道你喜欢我什么,所以我很试图成为你喜欢的样子……”
“原来你还有这个试图。”
“昨天那个我,满脑子都是酒精,我不觉得比平时的我更能代表我,我比较想和昨天的自己划清界限,顺便让你失个忆。”
“杀掉灭口比较好。”
“我不舍得。”
我叹了口气:“你真的是喝完疯了?不是本性暴露?”
程观有些凄凉地笑了:“苏苏觉得我本性是……额……那样的?”
我一时语塞:“知人知面不知心?狐狸尾巴露了马脚?”
“狐狸尾巴怎么露……哎,那你报个案把潜在暴力狂患者送去医院治疗?”
“去医院要住院吧,像你这种病得不轻的恐怕十年八年出不来,”我正儿八经道:“我也舍不得,我建议留家观察一阵。”
“叶医生还请手下留情,我不想进医院不想吃药。”
“知道了,但是配合治疗是必须的,我想想,先开个每晚倒立半小时的处方?”
“你想看我倒立?”程观喜出望外:“这事容易,我今天回去就倒立给你看。”
我平白无故觉得自己亏了,提什么条件不好,非得提倒立。
原来他还能倒立。
“我补加后空翻三十个。”
“……我进医院可以吗?”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倒是陈默打电话来听我语气不对劲,追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原封不动地跟她讲了一遍。
“这听起来和平时的程观不太一样啊,”陈默咂咂嘴:“我以为他是沉稳靠谱那一挂的,喝完酒居然这么疯,还挺有情趣?”
“这也情趣?”
“这不是不巧碰你心理阴影了,”陈默叹气:“要不然我听得挺过瘾的,甚至想忍不住打开网页看起小电影……”
“真当我隔着电话线打不到你?”
“你确实打不到我,”陈默嘻嘻道,最近她的心情跟一路高涨,越发嘴没遮拦起来:“不过我说真的哦,他说的那几句话还挺有深意,不像是酒后的疯话。”
“什么算酒后的疯话。”
“不着调的才算疯话,”陈默认真给我科普:“比如什么小魔仙啦,仙女啦,极乐无穷小霸王啦,边跑边用手比□□打路人喊五杀啦,害我见得多了,不稀奇。”
我想起路乔一边在马路上跑一边大喊快乐的蓝精灵,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陈默又说:“但他这个说的不像是疯话,倒像是他真觉得你不喜欢他,你反思一下你怎么亏待他了,是不是拿着脸持靓行凶沾花捻草在外面找漂亮小男生玩,惹他吃醋了。”
“不应该啊。”
“我想应该也没有,你喜欢谁都挂在脸上,那我就想不通了。”陈默思索了一会:“你很在意这个事吗?他临走的时候说只有昨天晚上的他是真的他,你确定没记错?”
“没,而且也很在意。”
“那你把他摁倒要他解释,解释不通就逼问,你直接去跟他对峙啊?怕什么?”陈默怂恿我。
“我……我不知道我想问出什么。”
“那倒也是,你一贯怂……还懒,又怂又懒!”
“……你最近愈发狠毒了,我真想录下来放给顾辛旅听,让他看看你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