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 56 章

“你不生气就好……”他舒了口气:“要是你也生我气,那我真的是什么都……”

我几乎有些不忍起来,他这话的意思是路乔也同样不理他,没了工作没了收入,病情不见好转,心高气傲的他不得不靠筹款来维生,我不敢想他过得有多不如意。

“我生气,”我说:“我生气是因为你瞒着我,我生气是因为你到现在都不愿意正面回答我问题,许行舟,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要把我排除在外?为什么不接受路乔的建议?为什么不要我的帮忙?难道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真的就抵不过一点钱么。”

许行舟不说话了。

“我也不想这样,”我淡淡道:“但我不理解你,从头到尾都不理解你,你要我怎么不生气。”

他一直沉默着,只有背景里极低的交谈声,似乎还在医院。

我也沉默着,电话里微弱的嘈杂像一根一触即断的线,纤细地连着大洋彼岸的两端。

阳光房三面都是玻璃,声音像是传入海绵一般被吸收干净,正午的阳光安静地撒满了暖气呵护下绽放的花朵,花香香甜地顺着暖风的暗流涌入鼻腔,小茶杯的边缘上映了一枚极亮的光斑,我缓缓转动瓷碟,光斑无声无息地淹没在木质小桌上。

我突然想起米兰七个小时的时差。

许行舟现在是几点?凌晨五点?他是起床了……还是一直没睡?

“因为那不是你的钱……”许行舟低声说,低得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那是程观的钱啊……”

我一愣:“钱就是钱,哪有什么……”

“不一样。”许行舟似乎开了口就不愿停下来,孤注一掷地全倾倒出来:“不一样,那是他的钱,我不能让你欠他一百万,我一时半会还不起,你也还不起。”

“他不会要我还。”

“你相信他不要你还,”许行舟打断我:“那是你的事,我不相信。他现在不让你还,不代表以后不让你还。他现在宠你,不代表以后一直宠你。他现在不在乎这一百万,他以后同样可以拿这笔钱要挟你,连本带利……连钱带人。”

“程观他真的……”

“叶苏,如果这笔钱是你的,我不跟你见外,你给我五十万,我拿五十万,给我一百万我拿一百万,拿完以后我砸锅卖铁卖身卖命都还你……”

“但这不是你的钱,你给一个男人花这么多钱,他怎么想?他以后和你相处,心里想的都是他借你的,你和他相处,想的都是你欠他的,你怎么补偿他?”

“你除了拿自己,还能拿什么补偿他?”

许行舟顿了顿:“我想要钱,比谁都想要,我也想要我爸好起来,比你想,比路乔想,比任何人都想,但你要我拿程观的钱,我做不到。”

“对不起,你怎么想都行,不孝顺,没脑子,怎么想都行,我就是做不到。”许行舟轻声说:“我不告诉你我爸生病的事,也是因为知道你肯定想帮我,我懂。路乔瞒着你也是我要求的,你别怪她。”

“别欠他的,好么?他给你钱是他的事,你花不花是你的事。”

“你别欠他的,你才能想分手就分手,想走就走……才能不被拿了把柄,才能有底气,才能做你自己……”他声音颤抖。

他止不住的颤抖像是从大洋那边传到了我身上,我思路一片空白,张嘴却发不出声来,半晌才发现脸上冰凉的一行泪水。

我知道他一直想得比我多,却没想到他想了这么多。

我有太多想反驳的话,我想说我了解程观,想说程观不是这样的人,想说程观真的不会在乎这些钱,想说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用钱来要挟我做什么……

可我真的不会惦记着这笔钱么?

就算程观不在乎,我能做到不在乎么?

我难道不会时时刻刻都想着欠了他的人情,想着要回报他,迁就他,因为这笔钱而为他做些什么吗?

我用了这笔钱,哪怕他不提,我还敢没心没肺地拖着行李半夜从帝都酒店跑开么?还敢不由分说不接电话么?还敢由着性子生气躲着他么?

……还敢分手么?

同样的事情,多了一笔债,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我还能分清感谢和喜欢么?

我从来没想到这一点,但许行舟全都想到了。

我想一句句反驳回去,想让他安心,想让自己安心,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在为我好。

哪怕他自己陷在贫穷和疾病的泥泞里,哪怕他忙碌失眠憔悴得几乎脱了相,哪怕他除了这笔钱外一无办法,哪怕他要去水滴筹被迫公开自己的不幸来接受捐款。

他还在为我好,字字句句都在为我好。

我还想尽量劝他,可再也说不出口要他拿程观的钱的话了。

我理智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尽管他从头至尾都站在我的立场上,从来没有为自己想一想。

“我……”我哽咽道:“谢谢你,但是程观很爱我……”

许行舟低低笑了笑,笑得云淡风轻:“你那么傻,你怎么知道谁是真心爱你。”

阳光房突然变得闷热起来,通透的采光设计让日光毫无阻隔地在房间里穿梭,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折射了一次又一次,刺目的光线好像要把空气都灼烧起来,耳朵蒙住了声响,一瞬间眼前的景物都变得极缓极静。

我沉默了。

我知道他的潜台词是什么,可我不敢接茬,也不能接茬。

我咬了咬牙,像是刀子割破了嘴,每个字吐出来都掺着血般生疼,但刀子扎在他的心上,许行舟只会比我更疼。

可我不能不说,我不仅要说还要说得明明白白不留情面,我不能发现了他暗里的喜欢依然熟视无睹理所当然的接受,我当初拒绝了他,现在依然要拒绝他,从来都没有变过。

我很感激许行舟,但我能分清,这不是喜欢。

我一字一顿:“可能我傻,不知道谁爱我,但我确实是爱程观的,这点我很清楚,而且比谁都清楚。”

许行舟极快地接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要不你怎么和他在一起了呢?”

于是我又困惑了,他既然什么都一清二楚,那一厢情愿的喜欢又是为了什么呢?

“好了你不要想那么多。”他似乎能看穿我在想什么似的说道:“你的心意我领了,路乔那边我去解释,你既然在国外就好好玩,注意安全,别和程观走散了,手机别丢了,别去人多的地方,照顾好自己。”

“嗯……”

“圣诞快乐,新的一年也要到了,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叔叔也会好起来的。”

我突然想开口问他是不是一夜没睡,是不是又开始抽烟了,是不是叔叔出了什么状况让他不得不彻夜守着不敢合眼。

可我不敢问了,我怕我的安慰被他误解,我怕他的感动只会助长那份不合时宜、没有回报、却生长蔓延得太久的喜欢。

再说了,我自嘲地想,我妈说的没错,我又不是医生,我问候也好看望也好,难道叔叔就能好起来了?我祝福也好许愿也好,又有什么用呢?

圣诞老人这种幼稚的把戏在病魔面前不堪一击。

就像孩童的梦想永远抵不过冰冷的现实。

我默默挂了电话,胸口闷闷地喘不过气来,我下意识地拿起茶壶想倒点水,才发现它是空的。

我回到屋里,程观在厨房的角落居然也在打电话,他逆光站着,眉眼全笼在阴影里,我刚推开门,他就挂了电话,只听到他最后说:“让她注意身体,有什么不对就跟我说。”

“谁注意身体?”我平时从不过问他电话的事,可能是被许叔叔的病搅乱了心思,不由得开口问道。

“没什么。”程观愣住了:“电话打完了?”

我本是随口一问,他却没回答。

难道是白蓉?

注意身体是指她刚流产,身子虚弱?

他们还在联系?

他选择刚刚打电话……难道是特意挑我不在场的时候?

我故作镇定地倒水,心里翻来覆去像是沸腾的水般一秒一个念头,我从来不是心思敏感的人,要不然也不会迟钝到这么多年一无所知的地步,最近却连番发现路乔和许行舟藏匿多年的喜欢,看什么都疑神疑鬼起来。

我是不是从来都没有留心身边人的举手投足细枝末节?

“打完了,是朋友。”我说:“和你打电话的是谁?”

“也是朋友。”他笑笑:“我突然发现我有点事要办……”

“要出门?”我皱眉:“在米兰怎么会有事要办?”

“有个合作方在米兰,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说我也在米兰,对方怎么也要请我去一下,说是不让尽地主之谊就太不给面子了,就是随便吃个饭,我晚上就回来陪你。”

他在骗我?还是真的?

“我能一起去么?”我装作不经意地问。

“公司的应酬,我逃都逃不掉,你还想去呀?”他凑过来吻我:“我叫人来给你送饭,你一会坐着等就好了,你要出门的话我就给你请个翻译来。”

“不出去。”

他笑笑,要我听话,然后急匆匆地换了身衣服就出门了。

人生地不熟,我没兴趣出去,程观说是工作,我只能信着,心里又是不信的,但这份算是“迁怒”的不信根本毫无来由,让我心里猫抓似的烦闷。

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他口里的“给我送饭”是个什么阵仗。

我还在小客厅给崽崽拍照,就听到门铃响了,开门一看,栅栏外面乌泱泱十来号人,瘦高的矮胖的大胡子的拎包的扛着有一人高的金属架的,形形色色什么都有,为首的那个喜气洋洋地跟我招手,我吓得不敢开门。

他说了一句意大利语。

我说:“Idon\\\'tua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