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 54 章

我哭到腿也酸了,嗓子也哑了,天黑了,挂号停止了,大厅里弥漫着盒饭和烤红薯的香气。

我一步一挪到旁边的长椅上,擦了擦鼻涕,伸直了腿脚,后知后觉地看到手机里程观三个未接来电。

我拨了回去。

程观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镇定,像是巨石缓缓从湖心沉下去,落到湖底掀起极慢极美的沙尘波澜,而后一切细碎波动的水流都随着他的存在而定了下来。

“我在医院……”我声音有些哑。

“怎么了?你身体……”

“没事,是许行舟的……我朋友的爸爸,我来看望。”

“我来接你,很快,你先别出来,天冷,我快到了给你打电话。”程观嘱咐。

车上暖气开得足,一开门便是扑面而来的热风,我坐进车里,程观牵住我的手轻轻抚摸冻得发红的手指:“什么病?”

“癌症。”

“这种事只能尽人力听天命,如果缺钱的话……”

“他不要。”我抬起头,一瞬间酸楚涌满了鼻腔,我以为自己又要哭出来,但好像眼泪流干了似的只剩下酸涩的疼:“不要我的钱。”

程观愣了一下,拍拍我的手:“现在想去哪里。”

“嗯?”我以为他会说一大串安慰的话,但他漫不经心地岔开了话题。

“随便你。”我缩在椅子里,顿了顿:“远一点的地方吧。”

我当时压根没料到,我随口说的远一点的地方,有这么远。

第二天夜里,我坐上了前往米兰的飞机。

位子不靠窗,但是屏幕上显示了外面的景色,小小的闪烁的灯列在道路两侧,空姐两语混杂地安全提示在喇叭里响起,意语说得绕口,中文说得含糊,我抱着包坐在柔软的靠椅上,刚刚在休息室被程观哄着就着热可可吃了金枪鱼三明治,现在只觉得困,又隐约觉得像在梦里不真实一般,收拾行李赶到机场安检海关都仿佛在云里雾里,回想起来没有真实感。

有人轻轻敲了敲我的小隔门,我以为是那个足有一米八多金发碧眼五官立体的空姐,急忙说请进,拉开一看是程观温柔的笑脸。

他揉揉我的头:“快起飞了,包放下去,来我给你把安全带系上。”

我任由他系上,摇摇晃晃打了个奶嗝,还是巧克力味的。

他半俯身在我身前,愣了一下,我也愣了一下,尴尬地和他对视。

他抿嘴笑笑,亲了我,舔了舔我的嘴角:“怎么跟个小孩一样?”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好意思,耳朵都烧起来:“刚刚吃撑了。”

“晕机吗?”他半蹲下来看我:“十个多小时,如果头晕就说,我去找空姐拿药。”

“应该不晕。”我摇头。

“那就睡一觉,”他揉揉我:“回来的时候我们拉开门应该能并在一起,现在这里中间有个过道,等起飞过后平稳了你可以来找我。”

他从兜里掏出座位上发的小包奶盐花生:“来,我的也给你吃。”

我笑:“哪就那么能吃了。”

他拆开包装,倒在手心里,一边吃一边喂我:“不开心的时候就多吃点,脂肪开心了你就开心了。”

“这都什么理论……”我哭笑不得:“我没有不开心,睡一觉我都好了。”

程观望着我,漆黑的瞳孔深邃得好像望不见底:“苏苏,我有个世界上最厉害的朋友……”

那个金发碧眼一米八的空姐走过来温柔地提醒他回座坐好,快起飞了。

他站起来,把花生拢在我手里,神秘道:“他能解决你现在的烦恼……”

我有些好奇,不知道什么人能被程观这样评价。

他笑笑:“过两天带你去见他。”

两天后,我为我当初年少不更事的好奇,气得怒吃三大串芝士培根烤蔬菜卷。

临近圣诞的米兰透着一股子节日的氛围,到处都是变调了的圣诞歌,路边满是挂满装饰品玩偶纪念品和各型各样奶酪的小木屋和白色的临时帐篷,洋娃娃般的小孩踩着长筒靴舔着甜筒,牵着大人的手跌跌撞撞跟着走,路过我身旁就用碧蓝色的眼睛好奇地追着我看,长长的睫毛浅得几近透明。

街道上空悬起了网状的彩灯,有的形如灌木,有的形如星空,有的形如天使,一到夜晚无数的灯火串联着水流般从楼顶铺陈到街角渐次亮起,一条一条街道被密密麻麻的灯网笼罩着,像是在灰色的墙外套了一层闪烁的盔甲,街道两边开门响起的悦耳铃声不绝于耳。

他带我去看米兰大教堂,高耸的尖顶笔直地向上直插云霄,洁白的大理石在阳光下肃穆宏伟,现实中看到教堂的感受和书本上到底不一样。

现实中才发现人是多么渺小,小到只是低到尘埃里去的一个点,仰着脖子看着蓝得发亮的苍穹,风卷起烦恼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大衣下摆开阖摆动,把无边的思绪拍打干净。

米兰大广场上满是人,程观买了一袋鸟食给我,我蹲在地上喂鸽子,性急的鸟儿扑簇簇乘风而起,落了我一身,像是灰色的雪。

午后程观总是挑一家正宗的不起眼的小店,点上两杯咖啡,外加面包烤肉红酒以及芝士蛋糕,上菜是慢的,周围人吃得也慢,寒风吹进街道便好像失去了威力一般软绵绵地撩动彩旗,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落在雕花栏杆和我的盘子上。

周围人叽里咕噜的话语时不时顺着风传到耳朵里,我一句也听不懂,程观也不会意大利语,好在到底留过学英语底子是好的,连比划带手语勉强能和服务员沟通,而我就负责点头说“grazie”。

谜一样的安心。在这里没有人认识我,就算乱糟糟的扎头发也没什么要紧,路边的美女仿佛感觉不到冷似的穿着吊带紧身上衣,细腰之上波涛汹涌,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吹口哨,可也不会有人刻意多看几眼。

我说的话谁也听不懂,除了程观。

我闭上眼,好像能看到白蓉的诬陷、许行舟的沉默、路乔的眼神、维尔纳的阴影、许叔叔的病情、陈默的网店、粉丝的失望、我妈的催婚、周媛媛的背叛……能看到一团糟的人生和无望的未来。

我睁开眼,只有小白瓷杯里的纯正的黑咖啡冒起的白雾,还有程观懒洋洋的笑。

我好像被他牵着脱离了附骨之疽般缠绕而上的沉重的责任,层层叠叠的包裹着我的藤蔓像是壳一样刺痛缩紧,但他轻轻敲了敲门,硬壳应声而碎,我从里面跳出来,赤着脚跳到温暖的阳光明媚的地上,轻巧得像是一阵风。

“你不开心的时候就会来这玩吗?”

“开心的时候也能来玩啊。”

“是不是那种,突然兴致使然于是当晚就坐飞机去巴黎广场喂鸽子,第二天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少看点网上的段子……来回飞二十多个小时,谁没事干这么折腾哦……”

“也是,十几个小时头等舱坐得我还是难受,换我我就不这么干,而且飞机餐还是不好吃。”

“坐飞机会让人没胃口,其实也不算很难吃。”程观客观道。

我沉默地切蛋糕。

“不开心的是你吧?”

“啊?”我装傻。

“想到远的地方玩,越远越好,米兰够远吗?”

“够了够了。”我心说原本我想的是天津,别的不说他们煎饼果子确实有一套,一个消烦恼两个赛神仙,三个煎饼果子一下肚阎王爷都要喊老子。

“其实你都可以跟我说。”程观轻声说。

我犹豫了。

不管白蓉是真的绿了他怀了别人的孩子,还是真的怀了他的孩子都打掉,他都绝不会想和她再扯上关系。本身要她拍照用她的片头是我自己做的事,程观全不知情。现在突然拜托他出面解决,只会火上浇油让白蓉气上加气。

至于许行舟的事情,他不愿意收钱,我也绝不可能逼着他,他不愿意解释,我也没法从他嘴里撬出答案来,这事告诉程观也无益处,只是白白让他跟我一起担心。

我妈只一门心思要我把婚事定下来,然而相爱却是两个人自己动心的事情,做承诺也要等水到渠成,凭空给程观施加压力非要他给我个答案不可,只会适得其反。她那样急迫地要一个订婚,就好像是准备程观每时每刻都会后悔一般,就好像我的喜欢是喜欢,他的喜欢只不过是一时兴趣,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维尔纳里杜商的事情,我只巴望着永远不要有人记起,永远不要有人知道,永远不要提到,永远尘封。

只要不去看,就好像没有发生过,我就是这样自欺欺人。

我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回答,程观笑了笑,举起杯子清脆地跟我干杯:“我知道是什么事让你不开心了。”

“什么事?”我迷惑。

“你想知道我那个很厉害的朋友是谁。”程观眨眼。

我刚想反驳说才不是呢,转念一想顺水推舟道:“是意大利人吗?”

“不是,”程观促狭地笑:“是芬兰人。”

晚上,整整八个小时以后,我从曼佐尼街打道回府,提着一下午发泄式购物的战利品,连同程观手里过度包装之后的包□□夹耳环项链衣服鞋子,从里到外换了全新的大衣,重做了发型,顶着一副无框的墨镜,包着刚从路边买回来的香气四溢的芝士培根烤蔬菜卷,喜气洋洋地回到别墅里——一个程观说并不是他的但可以随便拿来住的两层小屋,一楼屋外和二楼卧室窗外都放着几盆棉质的假玫瑰,从里到外花团锦簇。

程观升起了一个小壁炉,大理石浮雕栩栩如生,两侧立着微型石柱,备用木头一块一块叠得整整齐齐,壁炉旁放着一棵顶到天花板足有两层楼高的圣诞树,树下放着一堆巨大的泡沫装饰礼盒,树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彩球和拐杖糖。

我正琢磨着五颜六色的拐杖糖能不能吃,程观穿着宽大的棉袍从厨房过来端着热牛奶坐在沙发上,沙发暗红,配着绿色的编织垫很有圣诞的氛围。

“我要来宣布我厉害的朋友了。”程观笑道。

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狐疑地四周看看:“你在家里藏人了?窗帘后面?”

“今天是圣诞夜对吧,”程观跟我碰杯,牛奶散发着格外浓郁的香味:“他每年这个时候晚上都会……”

“哄小孩呢?”我震惊:“你不会是在说圣诞老人吧?”

程观点头。

他说的芬兰人就是圣诞老人啊?!还真是芬兰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