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句话?”我问。
“……周媛媛可能要请你帮忙……能做就做……”路乔眼睛全红了。
我翻聊天记录,这段时间都没有和许行舟发消息,那段对话好找,无非寥寥几句:
——她说要做个什么什么项目,说是和NEVEA有关,然我我提到你在做这个,她可能要请你帮忙。
——没事
我加她了,放心。
——不是什么大事,你掂量一下,能做就做,不能做就算了,千万别勉强。
——哪能不做呢?你开口的事情。
我开口的事情。
我心里猛地一沉,涌起近乎无边无际的酸楚来,我哪里是要他掏心掏肺的帮忙,无非是人情往来,明面上帮一帮,帮多少心里都有数,掂量着量力而行。
谁想他把我开口这件事放得那样重要。
重要到公司内部账号可以说给就给。
我又气又恼,恨不能把“千万别勉强”几个字扣下来给他看,恨不能揪着他耳朵质问他是不是傻,恨不能立刻跟路乔发誓说我根本没有强求许行舟如何帮忙,说我绝不想让他为了这样一个不值得的事落到现在这个境地,说我就算开口了可是他故意曲解了我的意思。
我恨不能跳起来吼说我从没有要你做这样的事情。
可我抬头看到许行舟低头,沉默地立着,零散的发丝落在脸上,泪水凝在下眼睑上,固执地停留在那里,不移动,不眨眼,不掉落,不哭。
瞳孔黑而清澈,清澈得映出我的脸。
他轻声说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
他还在跟我道歉。
事到如今,他还在跟我道歉。
可他做错了什么呢,他不过是把我随便开口的事情看得比天还大,不过是把所有的错揽到自己身上……不过是把一份喜欢藏得严严实实,严实到我六年看不出一丝痕迹,一点异样。
我把所有的话咽了回去,我说对不起,是我看错了周媛媛,我不应该托你帮她。
我担责任,错也有我的一份。
许行舟摇头,路乔沉默地看着我。
我说是我的错,从开始到现在,都是我的错。
我没说的是,没看出你还喜欢我,是我的错,没看出路乔还喜欢你,也是我的错。
我从小到大都那么傻,我只知道拒绝不喜欢的人,却不知道被拒绝的人只是因此不再说喜欢。
而不是不再喜欢。
路乔静静地说:“现在别说是谁的错了,除了叔叔,谁的事都不重要。”
“是。”我说:“不管怎样我也有责任,你拿了钱我心里好受一点。”
“而且以后也要还叶崽,”路乔跟着道:“现在特殊时期,多借一点也没什么。”
许行舟依然在看着我,他抬起袖子随便抹了抹眼睛,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关节,笑了笑:“好了,不说这个了,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啊?”路乔几乎被噎到,她瞪大眼睛,重复道:“啊?”
我一样不明所以。
“谢谢你,钱我需要的时候再找你。”许行舟补充道。
“你不需要吗?!”路乔拼命抓着他的袖子:“你没工作,阿姨工资根本不够,除了那套房子你还有什么?那套房子卖了你们以后在哪活?你要住桥洞吗?你疯了吗?”
“我没疯。”许行舟镇静道:“路乔,有些事你别管了,好么?”
路乔的表情像是看到许行舟死在了她面前。
她说你别这样,再这样我就离开了,我什么都不管了。
许行舟点点头说好。
接下来的事仿佛在梦里一样,所有的事物都不真切起来,我看到路乔听到许行舟说“好”以后惊天动地地哭起来,哭着跪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像个失去世界的孩子,许行舟匆匆跟我道歉要我离开,我浑身的手脚不像是自己的,仿佛混入人类世界的木偶,太多太多的事情一下子涌来,蜂拥着堵塞在胸口,我跌跌撞撞地后退,被推搡着挤进乘电梯下楼的人群。
我在进电梯的那一刹那突然回过神,我还不能走,我还想知道路乔的情况,我拼命踮起脚从人群的缝隙中回头看。
路乔被对崩溃的家属见怪不怪的护士搀起来坐在墙边的长凳上,她哭得像断了气,又像是有无穷无尽的气哭到天荒地老。
许行舟蹲下来在她面前说什么。
我被推了一下,后面想上电梯的人硬挤了进来,高声呼喊再往里挤一挤再挤一挤,电梯门在我面前缓缓合上,我慌张地低头想要找路,拼命想找出一条出去的缝来,我说对不起我要出去,对不起……
电梯门只剩一线,我踮起脚茫然地喊许行舟。
许行舟回过头冲我笑了一下,摆摆手说再见。
电梯门合上了。
世界轰的安静下来,只剩下心跳和呼吸的声音,缆绳摩擦的声音持续地在周围响起,没有人说话,鲜红的楼层数一下下跳动。
我站在人群中,挤得没法抬手,没法擦泪,只能想,究竟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呢。
究竟是什么让许行舟拒绝我的帮忙,究竟是什么让他们这么执着,究竟是什么维系了那每年区区几次见面的情谊,让一段莫名其妙的情愫滋生蔓延,生长壮大,直到无处可逃遮天蔽日。
究竟什么是喜欢。
我跟着人群被挤出了电梯,一楼大厅大抵是空的,中间一大片空地被井然有序奔向挂号处和楼梯的人流隔开,我转身想回电梯,手机响了。
我掏出手机,是我妈又一个打来的电话。
我想起静音导致的十几个未接来电,急忙接通了。
“你死了吗?!”我妈震耳欲聋的吼声从电话那边传来,吓得我打了个哆嗦。
“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你是死了还是在上坟啊?是不是你妈埋土里了你都能在旁边嗑瓜子啊?老娘还没死呢你就等的不耐烦了是吧?这我还有手有脚能动弹,我要是老了以后是不是得给你跪下磕头喊你妈求你赏我一口饭?!”
“妈……我是在医院呢?”
“什么?!”
“我朋友爸爸癌症。”我说:“我……过来看一眼。”
“你朋友爸爸?!是你再生父母怎么着?自己亲妈都不要了?!我寻思你急着找爹也不至于这么上赶着吧?我还没死呢?人家是给你几百万了还是怎么着比得上我把你养这么大?!”
我不吭声。
“你倒是说话啊!又聋了还是哑了?”
“小李不是去接您了么……送去火车站而已,我临时急事就没去……”
“小李是我儿子还是我孙子?他送我你就能不来?一眼都不想看你亲妈了?我待了两天在北京你已经恨不能我死了把我埋了是不是?!还急事!你朋友他爸死了关你屁事!要你巴巴跑过去你是医生啊还是灵丹妙药啊看你一眼病就好了?哪天不能去非得今天去就是亲妈不重要是吧?还越发把自己当回事了还……”
两侧熙熙攘攘的人流从我面前分开,一张脸比一张脸憔悴枯槁,一个推搡着另一个往前挤,来迟了拿不到号的家属坐在长凳上嚎哭,推着的病床隆隆从旁边的走廊里拖进拖出,我妈越骂越气近乎口不择言地骂起来,尖锐词句地像是生了根扎在了太阳穴里。
我缓缓在大厅人流天然隔开的空地中蹲下,被骂得多了心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麻木起来,进而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看到的听到的都像是远在天边和我毫无干系。
连我的悲伤都好像和其他病人的痛苦混在了一起,再也不像是我自己的。
电梯门又一次开合,我看见路乔,我下意识地喊她,喧闹的大厅中我的呼喊声被埋没,她甚至没有丝毫停顿,飞快地捂着脸跑了出来,跑进大厅,跑出医院,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寒风,跑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妈的骂声渐渐低了下去,最后恶狠狠地说我再不跟程观订婚就要我们分手,她骂累了便自顾自挂断了电话,连句结束语都没有,好像电话只是一个垃圾桶,她只需要把想扔的垃圾全部扔进来,然后一走了之。
我缓缓放下手机,看到陈默给我发的微信:
——小叶子,我想放弃了。
我已经把阿雪辞退了,她的工资发完以后,我现在交不起房租了,抱歉,你如果不愿意再租这个房子(本来你也是为了我才继续付租金),那我就这两天搬出去,可能回县里,可能以后就不再见了。
我可能就不适合干这行……你先别急着道歉,我知道你又要说是你和白蓉恩怨的错,但小人防不慎防,白蓉私下里这种嘴脸我也没料到,要不然我也不会要她做我的模特。不全是你的错,我也有错。
事到如今再怎么后悔也没用了,你这段时间听话,不要上网,不要登大号,他们什么难听的都骂得出来,还有网友在人肉你,你小心一点,最近别自己出门。
我提交了注销申请,估计年后这个店就不在了。进的货也退不出去了,我妈说可以找亲朋好友私下分一分,我之前说如果混不出名堂就回家,现在也撑不住了。
你是好人,程观也是,你们好好的在一起,气死白蓉,也不算我们输。
我想就算她不怪我,也是我的错。
如果没有我和程观的关系,白蓉却不至于无缘无故帮忙拍照,也不会捏造事实抹黑陈默,她就能一直安安稳稳地开小小的网店。
但她至少还有一个照顾她的妈妈,至少还有一个家能回。
而我,我搞砸了一切。
在我妈来北京的时候,我还有那么一丝不切实际的期望,期望我能给她展现出自立自足井井有条的生活,展现出一个温暖强大的好友圈,展现出一个和从前不一样的我,让她哪怕半真半假地说一句,原来你混得还可以,哪怕略带挖苦和嘲讽地评价,难怪你不想回家。
可我只是给她展现了一团糟的生活,一次莫名其妙的晕倒,一场不能给出承诺的恋爱,一个没有收入的寄生虫,因为疾病和金钱濒临破碎的友谊,还有最后答应送她却没能去的失约。
眼泪砸在裤子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原来医院才是最适合哭的地方。
在这里悲伤是常态,没有人会为其他人的泪水投去好奇的目光,理由不问则明,擦肩而过的路人都抱有善意的同情。
在这里想哭就哭,不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