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忙把文件放下,猛地发现文件还停留在最后一页!我顿了一下,拿起文件,翻回首页,纸张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但我全不管那么多,猛地把抽屉合上。
嘭的一声。
我把手机攥在手里,指尖发痛,汗轰的一下像打开阀门一般涌出来,心跳巨响宛如雷鸣,浑身灌了水泥般僵直住,脊柱发麻。
我缓缓回头,程观站在门口。
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不知道他猜到了什么,不知道他会不会发现我偷偷动了他的东西,只屏住呼吸,绝望地看着他,不知道等待的是什么。
他无声地笑笑,头发睡得乱蓬蓬的,揉了揉眉心:“才六点,怎么起这么早?”
语气温和,慵懒,一如平常。
我身上稍稍放松了一些,一回头,看到书架上那个粗糙拙劣的水晶球:“醒了,就起来了,在看你这个丑丑的水晶球……你怎么起这么早?”
程观低低地笑出声,过来搂住我的腰,随后一捞,把小小的水晶球握在手心里:“这两天被你妈四五点就喊醒……习惯了,结果自己就醒了。”
“这是什么啊?”我靠在他身上,心跳一点点平和下去。
“我自己做的。”
“你做的?”我惊讶道。
“恩,原来感兴趣,找了个手工艺人教我捏小人,看别人做其实不难,就那么几个步骤,自己做的时候发现根本不是那个样子……这是我做的第一个,是有点丑。”
“颜料都涂出框了。”
“因为本来捏得就不圆润,刷子根本没法下笔……”他咧嘴笑了,轻轻翻转水晶球,洁白的雪花缓缓地下落,仿佛慢镜头一般覆盖在黑发小女孩的身上,一层一层,直到小小的水晶世界里被雪花覆盖。
他歪头看我:“你喜欢水晶球吗?”
“喜欢,”我想了想捏了他一下:“但不是这么丑的。”
程观笑起来,把水晶球放了回去:“走吧,书房有什么好玩的,这房间偏冷,陪我下去吃饭。”
我顺从地点点头,牵住他的手,把手机悄无声息地从手心滑到口袋,将所有要问的压了下去。
我从来都没有质问别人的勇气,也没有揭开真相的决心。
别人不想告诉我的,我从来都没法逼迫自己去追究。
我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缩在我熟知的温暖的地方,避开所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得过且过。
后来我才知道,我这种消极的退缩,将多少本可以避免的悲剧硬生生地拉到我面前。
不想面对的,终将面对。
吃早饭的时候程观注意到我藏了一晚上的青紫的手指,我借口说是被门夹了,他不疑有他,给我找出创口贴扎上,叮嘱我一旦感觉不适要立刻查看状况,以免血流不畅加重淤血。
吃完午饭,熬了一夜的陈默醒过来,安慰我说不必和她道歉,该道歉的是白蓉,我们暂时达成共识均不认错,一旦认错,所有人都会认为我们承认了白蓉指控的所有事情,以后再解释只会难上加难。
事情被捂着发酵,我和陈默不给予任何回应,我最新更新的视频下骂声一片,播放量硬是被来骂我的人刷到了五十万的高度。
下午一点,陈默的网店被蜂拥而至的举报淹没,平台介入,网店被封停处理,限制发布商品30天,下架所有未出价商品,同时关闭店铺30天,应对高达四十余条的多类型举报,要求陈默立刻配合调查,提供相应营业执照等相关证明。
30天,她赶不上圣诞上新了。
那个她不眠不休,拍视频做展示做后期,修图配文写文案,为了压成本自己拍摄自己布景自己磨细节,自己进货自己整理自己打包,发货的盒子都要亲手一个个折起来,没钱吃饭只能用方便面硬撑,一熬就是一个通宵,一件件衣服拼出来的圣诞上新。
赶不上了。
陈默最后给我发消息说,小叶子,我太困了,我觉得我可能很久都没有好好睡一觉了,有的时候熬夜熬到我觉得我会死过去,死过去就什么都不用做了。
赶不上了也好。
你什么都不用跟我说,我什么都不想管了,我太累了。
我没办法解释白蓉的拍照全是自愿的,没办法解释后来那几条裙子是她兴致勃勃拉着我一起换的,没法解释白蓉是主动要我模仿她的视频。
她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想好的。
从她发现我和男朋友住在帝都宾馆开始,从她听到陈默口中的程观开始,从她发现我就是她要找的人开始,她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今天的铺垫。
她要参与拍摄也好,她要我学她也好,她热情地一套一套换衣也好,她口口声声说我们都在一个平台上做视频理应互相帮助也好。
全是假的。
她的那个孩子,所谓的程观的孩子,究竟是真的假的,我又不清楚了。
她这个人究竟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
我猛地有些头晕,或许是早上起得太早,现在胸口闷闷地只觉得喘不过气,指尖一抽一抽得发疼,我低头看到自己死死地攥着手机,伤口被摁压得钝痛像海浪般起起伏伏。
隔着创口贴看不清,我想起程观要我撕开看看它有没有淤血,但我刚伸出手,又想起他耐心地半蹲在椅子前,修长的手指一圈圈轻轻包扎指尖的模样,软软的药垫擦过伤口,微微发痒。
撕开就缠不回去了。
创口贴的有效时限也就到撕开为止。
我叹了口气,放弃了,创口贴上还留着属于程观的一点点温柔,那是我冷入骨髓的后悔中最坚定不移的慰藉,自责、气恼、心疼、愧疚和无能为力冰冷地从平静的水面下暗潮涌动席卷而过,我隔着冰封的水面在底层纠缠的卷挟中拼命向上挣扎,只有指尖触到了一点温暖的光。
我把手机丢开,抬手遮住了眼睛,黑暗轻轻落下来,房间安静得只有我一个人的呼吸声。
我妈在午睡,程观说要处理一个事情就出去了,叮嘱我下午四点要收拾东西下楼送我妈上车去高铁站。
墙上的挂钟是一个极简的黑表盘,两根白色的指针指向一点十分。
我困得难受,却又难受得不愿入睡,翻来覆去,最后拿起手机下意识地想看微博,手指停顿在屏幕前一寸,点开怕又是翻天覆地的辱骂。
我点开了微信,随便刷刷朋友圈。
朋友圈还是老样子,晒吃的晒旅行晒电影票,秀恩爱秀雪人秀包包,吐槽父母吐槽爱人吐槽老板……
还有水滴筹。
我顿了一下,心里一揪,那是林晓希分享的水滴筹,她在转发里写道:“这是我大学同学的父亲,希望大家帮忙转发,感谢”。
“请求爱心救助,帮帮我的肝癌父亲,挽救这个即将破碎的家”
已经筹到五万八千元,帮助次数三千,转发次数九百。
你的好友林小小希为患者帮助两百元并转发。
患者姓名许国常。
诊断证明资料审核通过。
收款方许行舟(患者直系亲属)。
我盯着收款方姓名看了一遍又一遍,是许行舟,患者是他爸爸。
肝癌。
他什么都没有跟我说。
“我叫许行舟,今年26岁,来自河北石家庄,现就职于华北新兴科技投资有限公司。”
说明文字写得官方而疏离,父亲十月体检入院,一周后确诊肝癌中晚期,无医保,无商业重疾保险,一生辛勤工作,踏实善良,作为优秀党员,受到同事和领导的赞誉,母亲刘云萍是小店的图书管理员,月收入不足两千,半家庭主妇,照料家里内务,家里房产一处,价值三十万,暂未变卖,家里积蓄已经花空,病情依然不见好转,做了腹腔镜手术,化疗已经花费了二十五万,日均花费超三千元,望好心人能伸出援手,帮助这个家庭,多多转发,愿好人一生平安……
医院就在东城区三环。
这就是他为什么屏蔽我朋友圈的原因,这就是他和路乔一直瞒着我的事情。
我脑子嗡嗡的,像是无数对昆虫的翅翼在耳边低鸣,一波一波的血向脑子上涌,眼前的事物突然变得极为缓慢,慢到能听见自己血流涌动的声音。
我见过许行舟的爸爸。
那是大三的时候,他从石家庄连夜坐卧铺赶过来看许行舟和我的决赛表演,被工作人员安排在普通观众无法进入的内场,站在折叠椅前面,激动地一刻也没有坐下,从舞台上往下看,是一个小小的灰色的影子。
那年我们拿了亚军,他到后台来找我们的时候,整个艺术团都围着我和许行舟在欢庆,准备好的小礼炮噼里啪啦一通响,彩带落了一身,摇晃过后的可乐瓶砰砰地炸开,瓶盖飞舞,喷涌的泡沫和粘稠的糖水随着放肆的尖叫声一起飞溅,大嗓门的在拼命嘶吼有效时限的高潮段落,路乔跳在椅子上摁着哔哔叫的喇叭,整个活动室吵得像是沸腾的一锅水。
他爸爸就站在门口角落边,不急不慢地看着人群中高挑的许行舟,乐呵呵地不做声,直到许行舟回头一眼看到他,大喊了一声“爸!”,咋咋呼呼的人群才缓缓散开礼貌喊叔叔好,风尘仆仆的中年人拎着军绿色的大包,一个个跟同学点头回礼,说你好你好。
像个老派的绅士。
许行舟拉着我去见他爸爸,他含笑看着我,手心在衣服上擦了擦,看着我的眼睛,然后笔直地伸手说小同学你好啊,今天穿得真漂亮,我全不适应长辈这样坦诚的夸赞,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扭捏了起来,赶紧伸手回握说叔叔好,我是叶苏。
许行舟拉着我笑,说爸这就是唱歌的那个。
“唱得真好听,比我们当年唱得好多了,歌儿也好听。”他爸说道,看看四周逐渐安静下来的人群:“你们一会儿还要去玩吧?我不打扰你们,你们去玩。”
她爸难得来一次不能就这么空落着,但许行舟自己拿了亚军又不能丢下十几个要庆祝的同学自己离开,如果让他爸去KTV一起庆祝,其他同学只会因为长辈在场,尴尬得玩不起来。
许行舟为难地抓头。
他爸把包往肩上一抗,摆摆手甚至不让许行舟送,说自己想回宾馆休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要许行舟好好玩好好休息,然后说一不二地就从走廊里大步流星地走了,我身后响起了一声声叔叔再见叔叔慢走。
“你爸就这么走了啊……”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既觉得叔叔来一趟不容易,又觉得许行舟现在没法抽身。
“没事,”许行舟拍拍我:“他不在意这个。”
再后来我只记得路乔拉着我叫了三个车赶去KTV,开了酒点了蛋糕,再后来就和以往任何一次聚餐没什么区别,只是那天闹得格外迟,回寝室的时候已经临近凌晨五点。
许行舟送我和路乔到寝室楼下,临分别的时候问我说中午他和爸爸去吃饭,下午就走了,问我愿不愿意一起吃。
我困得迷迷糊糊,只记得他爸弯腰笑着看我的眼神,就点了点头。
但我全忘记了上闹铃,一觉睡到了下午三点,我爬起来急匆匆联系许行舟的时候,他说爸爸已经上火车了,给他留了点黑花生纸皮核桃等炒货,还特意提了我,说是要带给昨天那个一起表演的女同学吃。
许行舟笑起来:“女同学,你想吃花生吗?”
我因为睡过头了实在不好意思,立刻点头说:“吃吃吃。”
我看着手机上的水滴筹,突然眼睛有点酸。
只见过一面的人,言行举止蓦地清晰起来,像是雨中的车窗玻璃上成股的水流从模糊的水汽上淌过,逐渐剥离出清晰的条纹,条纹里他微佝的背影,低哑的声音,有力的手掌,干涸的嘴唇,还有真诚直视的目光都变得那样明朗,就好像只发生在昨天。
我甚至记得黑花生的味道,用塑料袋紧紧扎好的一大包,两只手才能捧下,一粒一粒黑黢黢的,有点点没化开的盐粒的咸味,我们开了几瓶啤酒,围在寝室中间窄窄的过道上一边磕花生一边像大老爷们一样岔开腿干杯,啤酒花翻开白色的泡沫,齐声说敬许行舟的爸爸。
敬许行舟的爸爸。
我抓起包,冲下楼叫车赶往医院,走之前没忘记把钱包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