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 41 章

“不好意思,”门被轻轻敲响,一个服务生进来:“这边疏忽了,不知道是程总光临,这边给您多上一份甜品和果盘可以吗?”

程观点点头,我妈立刻道:“可以可以,来来放这边还有个空盘子,我给你叠起来……”

那人的声音极为耳熟,我几乎不敢抬眼看,只保持着面向程观的侧着的姿势,低头假装翻包。

她从桌子侧面伸手稳稳地端着小甜品盅放到我面前:“这是我们冬日万圣节小南瓜恶魔可可布丁,请您……叶苏?”

我无奈地抬头:“洋姐。”

那不是普通服务生,那是当班经理,是洋姐巡查包厢发现实习服务生没认出程观以后临时补救亲自送来的甜品。

洋姐看起来和当年几乎毫无差别,虽然应该已经四十了,但打扮得利利落落,每根头发丝都别得整整齐齐,一身熨烫齐整的白领衬衫西装,连指甲都剪得一丝不苟。

就像她当年板着脸要求我们的一样,餐饮行业不允许美甲,指甲通通要剪掉,几个和我同期的实习生颇不情愿,小声嘀咕两百多块钱的美甲就这么打水漂了,洋姐只凌历地扫她们一眼,叽叽喳喳的声音就默了下去。

“你们认识?”程观惊讶道。

洋姐并不答话,只看着我,我心知她摸不清我和程观的关系,就开口道:“洋姐,这是我妈,这是程观,就是普通吃饭。”

“阿姨好,程总好,”洋姐露出了一个标准的笑容:“那我不打扰你们了,你们吃。”

“诶不打扰。”程观笑笑。

“你们怎么认识的?”我妈照例查户口似的问道。

“阿姨,叶苏之前在我们这工作过。”

我犹豫了下,拉拉洋姐:“我们要不出去说?”

洋姐立刻点头,但还不忘了把果盘端上来,趁这功夫我妈见缝插针:“什么时候工作的?我怎么不知道?你之前做了什么?不对你现在还在这做吗?”

程观一听我妈似乎全不了解我的情况,有些困惑地看了我一眼,洋姐被连珠炮问得不知该怎么回答,求助地望着我。

三双眼睛盯着我,我一个人坐在桌子的一边,无处可逃。

“之前在这里当实习生,后来实习期满了没继续做,”我小声说:“没什么事值得说。”

我妈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像是把我看光了似的敏锐,透着那个年纪的人对小一辈人的洞察,我浑身发毛似的难受。

小时候每次撒谎,说我真的写完作业了,老师没有批评我,我没有抄作业,我没有把衣服弄脏,我妈都会用这个眼神打量我,欣赏我耍尽花招却被她一眼看穿的优越感。

把别人浅浅的自尊撕得片甲不留。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我刚说了没什么事值得……”

“哈你这掩耳盗铃的,”我妈怪笑了一声:“别是做得太差给赶走了吧。”

“不是的阿姨,”洋姐急忙解释道:“阿姨叶苏是我们这最好的实习生,她是因为工作不适合才辞职的,连……”

别提他的名字,我猛地打了个寒颤。

“连杜总都说……”

求求你,别提他。

“连杜总都说,她很适合这个工作,离开真是可惜了,不过叶苏离开这里肯定也有更好的发展……”

夕阳又向下跳了一下,猛地落下了地平线,无边的夜幕在那一瞬间笼了下来,那一瞬压抑在喉咙里的拉长了又被消声了的尖叫,撕心裂肺的混沌模糊的痛感,从胃里翻涌上来糊在口腔中的恶心,无谓的头晕目眩的晃动,还有黏腻的,如附骨之疽无法摆脱的重力,拉扯着我往更深的地方沉下去。

厅里的灯光闪烁起来,我努力睁大眼了去看,分不清是灯光在晃还是我在晃。

“苏苏。”程观的手伸过来扶住我的小臂,我猛地反手抓住了他,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腕,五指张开撑得苍白又狠厉,像是溺水的人渴求浮木。

他一手伸过来揽住我整个肩膀,将我带到他怀里,我额头靠在他胸前,茫然地想我究竟为什么就跌在了地上,为什么耳边全是女鬼尖锐刺耳的嚎声,像是地狱裂开了一条缝,缝里一闪而过全是高举的苍白交叠满是血腥的手。

好久我才意识到那本该是我自己的叫声。

“叶苏你还好吗?”洋姐焦急地掐我的虎口,指甲深陷进去的疼模模糊糊地唤起我一丝理智。

我抬起头,落入了程观的目光中。

他半蹲在地上,两只胳膊撑起了我大半的体重,扶着我靠在他怀里,一只手被我死死抓着,勒出了红色的手印,另一只手稳稳地穿过我的腋下,将我抱在他膝上,像个小孩一样蜷缩着。他靠近我,抵着我的额头,让我被迫看着他的眼睛,整个世界都被他笼罩,呼吸交错间是他的味道。

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张皇失措想逃的自己。

“呼吸。”他看着我的眼睛。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瞳孔一点点放大,从惊恐担忧的收缩状,一点点放大成温柔而沉溺的深黑色,像是将我整个身影都包裹了进去。

“呼吸。”他低声说。

我猛地深吸了一口气,差点把自己呛到,整个肺部都僵硬地痉挛起来,我趴在他肩上惊天动地地咳嗽,大量的空气呼入又吐出,像是一个坏掉的风箱,但我整个身子逐渐柔软下来,一点点松开抓住他的那只手,每个手指都因为用力拉扯得生疼。

我在极度的恐惧中忘记了呼吸,我以为我沉在了深水中,而现实中我死死切断了自己获取空气的途径,缺氧而从座位上跌了下来。

维尔纳的灯光依然明亮,金顶下的暖光照得整个穹顶金碧辉煌。

灯没有晃,是我在晃。

“怎么回事啊?”我妈一把抓着我的胳膊想把我拉起来:“快快快坐在地上像什么样子。”

程观扶着我慢慢站起来,坐了回去,洋姐担忧地握着我的手,说去找医务室,我摇摇头说没事。

“她怎么回事?”我妈被我突然晕倒吓到了,抓着洋姐问:“她怎么回事?”

“阿姨,你不要着急,我建议现在去医院检查一下,现在看起来叶苏情况还好,我现在叫车去附近315医院可以吗?”

不用去医院,没有病,我艰难地张开嘴,想阻止她们,但我嘴唇一开一合,却没有声音发出来,身子空荡荡得像是有风穿过,嗓子里只有风的声音。

我知道我怎么了,我只是害怕。

我抓着程观的手,对自己说我很好,我只是害怕。

可我为什么会这么害怕,我审视自己,像是看到了一个我不认识的怪物,她被死死困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只有瘦骨嶙峋的手穿透牢笼的缝隙艰难地往上伸,妄图把我一起拽下去。

“不用去医院。”程观温柔地回握我的手,手指一点点与我的交错,暖意从指缝的摩擦中一点点渗透进我的身体:“不用去医务室,洋姐是吗?谢谢你,这是我的电话,如果有事我再找你,不不没关系和酒店没关系,我一会带苏苏走,好的,阿姨不用担心,苏苏只是一不留神摔下去了,没事的。”

我再回过神,洋姐已经担忧地走了,桌子上的空盘子堆在一起,一勺未动的甜点凉了下去,窗外是没有星辰的夜空,后花园的灯光莹莹亮起。

“叶苏?”我妈问我,皱着眉头:“你倒是说句话啊,哪里难受哪里疼,要不要去医院,你装聋作哑搞什么?谁能帮你?身体疼还不是自己疼,看我有什么用。”

“阿姨,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回家休息,让苏苏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说可以吗?”

“你吭一声啊。”我妈急得推我:“怎么跟傻了似的呢?”

“恩……恩。”

*

回去的路赶上晚高峰,车子在洪流中走走停停,红色的尾灯沿着公路亮成一条河。

我靠在椅背上,车厢里是我妈持续地高亢的训话:

“你就是贫血了,小小年纪昼夜颠倒,半夜不睡觉学夜猫子,早上睡到十一二点,饭不好好吃胃都搞坏了,到时候肝胆脾肺全都烂掉不要怪我没提醒你。

还有,贫血要多吃菠菜,猪血,动物肝脏,来月经的时候自己女孩子家注意点,戒烟戒酒,别天天吃这个冰棍那个冰棍,全都是害人的。你不要告诉我你开始抽烟了!

我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滴酒不沾,别人喊我出去喝酒,我从来都是拒绝,再拒绝。做人就是要学会拒绝,不会拒绝的人在这个社会上没法生存!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叶苏?……”

*

程观开进了一个极为安静的小区,路开阔宽敞,两边种着修剪大气的阔叶树,渐疏的枝杈交错着伸往路的上空,大片大片的落叶洒在地上,厚厚地铺了一层微红地毯。

远处有一片微微隆起的小山丘,草坪平整,一只萨摩耶撒欢地拖着狗链在草地上跑,主人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坐在背风处,帽子上的毛在风中飞舞。

小区里的湖面上荡着一小群野鸭,毛发透着浅浅的金色,短脖厚羽,悠然地在水面划出长长的纹路。

我突然有点恍惚,拐弯进小区之前还是两侧鳞次栉比的高楼,车水马龙全是现代的气息,进小区以后蓦地开阔起来,只有天际树缝间伸出的宛如背景板一样的楼顶显示着我还在熟悉的城市里,其他各处呈现出西欧田园和中国本土小田野交杂的自然随意。

规划压根没有体现哪种具体的设计风格,但每一处视野都毫无遮拦地往极远的深处延伸,连小山丘起伏的曲线都没入不可及的道路尽头。

“不是别墅?”我妈问。

“别墅离得远了,开过去挺久的,这里我住惯了。”程观熄了火:“这栋的顶层复式,小阁楼和天台也是我的。”

虽然只有四层,但有两台双开门的极为宽敞的电梯,上去以后左右各一户,门是深褐色的,密码锁,干干净净,没有对联和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