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纳后院有一个花园,是那种典型的“恨不能把所有植物剪成长方形”的西式修建方式,有笔直的灰白色的仿古长廊和大理石喷泉,喷泉中心是一众光屁股的小天使,这个季节花早谢了,又没有梅花,只有灰蒙蒙的一片阴郁的绿色。
长廊通往后面一个简易植物迷宫,基本上转不了两圈就走出来了,再傻的小孩也不至于迷路,倒是有次一只蠢到家的哈士奇在一个死胡同里撕心裂肺叫了半小时,连拿着骨头引路都不好使,见谁都是一通狂吠。
我站在迷宫的一个小小的死胡同里,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没关系会好起来的。
可是怎么会好起来呢?
寒风吹过,冷得我牙齿打颤,我妈说得对,我应该戴条围巾,这衣服领子低,不遮风,从胸口到肚子,直往里灌,冷得像是皮肉贴在了一起,凉到了骨子里。
我怎么配和程观在一起呢?
这个念头冒出来就无止境地涌现,一层层一片片,直到满脑子都是这一个念头,像喷泉一样,喋喋不休地在我耳边喧哗。
你怎么配呢?你怎么配呢?
在帝都宾馆住得久了就好像真觉得自己就应该住在那里一样,跟着程观四处花钱就好像从没有穷过一样,心安理得就好像我真的有本事一样。
我妈的到来把一切都打回原形,像是拴在脚上的铁球把我拽回地面。
我们家就是这样的家庭,凭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去维尔纳吃饭,并不是真的倾家荡产吃不起,而是花一万人民币吃一顿在我们家消费观看来要么是脑子有病要么是有钱没处花。
我本来就应该是跟我妈一样的人,那种就算有幸站在维尔纳门口,也会大惊小怪要在别人大厅拍照,不知道用哪个叉子哪个勺子,到哪都咋咋呼呼,骨子里就没见识没本事,被迎宾小姐礼貌地请走,其实在心里不知道翻了多少个白眼骂了多少句脏话的那种客人。
丢人。
丢给别人看也就算了,还是丢给程观看。
让他见识一下批发市场淘来的羽绒服,格子的缝隙里还伸出羽毛来,羊毛衫的亮片洗一次掉几片,剩下的歪歪扭扭苟延残喘,红色的丝巾九块钱三条,还是和沈阿姨一起拼着买的。
她进去以后还会做什么?会不会真的偷勺子?真的要跟装饰画拍照合影?如果她看到菜单大惊小怪说太贵了吃不起或者指着服务员骂他们宰客黑心该怎么办?
她吃一个人二十五的自助餐都会偷偷往包里塞橘子,还说隔壁桌大妈也在拿,我不拿是我傻,把我的包一把抢过去往里塞。
她会把小吧台上的自取的糖和搅拌棒一口气拿光吗?会把雕花的纸巾盒揣在包里跟程观说这个可以拿回家吗?
她现在在和程观说什么?会不会摆架子拿腔作势问他工作问他身体健不健康家里几口人平时生活什么爱好,像查户口一样问个底朝天,把别人的隐私全部问个遍?会不会把我那些错事添油加醋丑化形象地说给程观听?会不会把我小时候两三岁不会自己拉完屎擦屁股急得大哭这种倒人胃口的事统统往外说?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在下意识地扣迷宫墙上的枝丫,枝丫深处埋着规整植被的铁丝,我想把手缩回来无意识地在锋利的叶片上一划,被冻得失去知觉的指尖被划出一条口子,一滴鲜红透亮的血珠凝在指尖。
一点也不疼。我近乎茫然地看着自己流血的指尖,摸了摸口袋没有纸,就这么看着它一点点凝固在风中。
最可笑的是,我根本没有一点资格嫌我妈丢人。
我在遇到程观之前,只是这里的服务员而已,还是个实习生,还是个因为身体和脸上位的实习生,还是个在实习期就被潜规则然后辞职的,不干不净的,没本事的实习生。
我那些被扔得差不多的旧衣服,最贵的也就一百出头的羽绒服,而维尔纳订制的工作制服都上千,一度成为我最好看的衣服,甚至拿到工作制服以后还和陈默窝在阳台拍了一组照片。
我本来就是和我妈一样的人,我活在她的教育中,在她的耳濡目染中长大,骨子里就是个开冰箱门还要算计是不是多花了五毛钱的,把买菜的塑料袋塞在门背后留作垃圾袋的,看到免费的东西就想拿的人,离家越久我就越忘了我曾经过什么样的生活,越觉得五位数以下的钱都不算钱,越活在程观的影子中,越仿佛一个得势小人,瞧不起我妈,觉得她丢人。
其实也不见得是瞧不起她,只是瞧不起我自己。
我甚至不如我妈,至少她不会因为我穷就瞧不起我,只觉得我天生就笨,穷是我该。
至少我妈绝不会因为被侵犯而闭嘴,她会勇猛地跳出去,像一个斗士一样骂得全维尔纳的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会抱着就算同归于尽但是老娘也要站着死的气魄,把杜商堵在办公室里不敢见人。
如果她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可能就算是亲妈也会看不起我。
就算是这样的妈,我也不想被她看不起。
我无声地开始哭,甚至说不出自己在哭什么,不知道是在气还是在恨,又或者只是不甘心,泪水冻在脸上,皮肤冷得要裂开一样生疼,我把流血的指尖胡乱在另一只手的手心里擦了擦,又去口袋里摸纸巾,才又一次发现没带纸。
我对着一株被修整的平平坦坦的植物,越哭越凶。
“叶主管!”突然一个男声喊道,声音清脆,活力四射。
我赶紧抹了抹脸,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头,一张上了年纪但是精神头十足,嘴唇冻得发青,眼睛还炯炯有神的保安立刻立正敬礼:“叶主管你回来啦!是我啊!小何!”
我认出那就是当年总是给我敬礼问安的保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别喊叶主管,就是叶苏而已,我回来和朋友还有家里人吃饭……”我平复了下心情,装作哈气的样子把脸遮了遮,注意到他换了一身带星的制服:“你是队长了?”
“对!”小何喜气洋洋:“我正要去检查大门的岗位……吃饭好啊!吃饭好!您走的那么突然,我们都很想您。”
我被说得不好意思:“实习期换工作而已,正常的,是我应该早点回来看看。”
“大冷天的怎么站在这里,赶紧进屋去吧?”他从惊喜中慢慢冷静下来,好像也窥到我神色不对,猛地“啊”了一声。
“我没事,”我慌张解释,赶紧抹了抹脸:“那是打哈欠额是风吹的眼泪……”
“你手出血了!”他指着我的手同时喊道。
“啊?”
他一个箭步冲上来小心翼翼隔着袖子把我的手举起来,我这才发现刚刚随手拿掌心擦了擦指尖,结果擦得全是血痕,看起来颇有些吓人。
“哦没事的,是这里,我指尖破了。”我伸手指给他看:“给叶子划的,不要紧。”
“哦哦,”他放心了一点:“要小心一点啊,冬天叶子都结冰了,你跟我去贴个创口贴吧,就那个木屋里就有。”
我点点头:“好,没想到还配有创口贴呢。”
“还有绷带止疼喷雾和云南白药……”他挠挠头:“怕有客人摔跤嘛……”
小木屋只是个临时放工具的地方,放了些种子化肥锄头大剪子,还有个开水间,他给我找创口贴的时候,我就摸了一个纸杯倒热水暖手。
热气从杯口盘旋升起,扑在冷冽的玻璃窗上,透过朦胧的雾气,窗外是空荡荡的花园,森林在整密的树杈间分流成细碎的气流,每一片叶子都在簇簇发抖。
我把创口贴胡乱包在指尖,凹凸不平地凸起一个小尖角,摁了半天依然挺立着,只好就那么随它去。
“叶主管现在哪里工作呢?”小何坐在角落里,像是不敢靠近我身边坐似的,中间隔了狭窄的走道。
“我?”我回过神:“我现在没工作。”
“啊,那你回来不?”
“不回来,酒店工作不太适合我。”
“这样啊,”小何挠挠头:“后来我不在大堂口干了,了解的也不多,但我听说洋姐手下带的好几个主管都先后辞职了,还有一个跳槽到分部,算是自降身份。”
“好几个了?”我皱眉。
“叶主管走了以后,好像又陆续换了几个新人。”小何眯起眼回忆:“现在这个干得算久了,都大半年了。”
我隐隐约约觉得是杜商故技重施,胃里翻江倒海起来,小何看我脸色不对,关切地问:“创口贴也拿了,要不叶主管别陪我唠嗑了,赶紧回去暖和着吧?”
我没有推辞,任由他把我送回大堂。
程观和我妈在楼上小包间,包间做得很精巧,小方桌,铺着大片蕾丝的白桌布,还有桌上细口瓶里半拢的白瓣花都极为雅致,空间不大,但是采光好,视野光,一点不觉得狭小。
我妈和程观坐了对面,剩下给我的位置面朝窗,程观远远见我来了,帮我拉开椅子,顿道:“手怎么回事?”
“被树叶划的,没事。”我低声道。
我妈白了我一眼:“做事毛毛躁躁的,丢不丢人。”
我推开包间的时候,隐约还听到两人在说笑,我一落座,反而三人全都沉默下来,我人在维尔纳里,如芒在背,又不想表露出来,借口去洗手间又离了席。
回来的时候,程观站在包间门口等我。
“你心情不好?”他拉我过来。
我低着头站在他面前,只盯着他身上羊毛衫上细小的绒毛发呆,恩了一声。
他捞起我的手,摸了摸指尖,小声问:“疼吗?”
“不疼,都快好了。”
他顺着凸起的创口贴尖角慢慢地抚下去,我不由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他托着我的手腕,伸长的食指比我的高一些,他就温柔地缓慢地,将那个尖角一点点摁下去。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我逐渐急躁起来,想把手抽回来,又想把碍眼的创口贴彻底撕掉,我想转身就走出维尔纳,头也不回。
他抚到了尽头,松开手,我没来由地提起一口气来,怕它会转瞬间弹起来。
那个尖角出奇温顺地贴合在我的手指上。
那口气就顺了下去,把我的急躁和烦闷戳了个洞,呼啦啦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