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自己亲妈倒没必要化妆,我披了件厚重的外套就出了门,一路风驰电掣往火车站赶。
“你刚换衣服的时候联系了小李。”程观看我惴惴不安的样子,开口道:“他一会儿帮我把家收拾一下,收拾成你跟我一起住的样子,我们只需要给他争取点时间就行了。”
我想起那个一口北京话的司机,心里踏实了一些:“但我妈有些时候挺敏锐的,指不定什么细节被她看到了就……”
“那你不用担心。”程观笑道:“小李在给我开车之前是个片儿警。”
“警察?”我惊讶道。
“对,成天和各种派出所小混混打交道,要论心眼儿,他肯定是最细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论搞政治玩手段解决大案子,他就不在行了,所以后来熟人介绍,我就把他挖来了。”程观想了想,说,“你还挺喜欢坐他车吧。”
“对。”我点头,每次他总是能恰到好处地让我开心起来,或是恰到好处地给我自己安静独处的时间。
“所以他接送你我很放心。”程观对我笑笑,我心里蓦地暖了一下,他安排来照顾我的人,也是他欣赏的人。
到火车站的时候已经快四点了,我提前给我妈打了电话,她拖着大皮箱站在马路边,风尘仆仆,脖子上扎着一条亮眼的红丝巾,招风的过膝橙色羽绒服,胸口黑色的羊绒衫上全是亮闪闪的小贴片。
“阿姨好,我来吧。”程观帮她把行李搬上车。
她先瞪了我一眼,毕业完进入社会都三年了,没想到我妈一瞪我我还是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默默缩在后座上不吭声。
程观把行李箱放好,而她就站在程观后面斜着眼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个遍,看得我心里很不舒坦。
“你们也认识一年了吧。”我妈坐上车,把双肩包往腿上一放,慢条斯理地问道。
“是的,阿姨。”程观稍微调了调倒车镜,笑道。
“叶苏平时也不跟我说什么情况,我当妈的也什么都不了解,想关心一下都关心不成。”她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她是不是怪我招呼都不打就过来了?我要不是这样,她死拦着不让我见面,真跟亲妈有仇。”
她又要找尽法子来诉苦,说她当妈的不易了。我本以为这种发言我已经习以为常,听到全可以当做耳旁风,当看到程观的侧影,我心简直像揪起来一般难受,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默不作声离她坐得地方挪得远了点,恨不能挤在玻璃上。
“阿姨,她是怕您来回奔波累着了,行李那么重。”
“累什么累,都是高铁来高铁去,现在中国科技多发达,她懂什么。”我妈刮了我一眼:“你再躲,看到妈来了连声好都不问的?他都知道要问句阿姨辛苦不辛苦,你做女儿的就坐在车里当闷头驴?屁都蹦不出一个?”
我脸涨得发烫:“你不是说不辛苦么。”
“我说不辛苦就是不辛苦了?”她嗓门高起来:“我教过你多少次了为人处事不能这个样子,礼貌都没有吗?寒暄不会吗?小时候还知道喊声好,现在长大了蠢得要死。”
“不过阿姨您怎么突然想起来北京呀,”程观看了我一眼,解围道:“这个季节冷得很呢,要前几个月来才好,叶子都是红的。”
“她最近没个声,我看看她又搞了什么事情。”我妈瞪了我一眼,“我要是能放心她才怪了,一年有十三个月都在惦记她,她倒好,翅膀硬了家也不回,权当没我这个妈。”
我不吭声,她只是见我没打钱所以来催债而已,用不着那么多花哨的理由。
“苏苏经常和我说起您呢,”程观含笑道:“说您可担心她,还给她寄东西,您对她这么好,我都要羡慕苏苏了。”
见鬼说鬼话的是你才对吧,我默默道。
程观这番话说到了我妈心坎上,她舒坦了,满意地晃了晃脖子哼了一声:“还有多久啊。”
“不远,前面就是,但我看着快到晚饭时间了,这行李放车上,不急着拿,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餐馆,要不一起去吃?”程观温和道:“吃完我们上楼再安顿,您看好不好?”
这话说得太漂亮了,我妈没法子拒绝,就只说了声好。
我默默祈祷小李能在我们吃饭争取时间的空当里,赶紧把程观家布置成两个人住的地方。
说起来该怎么布置呢?他难道要临时去买枕头被套,还得铺床不成?
我心事重重地坐着车,听着程观有一搭没一搭地哄着我妈,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妈居然拍着驾驶位的靠背哈哈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说可不是吗?老张他是不是亏本?他要是早听我一句能有今天这下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串哈哈哈笑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老张亏本的事,更没想到她见程观才刚一小时,就快活地什么鸡毛蒜皮的八卦都往外倒。
更匪夷所思地是程观居然也拍了拍方向盘哈哈哈哈笑起来,笑得我惊悚地一窜,差点撞到车顶。
“哈哈哈哈太逗了阿姨,这老张是不是亏?要我说他也不会听您的,他要是有这先知灼见,从一开始就不会娶倒霉媳妇。”
“我跟你说,”我妈摞了摞袖子,往前挪挪,把发福的身子挤在前座两位子的空当中,两手扒着座椅,兴致勃勃:“这人的面相啊,我看得是最准的,那老张媳妇,眉毛下垂,人中还浅,最倒霉催的是下巴干瘪鼻头没肉,克夫啊!她这辈子都讨不到好丈夫。我年轻的时候,那小脸圆润润的,特别有福气。”
“我虽然不懂面相,但我一看您就觉得投缘,苏苏就是您的福气啊,”程观恭维道:“她又外向又善良,都是您教得好。”
我妈哼了一声,见不好反驳这话,不愿剥了自己面子,就受了。
我无声地乐了,程观居然能跟上我妈那歪门邪道的调调,甚至还能顺着毛把她哄开心了,我不必插嘴也可以舒舒服服坐在一边,偶尔陪着笑一笑,我妈都没工夫找我茬。
这让我觉得似乎我妈突然来北京这件事,也不是那么灾难。
但我只快乐了那么几分钟,之后程观的车一打方向,右拐靠边,缓缓驶入宽阔的车道,站在路边的保安站得笔直挥舞着指挥程观往里入,远处金色的穹顶下大片大片的琉璃色玻璃窗在阳光下反射着炫目的光泽。我猛地认出了这个地方,心里缓缓沉进一片冰凉之中。
全城最好的两家酒店,东边帝城,西边维尔纳。
程观理所当然地开到了维尔纳。
我噩梦开始的地方。
我几乎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立刻就要开口说我不愿在这里吃饭,我妈觑了我一眼:“怎么不戴围巾?我说了多少次了脖子不能着凉。”
我和她对视了一眼,打了个哆嗦,把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不知该怎么开口。
我绝不会把杜商的事告诉我妈,也断不能让她看出来有什么不对劲。
程观缓缓开到门廊,迎宾小姐殷勤地给我妈开车门,程观把钥匙丢给泊车员,我妈左右张望了一下,或许是保安身上连纽扣都闪闪发光的笔挺制服,一个个美貌八分以上的服务生还有气派的欧式大转门打动了她,她满面红光,掏出手机,激动地拉我:“快,叶苏,给我在这个玻璃门前照张相,我发给你沈阿姨看。”
从前我们也遇到过在包厢里各个地方拍照留念的客人,爬到大转桌上想把桌子中间的绢花摘下来带走的客人,把小银汤勺揣在兜里想带走的客人,问能不能把果盘上的大西瓜皮雕花打包带走的客人,把小孩抱在青铜雕像的马背上拍照还要大吼得儿驾的客人……还有客人非要越过拉起的红线去摸走廊上的画,被服务员礼貌制止说那是真迹以后还大放厥词说真迹我还能不知道,那都是用玻璃框框起来的,你们这连玻璃框都没有,肯定是仿的。
遇到这种客人我们都是表面微笑内心骂人,遇到格外奇葩的还要在同事之前吐槽一遍,这些人往往为了求婚,为了孩子周岁,为了老人大寿,攒了钱过来大庆一番,自觉花了大价钱,恨不能闹得全世界都知道自己在维尔纳吃饭了,恨不能被所有服务员围成一圈跪着伺候。
所以服务员从不仇富,富人往往好相处得很,没食材了理解,服务不周理解,这顿没吃好大不了下次再来,这道菜不好吃大不了下次不吃,跟服务员闹脾气丢份得很,最多就是吃完了把经理喊来说你们这哪哪不行,有时一个人就过来了,坐在小桌子上玩玩手机,吃了一半就走,懒洋洋地不招眼,像是坐在小饭馆里喊了一碗牛肉面。
也没见谁因为牛肉面不好吃就在小餐馆里掀桌子的。
我脸上躁得慌,拉着我妈说:“别在人家门口照相吧,别人都看着呢。”
迎宾小姐微笑道:“对不起,阿姨,站在门廊上危险呢,后面可能会有车过来,最好不要停留呢,我们先进去好吗。”
阻拦客人开口就应该先道歉,这熟悉的流程让我叹了口气,想当初我就站在青铜雕像下面,仰着脖子尽力微笑,一边微笑一边大声吼对不起先生,这个雕像很滑的,小孩子掉下来会受伤的,请您下来好吗?
那男人翻了个白眼挥手道:“不会受伤,我儿子灵活得很。”
我管你儿子灵不灵活!
我妈一把把我甩开:“人家看让人家看去,怎么了嫌老妈丢人,看不得吗?我今天就站在这里让别人看了!谁想看我来看啊?”
我头都要炸了,迎宾小姐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但还是继续道歉说对不起,几个其他客人往这边张望,进了旋转门的客人甚至回头看看在闹什么。
我妈像个斗士一般挺着胸站在路中间,怒发冲冠,和在场的每个人对视,一个一个全都瞪了回去:“看什么看!看什么看!看热闹看得快活是吧?”她骂了句脏话。
程观突然喊:“阿姨,回头笑一笑。”
我妈正忙着骂我,听到程观喊她,还是屈尊降贵回了头,看见程观举着手机给她拍照,立刻条件反射地一手叉腰一手比V,咧嘴笑起来。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退,退出镜头,迎宾小姐见状愣了一下,像是认出了程观,她们犹豫之际程观手速极快,立刻响起一片快门声,然后放下手机说:“阿姨外面冷,我们进去看照片好吗?”
我妈狠狠瞪了我一眼,笑容立刻收敛起来,头也不回往酒店里走去。
我等程观走到我身边,低声说我有点晕车,在后面小花园转一会,你先领我妈进去。
程观担心地看了我一眼,又看着径直往里走的我妈,还是点点头说别转太久,天冷,然后追了上去。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把大衣裹了裹,往楼梯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