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这是颂歌花卉的至尊VIP卡,”花店员工恰到好处地打断了程观的幼儿园级别攀比心:“凭卡能享受情人节母亲节父亲节教师节五折,生日凭身份证得免费花束,以及全店全时段八折优惠等福利……”
我接过来说谢谢。
他满意地笑笑,拉拉我:“回去吧,外面冷。”
“等下,”我蹲下来盯着满当当的玫瑰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它们绽放得那样卖力,从生到死就只为了这么一刹那,倘若不多看两眼,就真的对不起它们了。
我从花束中间抽了一朵,心里一软,顿了顿说:“留一朵做念想吧。”
“给你学弟还舍不得?”他小声嘀咕。
“闭嘴。”
*
麻辣香锅吃到最后往往有一种醉生梦死的感觉,浑身上下懒洋洋地不愿动弹,就像是吃饱了翻着肚皮晒太阳的猫,连眼睛都睁不开。
严宇颇为震惊:“学姐你还挺能吃哈……这么一锅加一碗饭,豆奶还喝了两瓶。”
我恼羞成怒:“我平时从不吃这么多。”
程观假惺惺地和严宇小声说:“她平时也很能吃。”
我从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没事,学姐能吃不胖是好事,”严宇吹捧:“我家的麻辣香锅不胖人。”
老王卖瓜都不敢这么自夸,您看看锅里剩的红油再来说话。
“对了结账吧。”我抓了纸巾擦手。
“我请我请。”严宇果然跳起来:“难得给我个机会请学姐吃饭,不行这顿必须算我的。”
“我是学姐还能让你请客么,来来来让他请。”我冲程观使眼色。
“别了别了,姐夫也是自己人。”
“哪能这么算,”我看着菜单飞快地心算,常年吃麻辣香锅锻炼出我自个儿结账的高水平,我还记得豆奶一瓶四块拍黄瓜六块加上米饭还有两个锅……
“八十二。”我捂脸:“还是学校附近吃饭便宜。”
“不不,打八折,”严宇说:“给六十五吧,真的不能再多了。”
于是双方各让一步,程观刷了卡,愉快结账。
“不过还是很感谢叔叔,”我一边收拾包一边真诚道:“叔叔也每次都给我打八折,一直都挺照顾我,原来我常吃,上个月来的时候,叔叔还认出了我,又给我打八折了呢。”
“看来你是常客啊。”程观笑。
“因为学姐是会员啊。”严宇挠挠头:“我们店里有十五位会员呢,说是五六年前有次办活动,交两百块钱入会费,之后都是八折,后来一算账发现血亏,就停了活动不办了,但是之前是会员的还是一直享受福利,也不好意思食言嘛。”
“还有这事儿?”我震惊:“我可没办过什么会员。”
“这事儿我知道,”严宇回忆:“许行舟学长拿了四百块钱办的,说是给你也办一份。”
我沉默了一会:“他没跟我说过。”
严宇也不说话了,他看着我,好像有些悲伤,又好像有些失望。
那些时光仿佛是我自己度过的,可我又像是隔着水面往水底俯瞰,光折射后才落入我的眼睛。
真正的水底是什么样,我好像从来没有沉入水中看见。
程观看看他,又看看我,叹了口气:“我是不是……也应该办个会员才能加入你们。”
空气凝固了一秒,然后仿佛冰层破开,我和严宇的脸上绷不住出现了裂痕,然后对视着噗嗤笑了出来。
“好啦,”程观挽住我,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如果你在意这个事情,我给你两百块钱,你去喊他出来吃饭好了。”
这可不是两百块钱的事情……这是……别的事情。
这是什么事情呢?
我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个答案,程观的手温暖而有力,把我的发型抓乱了以后,刚刚那份说不清的惆怅好像也被他一把抓走了。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我被他说得有点懵:“那我先定着,下次我喊他来吃,我请。”
“好嘞。”严宇笑起来,这次是真心实意地笑了:“我等着学长学姐。”
吃完麻辣香锅有些犯困,又有些烦躁,程观说要我散散心,宣称他有一套心情变好的灵丹妙法。
于是他下午一车开到欢乐谷,并且设法把我弄上了过山车。
说是“弄上去”是因为我誓死抵抗,但被他连哄带骗一路排队,我心想我如果不坐上去他总不能硬把我抬上去,于是一边吃甜筒一边逍遥自在,直到快轮到我们的时候他给我说了个笑话,我哈哈大笑之时全然忘记了自己站在悬崖边上,下意识就跟着他走到过山车前。
上车前临门一脚,我打了个哆嗦,半只脚踩在地上,半只脚悬在空中,往下一望,下面一群仰着脖子往上看美滋滋看热闹的人群。
“我我我……”我的心里退堂鼓震天响。
程观把手递给我:“来坐。”
“不不不……”我把包搂紧就打算当众逃跑。
“小姐你不能站在这里,”后面的乘务人员毫无眼力见地冲过来,熟能生巧地一巴掌给我推了上去,放下车门,咔咔两下给我扣上安全带:“注意安全握紧这里不要松手不要随便站起,谢谢您的配合。”
我低头看着自己腰间的安全带欲哭无泪:“救我。”
“抬头和上帝说。”程观坏笑。
我甚至没来得及瞪他一眼,整个隧道里开始亮起了红灯,与其同时还有媲美防空警报的呜哇呜哇一通狂叫,我身后的小情侣喜笑颜开讨论电视剧里的恶毒女儿昨儿个投井自杀了大快人心,而我恨不能现在就去投井自杀。
“坐这个心情会变好。”程观捏捏我的手。
“想死算是变好的一种吗?”我喃喃。
“你觉得会死吗?”过山车缓缓蠕动,咯噔咯噔得让我心跳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节奏。
“过山车事故概率比彩票还低,死不了。”我在内心把唯物主义先驱们拜了个遍,但紧张得脑子缩水只能想起马克思一个人。
马克思也行,马克思也是唯物主义者,信他。
“那你怕什么?”程观看我。
我还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把佛祖和马克思一起供着,突然被程观这么一问,问得我不知该接什么话。
过山车轰的一下通过了隧道口,如海般蔚蓝的天空猛地跃入眼中,周围的阳光像潮水一样涌过来,亮得我睁不开眼,绚丽的色彩像是画风幼稚的水彩画一般涂抹着,常青树的叶子在冷得剔透的冬日中绿得深邃而干净,欢笑声从游乐园各个地方飘起,径直往空中飞去。
我竟不知道自己到了这么高的地方,高到绵软的云都好像触手可及,我向前望去,巨大的摩天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缓缓旋转,远处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钻石一般耀眼的光,游乐场围墙外的街道上,小小的像是玩具似的车辆川流不息。
我升到了游乐园的顶点。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程观,他也在看我。
他笑了一下,像是最高处的阳光落在他身上。
失重,剧烈的失重。
没有什么在支撑着我,我只是紧紧抓着乘务人员跟我说的那根貌不惊人的黑色扶手,风猛烈地刮过我的脸,把我的头发吹得像是风中狂舞的水草。
而我看着越冲越近的地面,下意识地尖叫起来,尖叫的同时我听到了其他人的声音,听到了身后那对小情侣跟我一起尖叫,尖叫声汇成一股小小的浪潮,恐惧的浪潮尖却无端地盛开出欢欣雀跃的快乐。
身体里所有的重量都好像来不及下沉一般,滞留在了高处。狂风把所有缤纷的思绪快刀斩乱麻般吹走,只剩下一个念头,抓紧,抓紧,抓紧!
我抓紧了。
过山车冲过了最低点,猛地抬头,而后是一连串的天旋地转,绚丽的色彩融到了一起,像是抽象主义画家猛地加入了创作,像是小孩子握着画笔在调色盘上肆意涂抹,我分辨不出自己在哪里,只好像和周围的一切都不分彼此,只有灿烂的光,无尽的风,还有我自己的笑声。
下车的时候,我把头发全都顺好,而后镇定地点点头:“不是很吓人。”
然后我一脚迈出去,立刻脚踝小腿膝盖大腿腰肩一同发软,程观眼疾手快地在我身后搀了我一下,让我不至于在下一波乘客的瞩目下跪地丢人。
“恩,不是很吓人。”他低笑。
在这波猝不及防的心跳挑战以后,程观总算是放我回归养老模式,紧张过后,每一寸肌肉都好像慵懒地舒展开,连平时活动不到的地方都格外柔软,每个毛孔都好像在呼吸着清凉的微风,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惬意地打盹。
我两一人买了一个鸡蛋仔,坐在五颜六色的太阳伞下面,看着跳楼机上的人个个面如土色生不如死,顿觉人生还是充满了快乐。
“怎么样,心情变好了吗?”程观问我。
“没有,”我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现在吓得心率过快,你要陪我精神损失费。”
“好吧,”他摊手:“我请你坐海盗船。”
“……我们不是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