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和我一起拼单的就是陈默,这件事上半点用不着我操心,她仿佛天生就能嗅到打折品和大甩卖的味道,往往半夜了还在蹲守打算秒抢赢免单或是不值钱的环保袋。而我只需要再拼单时帮她凑足五件或者三百元,然后坐享其成。
我和许行舟费劲地将路乔放上床,她被一路摇晃弄得又醒过来,目光迷离地打量周围的一切,像是不认得这是自己的家。许行舟去厨房找了个还算干净的杯子,但一点凉水也不剩,后来不得不从橱柜里翻出一瓶还没开的矿泉水对付过去。小屋子里没有暖气,只有床头柜上的一个半旧的毛茸茸的皮卡丘热水袋,我又抱着热水袋的充电器遍地找插座。空调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无论怎么按都不开。
冷风从阳台倒灌进来,呼啦啦地穿过卧室客厅一路高歌刮进厕所,整个家像是被串起来挂在风口,许行舟急得又是检查空调电线又是检查遥控器电池。
路乔抬起手,手心向上,闭眼叫道:“给我!”
“恩?”
“给我!”
她一把接过遥控器,闭着眼摸索了一下,咣当扔到了地上:“不是这个。”她摇摇晃晃地挥舞手,像是在寻找方位,最后停下来倒着指客厅:“在那。”
我按着她指的方向搜过去,最后从餐桌上的背包底下翻出了另一个被压着的空调遥控器,一按开关,响起了悦耳“滴”的一声,扇叶向上旋开,气流缓缓吹出。
“路乔你睡吧,”我摸不准哪个是她的洗脸毛巾,就翻出包湿巾给她擦了擦脸,然后给她盖了被子脱了鞋:“那我们先走了。”
路乔猛地睁开眼,眼里全是血丝,我被她吓了一跳,她拉住我的胳膊不让我走,结结巴巴道:“别……别走,我要和你谈谈。”
“谈谈?”我试图掰开她的手:“你喝多了路乔,我们今天先不谈。”
“走了走了,”许行舟催促我,打开了房门。
“不许走!”路乔看清了许行舟要出门的身影,扑到我身上尖叫道:“你还要说的!你答应要说的……”
接下来的话全被一团分不清的呼隆声代替,她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抱着我的背,然后一晚上将吐未吐的阀门打开,胃掏空了稀里哗啦彻彻底底地吐了我一身,湿热粘稠的呕吐物从脖子后面沾了垂下去的头发,顺着背脊往下滚,酸臭腐烂地味道冲天而起。
路乔全身重量压在我身上,抬起手看了看手心里的呕吐物,我好像能分辨出嚼得稀烂的鱼肉和屎黄色烂泥状的山芋圆子,泡在胃酸口水和酒中散发着死鱼在潮湿闷热的罐子里夹杂着昆虫尸体逐渐发酵的臭味,我浑身上下打了个寒颤,路乔看了看我,仿佛第一次看清了我的脸,低声说对不起。
许行舟骂了句脏话冲过来,一手把她扶回床,湿巾一大包抓起来砸到她身上,一手把我提起来往厕所送,我脑子一片空白,只恨不能跟蛇一样脱一层皮,许行舟抓着我的手把水龙头开到最大然后开始冲洗,但我就这么一身白羊毛衫,站起来的时候多半是酒的呕吐液体顺着背就流到了裙子上,我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不臭。
“你你你要不然冲把澡,”许行舟抓着我像是抓着只戳手的刺猬,又想帮我洗又无处下手,只能把我整个往淋浴间送:“你洗,我给你找身衣服。”
我到底是喝得不少,脑子转不过来弯,被热水兜头淋下蒸气翻涌的时候,依然像在云里雾里,路乔新家的洗手间极小,马桶和淋蓬头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塑料帘子挡水,上面印着万年不变的池塘荷叶鲤鱼。
我洗完的时候,外面安安静静,我掀开帘子的一个小角往外张望,许行舟把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新毛巾和衬衫毛衣长裤放在了洗手池边,厕所门也给我关上了。
我心里暖起来,飞快地套上衣服,臭气熏天的脏衣服也懒得洗了,我从洗手池下面的废物堆里找了个塑料袋装起来打算下楼扔掉。
镜面全是雾气,我抓了两张厕纸抹了抹,就着昏暗的灯光打量了一下自己。头发全湿漉漉地落下来滴着水,衬衫是米白色的,稍稍大了些,底部拖到了大腿,袖口一直延伸到了手心,毛衣是绒绒的鹅蛋黄,裤子是修身的黑色长裤,只是路乔的码要比我大两号,穿在我身上空空荡荡,把衬衫塞进去叠了两叠才勉强勒住腰。
我对着镜子把衬衫领子翻出来,把袖子和裤脚卷了卷,提着脏衣服袋出去。许行舟默默坐在卧室角落的小木凳上,两手搭在膝盖上,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挥了挥手,小声道:“我好了。”
许行舟像是呆迷糊了似的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看着我愣了两秒,无声地点点头走出来。路乔睡在床里侧裹着被子睡得正香,外侧脏了的床单被许行舟卷起来,落在地板上的呕吐物也在我洗澡的时候被他清理好了。
我临出门坐在小凳子上穿鞋,脚湿漉漉地套不进袜子里,我又不得不拿了抽纸来擦干。许行舟静静地靠在门边上等我。我一抬头却看到对面的墙上一点嫣红。
那面墙极空,正好在餐桌对面的过道处,什么杂物都没有摆放,雪白干净,只唯独正中间打了个小钉子,银亮亮的,擦得极干净,我提上鞋后跟,下意识地走过去瞧,那是个粉色的手工布袋,袋子上拙劣地绣着一朵玫瑰。
我跟着许行舟出了门,他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同我下楼。
“那个香包是她自己做的,说是好多年前大学的时候就做了。”许行舟见我对那个袋子好奇:“她说缝香包缝了很久,手都扎破了,说什么也要带到新家来。”
“香包?”我跟在他后面,楼道里的声控灯大半是坏的,他打开手机电筒给我照路,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心突然悬空了一瞬,空落落得不着边际,仿佛一道纸糊的屏障在那一瞬终于抵挡不住窗外的光,明晃晃地渗透进来。
“恩,她说里面是晒干的玫瑰花瓣。”
回忆像潮水一样涌来,我想起她遍地找能用来晒花瓣的纸板,用莫大的耐心将许行舟送的玫瑰一片一片摘下来铺好,又每天抱出去晒,我们都笑她成了个花农。上马克思主义思想课的时候,外面骤然打起了雷,路乔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出教室,后来我们才知道她为了在下雨之前把花瓣抱回去,说是要不然之前的辛苦就全白费了。
再之后花瓣全都晒干了,她还特地网购了玫瑰精油说是增加香气,再然后她用塑料袋将花瓣扎好收起来塞在柜子里,周媛媛还说八成又是三分钟热度做不下去了,路乔少见的没有反驳,只哈哈笑说她自己也没信心。
再然后,她提了一句说香包太难了太难了,我们都不太往心上去,谁会在意一个路边药店十块钱就能买到的香包呢?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她喜欢许行舟?
她居然一直一直喜欢到了现在?
“怎么了?”许行舟担心地伸手晃了晃:“你也醉了?我听说喝完酒不能洗热水澡,你还洗了头,你要是走不动我背你。”
我摇摇头说:“没事没事,就是刚刚晕了一下,现在好了。”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心神不定,只靠在副驾驶上装睡,许行舟以为我真的睡了,温度打得高,开得平缓,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想到路乔每次都拼尽力气要抢歌星赛前三排的票,决赛场的vip座位一张票要好几百,她省吃俭用年年都不缺席,每次都要来后台找我,带着大包小包的零食饭团热咖啡,想到她会打听我和许行舟什么时候排练,以慰问我的名义一次次坐在音乐教室的角落里抱着笔记本写论文,一遍遍听我们支零破碎断断续续唱了成百上千遍的歌。
我想到许行舟过生日的时候,她总会提前几天拜托我帮她送个礼物,我以为只是普普通通人情往来,每次都顺手帮她送过去,而后许行舟就会请所有送了礼物的人一起吃顿火锅。路乔总是要从下午就开始化妆挑衣服,末了一定要我把她从头到脚都夸一通才心满意足。
我想到我发的那条奶豆的票圈,列表浩浩荡荡九百多人,只有许行舟和路乔发现了小桌子上的帝都宾馆的标志,许行舟在先,路乔在后,我还说他们是放大镜兄弟二人组,不是脑电波相通就是脑回路重合。却不知是谁告诉了谁。
我想到路乔发消息给我。
——你先前那样不清不白地发生关系,多伤许行舟你知道吗?
或许我真的不知道,或许只有她知道。
我是全天下最瞎最混蛋的人。
那沈恒呢?我蓦地打了个激灵,许行舟轻手轻脚地帮我把外套往上提了提。
我一直斩钉截铁地觉得路乔和沈恒情比金坚,从未想过路乔竟会对别的人有心思。倘若她喜欢许行舟,那她把沈恒放在哪里?
我迷迷糊糊一直想一直想,想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模糊,直到车停下依然没有想出个结果,许行舟轻轻拍了拍我,又拍了拍我,我装作睡着被喊醒的样子睁开眼,他轻声说:“帝都宾馆到了。”
我把包拎着下了车:“你开这车回家,我不用车的。”
他笑着催我:“别操心了,回去赶紧睡,头还没干别站在风里说话,进去吧进去吧。”
“对了你车呢?”我一愣:“还在江南春?”
“那有什么的我明天去拿一趟就好,”许行舟探身过来作势要关门:“好了要着凉了快上去。”
我只好松手让他关门,许行舟隔着窗户和我招招手,又比划要我上楼。
我只好转身走进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