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用没沾油的无名指笨拙地操控,翻了半天翻到最新的聊天记录。
——你在帝都宾馆?
——你带的眼镜是放大镜吗??
——你怎么好端端去住酒店?
到这里就没了下文,我只好抬头嘿嘿笑着敷衍一下:“别人请我住,不住白不住。”
“谁?”
我还没开口,路乔就紧跟着接嘴道:“一个不知名的土豪老男人。”
“什么情况?”许行舟停了筷子。
“不老啦不老,”我一门心思想从麻辣香锅里再找点海带丝,解释道:“跟我差不多大吧,大概,没事的我心里有数。”
“你什么时候心里有数了,”许行舟不悦道:“他对你怎么样?”
“好,挺好的。”我含糊不清地回答,从大锅里抬起头,却看到许行舟放下杯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帘子外的冷风像是终于吹了进来,桌上两旁安静得可怕,我茫然地左右看看,路乔低头不吭声。
他不是客套寒暄,是正儿八经在问我。
“我衣服也是他买的,”我绞尽脑汁想夸程观两句:“他还会弹琴,也不怎么管我,然后也没什么……”
“你……为什么不住自己的地方?”
我回答不上来,搬进去只是一个下午的事情,我随便收拾了点东西就挪了窝,既没有想后果也没有想得失,带着点不住白不住的心理。
许行舟盯着我追问:“那……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想想,”我咬着筷子:“就我们去帝城酒店吃饭那天,我迷路了对吧,然后我就遇到程观了。”
“这就是你那天早早吃完就要走的原因?叶苏你连甜点都没吃?还是你喜欢的抹茶巧克力,况且你了解他吗?那是五月的事情,现在才几月份?你们才认识多久?才半年……你就随随便便在马路上抓到一个人就谈恋爱?”许行舟像是不容插话的连环问,又像是自言自语,声音逐渐低下去:“你大学的时候可没有这么随便……你没有……”
我有些恼火起来:“我没有!都是成年人谁也别教育谁,许行舟你管我呢?”
路乔突然插嘴道:“对,叶崽没有,行舟你别那么说,他们没恋爱。”
这句话像是炸弹一样在桌子上炸开,许行舟喝酒喝得上头,眼睛充血,愣愣地盯着我问:“什么意思……她她说的……”
“就是路乔说的意思,”我看着他:“我只是偶尔和他住在一起。”
“你别说你们……”许行舟望着我半天说不出话,眼睛直勾勾地像是要掉出来,脖子红得吓人:“……你们那都……可是怎么会……你是叶苏啊……你怎么会……做这种事……”
这比直接骂我还要难堪。
我突然被一种说不清的羞辱感席卷,像是被剥了衣服站在人群中任人指责,像是小时候摔了碟子,被拎着站到门口,过往的王大娘李奶奶楼上的张伯伯从我家路过纷纷幸灾乐祸又假意好心地蹲下来问叶苏干什么坏事啦?
我妈就适时从厨房窜出来破口大骂说我是个没用的赔钱玩意儿,说我从来连一丁点小事都做不好,生出来的时候脑子被挤坏了,从骨子里就遗传了我爹浓|疮般的废物基因,以后除非卖掉否则留在家里就是祸害。王大娘李奶奶和张伯伯就纷纷道哎呀小孩子不懂事嘛,你别跟她置气,叶苏啊你快跟妈妈道歉你看你这孩子犟什么呢真是不听话。
我妈就要惯例把我爸骂一顿,然后连带着我骂一顿,说法院判她养我就是个错误,她当初就是瞎了眼嫁我爸,鬼迷了心才生了我。
他们在我一岁的时候就离了婚。
我看着许行舟,他像是见到中世纪巫女的士兵,像是见到我做了什么罄竹难书的恶事,在路乔点头说“是”以后震惊得无以复加,悲伤又绝望地盯着我,僵硬地打翻了酒杯,沈恒手忙脚乱地拽纸巾擦,不知所措地盯着路乔,路乔坐着宛如雕塑一般定定地看着许行舟。
我这事做得难看,没有恋爱,先同居,没有住在家里,住在酒店里。我知道这事做得难看,但我没有害任何人,我喜欢他,这有什么不对么?
许行舟嘴唇颤抖着喊我“叶苏”。
空气僵硬得仿佛凝固在胸口里压着心肺,麻辣香锅的热气散去,冷冰冰的铁锅盛着残羹冷炙,倒下的啤酒洒了半桌,纸巾皱巴巴地团在淡黄的液体上,淅淅沥沥往下淋,沈恒又拽了几张纸让许行舟擦擦裤子,许行舟一动不动。
他们都在等我解释,而我没有解释。
我拎着包站起来说这顿饭我吃好了,有机会下次再见。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店。
我带着身上和心里的那股热气冲进了夜色中,在后街走了几百米猛地打了个哆嗦,突然冷下来,一抬头恍然是下了雪,路灯下一点温黄的灯光里飞雪杂乱地卷在一起,扑在身上一粒一粒得疼。
我惊觉自己的白风衣丢在了隔壁桌没有带走,腰上的暖宝宝也没了热气,周身上下只有胃里还是暖的,但这股暖意寡淡如水,轻薄得像是风一吹就会飞走。
我迷迷糊糊还记得后街走到尽头右拐就是地铁站,就继续顶着风往前走,风挂在脸上像是带倒钩的刷子,但我不知道地铁能不能通到帝都宾馆,如果通不到我或许可以打车,但学校附近向来是极难打车的。
也许还有更简单的法子,我哪里都不要去了。
路边停着的黑色轿车,突然打起了双跳灯。
黄色的灯光打在地上,积累的薄薄一层雪一亮一暗。
我继续往前走,那辆车开始鸣笛。
我回头,司机停了笛,灭了双跳灯,打开车内光,程观在挡风玻璃后对我笑。
我恍然想起他说要来接我的,莫名地眼眶一红,转身一步一个脚印地上了车。
“怎么了大冬天的,露着胳膊走在外面。”程观把暖气开得更大,一把抓着我的手放在出风口暖手,然后把后座的大衣拿来抖一抖将我整个裹了进去,大衣铺开是他身上好闻的檀香,还留着残余的热量,他伸手过来捏捏我冻得微红的耳垂,手背暖暖地贴着我的脸。
我在风里走了十几分钟没哭,坐在车里暖烘烘得才觉出心里有多凉,贴着他的手止不住地掉泪,泪水落到他指尖,滑进指缝,浸湿一路。
程观愣了下,微不可闻地叹气,伸长了胳膊把我搂过去,关了车内灯,在黑暗中静静地抱着我。我双手都被束在大衣里,整个人缩起来只有一点点,贴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听他低而沉稳的呼吸,莫名地就平静了下来。
“好点没?”他下巴搁在我的头顶,低沉地嗓音像是和胸腔在共鸣。
我点点头,看他伸着身子到副驾驶是个不舒服的姿势,往后缩缩示意我好了。
他没动,手臂更紧地抱着我。低下头寻到我的眉梢,吻了吻我的睫毛:“有人欺负你了吗?”
我挣扎着从大衣下伸出手,像小朋友一样抱住了他的腰,摇摇头。
他摸了摸我的头,没有追问。
我把头埋在他怀里的深处,我哽咽着说我们在一起好吗。
我们在一起,像其他的情侣一样,我可以正大光明地揽着你的手上街,和别人说这是我男朋友程观.
我可以带你去见我二十年来的好朋友,跟你说在遇到你之前是他们在照顾我,跟他们说从今往后我要和你住在一起.
我可以带你去吃我曾经喜欢的店,往你手里塞一瓶豆奶和朋友一起干杯.
我可以带你去我的大学,在落雨一样的银杏道上走,给你看我的青春和我的未来。
我可以大声告诉别人,当我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个穿着西装彬彬有礼的绅士,他因为服务员打扫的过失在打滑的地面上泼了酒,但他温柔地给我递纸巾邀我坐下喝一杯,对鞠躬道歉的领班经理说没关系下次小心,没有对我史努比卡通大头的T恤留出异样的眼神,而是说如果我愿意他可以打电话找人送合身的衣服来,开房间给我换衣服,费用都在他身上。
我看到的是他的作为人的一切而不是身上西装手工裁剪的痕迹和纹路细腻至少两百支的面料,而我希望他告诉别人看到我作为人的一切而不是脸或胸或腿。
而我唯独不要住在一个大而空洞的套房里,日复一日地抱着一只猫,站在百米高的玻璃窗后往下望,日光下的街道密密麻麻车来车往,周围高楼的大玻璃幕墙反射着明晃晃的光,形形色色的人穿梭不息地在生活中挣扎,而我像是和世界毫无瓜葛。
路乔说我这么多年还幼稚得可笑,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爱情,而倘若我真的要找理想中的伴侣,最不应该见的就是程观.
他有挥霍不尽的资本,而我只有稍纵即逝的年华。
我把脸埋在程观的拥抱里小声地吸气,他不回答好还是不好,只是一下一下抚着我的后脊,沉默了一会,在这短得或许只有几十秒,但我等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的沉默后,他无声地松开了我回到位子上,发动了轿车。
发动机嗡鸣,柱状的白光落在雪上。我重又恢复了冷静,意识到刚刚说了多么越界的话,内心猛地慌起来,我怕他下一刻就说我们不适合再维持这种关系了,怕他下一刻就说我可能让你误会了我们的感情,怕他下一刻说叶苏我送你回家,不如以后别见面了。
我胡思乱想,小心地偷瞄他的侧脸,却看他一脸平静,缓缓转动方向盘进入路中,我从倒车镜看到离开的地方留下车底干燥的一片四方地,和周围的积雪界限分明,我心里一动,他从下雪前就到了,一直坐在车里等我吃完,甚至没有发微信来催。
在收回看向后视镜的目光之前,我好像瞥见远处路灯下灰暗的身影,但当我转身往后望去的时候,只看到纷纷扬扬的落雪遮了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