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娉婷抬眸看着皑皑雪景,澄澈的眼眸深邃起来,似有忧色。她抬手饮一口中山松醪酒(1),拍手示意:“来,将本媛赠给戚千户的礼呈上来。”
我与赋娉婷素无私交,不知她缘何要赠礼?赠的是什么礼?
我向来不习惯与酸腐文臣言语应酬,便朗声道:“无功不受禄,状元无缘无故给寻筝送礼,寻筝收还是不收,都怪不合适的。”
赋娉婷仍旧神色从容:“高媛看了娉婷送的礼,再说不迟。”
与素雅的衣裙相称,赋娉婷绾着圆杏髻,不饰珠玉,只簪着两支青碧竹枝绒花,添几许颜色。
几个丫鬟将“礼”呈上来,却不是金银之物,而是一卷《大顺民间载录》。
我翻开书卷,记录的正是元甍帝在任时的民间杂记,编载人是国子监的诸位文官。书卷载录的是民间之事,十分详实。
这一页说的是全州大旱,那一页记的是铜陵起义,民间之苦,数不数胜。洛阳有官兵强制征役,连八十余岁的耄耋老妪都被拉去抵御楼兰沙蛇,古来征战,三年不归。
我讥讽道:“怪不得陛下听戏之时,起义军的刀都架在她脖子上了!旁的帝姬尚可,储姬殿下都吓得躲进了桌子底儿。”
赋娉婷叹道:“洛阳流转这么一句,生男犹得嫁比邻,生女埋没随百草(2)。千户高媛可知道,楼兰的琥珀泉边,埋的可都是大顺女儿骨!”
我把酒煮在铜炉中,不在意地笑道:“我就是个江湖刀客,被招安了,归顺朝廷养活自个儿,大顺朝的兴衰,可轮不到我置喙。”
“你不是。”赋娉婷丝毫不惧我的恶名,眸子晶亮望着我,“戚千户流转江湖时,可凭借一柄九亭连弩称霸蜀中;如今归顺朝廷,自然可以搅动天地,翻云覆雨。”
奈何我是长帝姬的人,我要做的事,是助长帝姬夺得江山,不是为大顺开太平。
大顺太不太平,与我何干?
我再翻动书卷,后头的笔墨更是触目惊心:疆陵颗粒无收,人相互食,老弱病残被称作“两脚羊”;梁州悍匪盛行,民不聊生,青天白日都不敢出门;临安的一伙儿贪官分赃不均,竟为争银两闹到了东宫。
她们闹到东宫,赵福柔是如此发落的:“都是同僚,不要吵不要闹,不要喊不要叫,你俩把贪来的钱平分了吧?”
我对赵福柔肃然起敬:“好个储姬殿下。”
赋娉婷切切道:“我收录的这本载录,根本送不到陛下跟前!宫中权宦当道,狸奴那阉奴把持了半个朝廷,哄得陛下整日饮酒作乐!”
我宽慰她道:“这本载录便是送到陛下跟前,她也管不了。”
赋娉婷一滞:“……”
我望着扶摇升起的酒烟:“陛下宠信阉奴,咱们这些远臣,有什么法子?”
赋娉婷挺直腰肢,她的身形似水仙花般清雅出尘,言语不卑不亢:“娉婷以为,世上之人,分为蚍蜉与鸿鹄!那我等虽为小臣,但既能登上天子堂,便算是人中鸿鹄。既然如此,你我便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原来她要我与之结盟,重塑这千疮百孔的大顺朝。
我仰颈冷笑:“这横渠四句说来容易,若要行来,可算千难万难,弄不好还要粉身碎骨,遗臭万年。”
我只愿为你粉身碎骨,不愿为天下人粉身碎骨。
天下人贪嗔痴妄,凭什么让我戚寻筝舍身奔赴?
赋娉婷起身,她拢着袖子,在云径上踱来踱去,神色真切:“我知道,戚千户有惊世之才,擅机巧暗器,会带兵作战,倘若肯为天下太平而战,对天下苍生大有裨益!”
我笑着摇头:“可我不肯。”
赋娉婷与我下完几局棋后,便带着她那幼弟离去。我独自坐在雪前,看着书卷上的人间之苦,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及了。
入夜,我出现在长帝姬的密道里。
赵嘉云怀里抱着一只琥珀眼的猫儿,咳嗽一声,竟将一口痰吐到跪地的宠侍口中。宠侍乖巧地将痰咽了下去。我知道,这是鄞都的新玩法,名唤“香唾壶(3)”。
我望着赵嘉云保养得宜却皮肉松弛的面孔,直欲作呕。
谁料这老虔婆自个儿作践人还不尽兴,她宠溺地摸摸宠侍的颈子,笑道:“好乖乖,戚千户喝了酒,该漱口了,你去伺候千户漱口。”
宠侍膝行而来,仰着脖颈,等待我将漱口水吐入他喉中。我却只冷冷看了一眼,道:“属下出身蜀中,地处偏僻,并不习惯如此伺候。”
赵嘉云拍着猫儿的后脊,戏谑道:“你们年轻人啊,就是不会享受。啧,罢了,罢了!”
我把玩着小几上的黑玉棋子,声音平和:“属下为您做了这么多事,您的人,可曾搜寻到属下师娘的下落?”
赵嘉云语气淡漠,道出的言语却字字带刺:“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我心中有些激动,指尖颤动起来:“还请长帝姬切莫伤害属下的师娘!”
赵嘉云将猫儿扔在地毯上,撑着颈侧,博鬓上的南珠(4)微微晃动:“你来的正好,本殿还有一桩事要你去办。”
我抬眸道:“何事?”
赵嘉云淡淡道:“把储姬给本殿杀了。东宫侍卫人人皆是大内高手,也只有你能杀她。”
她要我把赵福柔了结。如此一来,等老皇帝一死,便没有了顺位继承人,她作为摄政长帝姬,继位的胜算便多了一分。
我款款走近,长帝姬的侍卫连忙亮剑拦在跟前,防止我做些什么。我挥手间便将剑柄悉数折断,对她道:“殿下有命,属下不敢不从。可是殿下,师娘是属下的至亲,倘若她平安无事,莫说是杀储姬,您让属下去杀九五之尊,属下也在所不辞。”
我眸光一转,炯炯望着她:“可若是师娘有分毫闪失,属下便与您鱼、死、网、破。”
生死之间,赵嘉云照旧坐怀不乱,抬手品尝:“你这是在威胁本殿?好!好姑娘!有血性!有胆识!当初本殿不曾看走眼。”
我扬手将黑棋按在桌上,转身离去:“属下告退,来日定以储姬的人头,换毫发无伤的唐雁声。”
后半夜的寒风格外凛戾。
心腹江浸月跟在我身后,她低声道:“高媛,咱们当真要去杀储姬?一旦失败,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一壁翻弄九亭连弩,一壁摇头:“不,我偏偏不杀她,你传我的命令,调遣三百缇骑,贴身保护储姬殿下的安危,日夜不歇。”
江浸月为我持伞的手一颤:“高媛?”
我望着烟笼寒台,月色里的鄞都高楼,心中暗暗策算:“既然赵嘉云要我杀储姬,储姬便是她的一大威胁。有储姬在,她便别想名正言顺登上皇位。她用师娘威胁我,我便反过来用储姬挟制她,储姬定要平安才行。”
江浸月利落地单膝跪地:“属下定不负高媛重托。”
我披紧肩头的墨狐风氅,冷声道:“今日我算是看的清楚,赵嘉云承诺救出师娘,根本是在画饼!她若有能力打退沙蛇,收服苗蜀,早就让我见到师娘的影子了,不会借师娘让我为她做什么多事。她养我这条狗,得喂我肉,不喂我肉,我便撕了她!”
万万想不到,我踏着月华回府时,你还未入眠。你身上挂着缃色(5)松鹤芙蓉衾被,形状姣好的眼眸流转着灯烛的光痕,仿佛在等什么。
我一把将你抱回拔步床里:“怎么不睡?”
你顺势握住我的手。我指尖的触感仿佛摸到了玉石,登时满心温柔。你依偎入我怀,仿佛寻枝而靠的鸟雀:“我在等你。”
原来两情相悦,是如此神仙滋味。
我一下一下理顺你的青丝,哄道:“我回来了,我陪着你,乖乖睡罢。”
你狭长美眸微垂,似有愁绪凝于眉间,倾诉不出。你怔忪许久,才低声道:“朝、朝廷……快要完了,我害怕。”
我宽慰道:“无论如何,都有我在。”言罢以掌风隔空熄灭灯烛,“哎,闺中郎君都知晓这天下气数将尽,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地方官还不知道给自己谋算,整日互相撕咬,也不思忖退路。”
此时,唯有一盏雕花如意纹红烛燃在紫铜八足圆桌上,映着你温柔的眉目。我抚你的玉肩,心里有万般滋味。
天下将倾,我虽有些手段,却要救出师娘、振兴师门,还要护你周全,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师娘和师门犹有些自保之力,而你和孩子能依靠的,只有我。
我忽然想赠你一样礼物。
我想赠你一片太平盛世。
天将明时,辰光映在霜雪之上,将曲曲折折的葫芦巷衬得犹如仙境。
我屈膝坐在罗汉床上,手中捧着官窑瓷盏,正亲手喂你安胎的汤药。你尝了两口,便不愿再咽,道是嫌苦。
你唇边有一痕红印,正是昨夜耳鬓厮磨时,被我咬破了。你抿着那红印:“你们女人真清闲,无需怀孕生子,受这活罪。”
我喂了你一块儿糖渍蜜饯,缓解汤药的苦楚:“我知道鹤郎不容易,就当为了孩子,且把药喝了,行不行?”
你嗓中不适,偏头干呕片刻,难捱地泪都落下来了。眼看你怀有身孕的模样,我越发心疼起自己父亲,当初他怀着我,还没有妻主在侧照顾,岂不是更难。
戚香鲤当真薄情。
我将汤药递给松烟,哄道:“罢了,罢了,你不想喝,我们就不喝了。”
我一壁看你,一壁暗中思忖,等你腹中子嗣落地,无论它是儿是女,我都不许你再孕子了。倘若你再受一回这般苦楚,我会更心疼。
此时,东陵玉珠帘子外走进来一个丫鬟,她跪地行礼后,禀报道:“高媛,戚家大小姐求见。”
寻嫣?她来做什么?
我由着福儿服侍,披上御寒的墨毡落地斗篷,走出门去见这位贵客。立在垂花门(6)前的人果真是寻嫣。
我冷声道:“你来找我打架?”
寻嫣将金错刀横在身前,拱手道:“我此来不为打架,而是有要事相商。”
作者有话要说:注:
(1)松醪酒:即松子酒。是国家地理标志产品。
(2)出自杜甫《兵车行》,原句是: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3)香唾壶:明朝典故,奸臣严嵩的儿子严世蕃用姬妾的嘴巴当做吐唾液的唾壶。
(4)南珠:即合浦产的珍珠,是帝王皇家的贡品。
(5)缃色:古代传统颜色,类似于浅黄色。
(6)垂花门:是古代中国民居院落内部的门,它是内宅与外宅的分界线和唯一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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