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秋末辗转的残花逐渐掉落,枯萎在青石板间。锦鲤也不肯见人,一味躲懒,只见涟漪,不见斑斓。我是男儿,不便常常出门,闲来无事便坐在府邸东南角的小亭里,听外头的声音。
有卖油娘走街串巷的叫卖声、骑驴过客的鞭打声、还有行路人的笑谈声。
“听说了吗?‘银烛秋光’又写了一本侠客传记,正广为流传呢!我也要买本儿看看,岂料求不到书,有价无市啊。”
“走走走,去书肆!掌柜倘若不卖给咱,就烧了她的店。那话怎么说来着?书无店砸!”
我轻笑起来。这“银烛秋光”不是旁的,而是一个笔名。她什么都写,教坊司传唱的艳曲、天下兴亡的策论、侠客列传、市井话本……没有她不涉猎的。“银烛秋光”行文流畅,自成一格,写尽人间悲欢,上到王侯将相,下到贩夫走卒,都写的入木三分。每每出书,都使得鄞都“洛阳纸贵(1)”。
也不知她是哪家神道,懂这么多道理,见过这么多人,去过天南地北,踏足大好河山。
我取过银剪儿,为腹中孩子裁衣。松烟捧着针线匣子,含笑选出与布帛近色的丝线:“雀蓝好不好?郎君?还是水蓝更好?奴才看啊,郎君这一胎定是个姑娘,将来她封侯拜相,郎君可要跟着她受封诰命呢!”
我抚摸布帛,轻声道:“其实,我也盼着是姑娘。不为别的,只是太心疼男儿了。无论乱世盛世,男儿都苦乐由人。”
松烟颔首:“哎,何况女人是靠不住的,今儿宠这个,明儿宠那个,谁能护着谁一辈子?男人啊,就得有自己的孩子,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我密密缝着小衣裳的袖管儿,叹道:“倘若是姑娘,莫要跟她娘一样性子孤拐又霸道才好。”
松烟剥开蜜橘,递给我:“郎君性子好,小姐一定随郎君,不会霸道孤拐的。”
我点点头,佐茶水配蜜橘:“我既怕这孩子太过纯善,受这世上的风刀霜剑;又怕这孩子像娘亲,睚眦必报,损了阴鸷,也损了自个儿一辈子。”
恰在此时,亭廊外挂的纱幔映出一抹浅碧身影,我定睛一看,不是戚香鲤送来的邹小郎又是谁。
因辰时风凉,邹小郎肩披麂皮灯笼绒边儿袄子,手中拢了个白瓷手炉,面孔有上过妆的痕迹。他一见我,颔首笑道:“哥哥。”
这几日相处下来,邹小郎自诩是凌烟阁阁主送来的侧室,并不把我放在眼里。不止开了府中库房,选走不少头冠绸缎,还令小厮日日给他熬煮燕窝,滋补身子,略有不顺便辱骂下人,摔打家什。
我看到他的身影,无端有些心酸,难道下半辈子,我便要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
心酸之余,又有些怜悯。他今年不过十六七岁,却嫁与一个从不怜香惜玉的女人,往后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
我扶着有些酥软的腰,颔首客气道:“弟弟快坐。”
邹小郎撩袍坐在我跟前:“时辰这么早,哥哥不歇着,怎么在这儿吹风?”
我笑道:“整日在房中闷着,昏昏沉沉的,索性出来走走。”
邹小郎意味不明地看我一眼,自顾自尝茶:“哥哥的肚子也有两三个月了吧?都显怀了。要弟弟说啊,哥哥可是有福之人!”
我剥着一只枇杷:“弟弟这话什么意思?”
邹小郎挑眉,清秀的眉眼漾出不屑之意:“我听说,哥哥是待过教坊司的人,也不知还是不是清白之身,或者……”他贴近些许,越发阴阳怪气,“哥哥都被女人玩弄烂了身子?难怪有这么浪的身段,把高媛的魂儿都勾走了。”
我登时如坠冰窟。
教坊司是我此生最不愿提及之处,他却这般说来取乐,如何不使我心如刀绞!
入墨气哼哼走上前,抬手给了邹小郎一个耳光:“连主君都敢忤逆,你这贱夫不想活了!”
我直视着他,心里且悲且叹:“你我都是可怜人,何必彼此为难呢?”
“我是阁主送的人,你敢打我!”邹小郎动了气,肩头颤动,反手回了入墨的耳光。他将琉璃果盏和里头的蜜橘枇杷一并扫到地上,讽道,“什么主君!你主子还没有正经儿名分呢,你便叫起主君来了,吞了猫尿不成!哼!”
我也不许他如此放肆,拍案道:“住口。”
邹小郎又换了一副笑脸:“好哥哥,你别生气,弟弟替你教训奴才呢。这奴才胆子也太大了,莫不是陪哥哥待过教坊司,见识多了,心眼儿也大了?”
亭里正唱着戏,我余光却看到你往这边走来,眉目冷漠。你穿着墨蓝暗纹琵琶袖长袄,前头一排鎏金宝相花子母扣,下头是鸦青妆花马面裙,肩上落着一只琥珀眼儿的猛禽。
我见你面色不善,唯恐天下大乱,忙起身拦住:“寻筝……”
仿佛是回想起方才的话,邹小郎有些害怕,轻唤道:“高媛。”
你行云流水扶着我坐下,缚着银甲套的指尖落在我肩头,甚是冰冷。猛禽盘旋在亭廊中,长啸复长啸。你也不看邹小郎,只冷声命令身后的丫鬟:“把他发卖了。”
邹小郎到底年轻,听说发卖,如遭雷劈。他哭着求饶,甚至搬出戚阁主来,只求你不要卖他。
所谓发卖,便是把持有身契的男子卖给市井牙公,牙公再转手弻出,换得银两。鄞都城局势离乱,自由身尚且朝不保夕,更何况是无依无靠的奴籍男子。
情急之下,我握紧你的琵琶袖:“这小郎毕竟是阁主的人,你……”
你冷笑,紫红的唇美得邪气:“今儿我不杀了他祭刀,就是看了你的颜面!”
见你意决,两个丫鬟将邹小郎强行拖出去,哭喊声渐行渐远,亭内只余你我二人。你神色如常,从袖内取出肉干喂鹰,仿佛方才只是碾死一只蝼蚁。
我劝道:“你是姑娘,何必与一介小郎君计较!倘若当真发卖了他,便毁他一世了!”
你颇有兴致地抚弄鹰首翎羽,一条腿踩在绘彩瓷凳:“敢在我的院子里骂我的人,老娘卖他是天经地义。”
我指尖发凉,心里道不出是什么滋味。不由自主起身,从身后小心翼翼地抱住你。
我们肌肤相贴有很多次,这却是我第一回主动抱你。
你比我高许多,我这样抱你,正好可以吻你的肩。鸮鹰见你不再抚它,振翅飞往远处。你是年轻的姑娘,胸脯高耸,腰肢挺拔,肌肤结实,骨肉匀称,充满野性的侵略感。
我只是指尖轻颤,你却如惊弓之鸟一般握住我的手,像是命令,又像是哀求:“别放开我。”
我踮脚,贴在你耳边轻道:“寻筝,我求你。”
你紧紧攥住我手腕,试探着十指相扣,严丝缝合:“你求我什么,我都会答应,因为你是我的克星。”
我心中忽然熨帖起来,胜蜜糖甜。我续道:“求你莫要发卖邹公子,只把他赶出府去,好不好?”沉吟须臾,我换了一种更加柔软的语气,“就当是给我们的孩子积德。”
你应下我,令丫鬟将邹小郎送回凌烟阁,不至使他流落在外。邹小郎离开这里,我心底是有些欢喜的。此时此刻,即便你我之间没有爱,也开出许多说不出因由的情。
我们相伴相依,相生相克。
赋雪然又来寻我说话。他不擅针黹,却给我腹中孩子缝了个鹅黄虎头帽,老虎的两只眼睛是缝上去的墨玉髓,憨态可掬。
我欢喜道:“来,尝尝这个,这是宋记的龙须酥。”
赋雪然就着我的手咬了口龙须酥,很欢喜的模样,又俯身贴在我肚腹:“让我听听。”
他身上没有寻常男子的花香,只有淡雅的皂香。今日赋雪然穿一袭水蓝云起亭台长袍,腰束墨绿缎带。让我想起一句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我甚欣赏雪然的性情:聪慧通透,沉静豁达。他出身寒门,跟着姐姐活在纸醉金迷的鄞都,必然受到许多轻视。可赋雪然从不在意,他不难为旁人,也不难为自己。
我正一正他发间的麒麟纹玉簪:“孩子尚小,还不会动呢。”
赋雪然抬头,期待道:“那什么时候会动啊?”
我笑着点他眉心:“你呀。这么喜欢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赋雪然调笑道:“你再打趣我,我就不来找你玩儿了!”
“不打趣了,不打趣了。”我含笑哄他,“哎,赋公子今儿怎么有空来寻我?”
赋雪然品了品碧螺春:“我姐姐没空儿陪我,她们四个去酒楼喝酒了。”
我沉吟道:“哪四个?”
“我姐姐、戚姑娘、冷姑娘和海姑娘。”
赋雪然告诉我,赋娉婷与戚寻嫣、冷画屏、海棠春四人从小一起在太学习学,是多年旧友。
从前我只知道寻嫣与海棠春交好,岂料寻嫣与赋娉婷和冷画屏也互称姐妹。朝堂上,寒门与世家分成两派,文臣和武将也分列南北,寻嫣竟有如此心胸,海纳百川。
深夜。
用晚膳时不曾见到你,我便秉烛四下寻找。却在你调弄机巧的房间见到了你的身影。你伏在石桌上小寐,累极了的模样。不远处有两个傀儡人在对弈,它们外头的人皮被你剥下了,满身细碎的玄铁零件。
你的面孔雪白,白到泛青,淬着冷冷月光。
我示意松烟去拿披风,随后披在你微凉的肩头。你神色温柔,不似鬼魅,似是贪玩逃学的邻家姑娘。
“别……”
“别……别离开我……”
“爹爹……师娘……我想回家……带我回家吧……”
“我们回家吧……”
我心中最隐秘之处刺痛起来,你这地狱阎罗一般的人,也有这么软弱的一面。你把自己的软弱藏匿起来,独自舔舐伤口。
原来你我都一样,都是受过伤的人。
我安抚着你的后脊,轻道:“别怕,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片刻后,我心中千回百转,剪不断,理还乱。我是在心疼你,心疼你与我一样颠沛流离,无家可归。
我对你,究竟有了什么样的感情?
作者有话要说:注:
(1)洛阳纸贵:出自《晋书·左思传》的典故。比喻著作广泛流传,风行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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