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戚寻筝

凌烟阁衙门前坐着一溜儿总旗,上头没有差事时,她们聚在一块摸鱼,有的赌牌,有的喝酒,有的看话本子,有的彼此商量着散衙(1)之后做什么,听曲还是嫖伎。

我一走过去,她们登时紧张起来,都拿起记听(2)的秘薄誊写起来,即刻进入当差状态,有的还秀眉微皱,仿佛被刑狱之事难倒了,正在忧国忧民。

“哟,戚千户来了?快坐!”

“戚千户怎么来了?这么早!”

我微微颔首,坐到自己的桌前,预备批公文。至于总旗、百户们摸鱼,由她们摸去,我也不多管。朝廷规定她们一日当差六个时辰,从早干到晚,本就不地道。况且老皇帝都日日听曲看戏,上朝摸鱼,更莫说手底下这些蚍蜉蝼蚁。

自从上回狸奴救驾,我便对这武功高强的假娘起了疑心。狸奴是司礼监掌印宦官(3),她批红过的文书,再由凌烟阁核对一遍。

由此看来,狸奴这娘们胸中是有韬略的,不只是个供人玩乐的丑角。否则也不会得老皇帝重信,日夜带在身边。

我正思忖狸奴的底细,听到众同僚向阁主请安的声响。一抬眼,却是戚香鲤来了。

她身边跟着嫡姐。嫡姐不是今日轮值,故不着官袍,而是穿一件翠蓝雀鸟扑祥云琵琶袖短袄、一件月白冰裂纹梅枝马面裙,颈间环了银璎珞,垂下两缕丹砂流苏。她梳了个元宝髻,插着如意呈祥点翠耳挖簪(4),另一侧是翠碧荷花缠花,一看便是大家闺秀。

戚香鲤简短命令道:“跟我出去。”

我不认她是娘亲,却不能不认她是上峰,因跟随她离了衙门。

岂料戚阁主今日寻我不为办差,而为私事。她在棠棣湖包下一舟画舫,有琵琶伎隔帘奏曲,颇是风雅。戚香鲤在主位落座,我与嫡姐一左一右陪坐,然后尴尬的气氛在三人间弥漫开来。

戚香鲤把玩手里的琥珀核桃,威严道:“这不是本媛第一回说你们了。”

寻嫣斟好龙井茶,双手持平递给她:“娘亲请训话。”

我也斟好龙井茶,却是自己喝了:“上峰请训话,属下洗耳恭听。”

琥珀核桃一下一下磕着空雕翘头案(5),声响沉闷。戚香鲤眸含冷意:“你们两个明争暗斗的这些花头,都是本媛年轻时候玩剩下的了。年轻姑娘血气方刚,但也得有个限度!你们终究是一个娘的姐妹。主君和浮白的恩怨,与你们无关。”

寻嫣恨声道:“她断了我爹的手臂!”

我直视她,目光交汇处剑拔弩张:“他毁了我爹一辈子!”

戚香鲤一拍桌案,琥珀核桃登时镶嵌入翘头案,琵琶伎吓得惊叫一声。她怒道:“都住口!”

我握紧了右拳,寸长的指甲刺入掌心。

戚香鲤冷道:“你们便是做不成姐妹,也不许再明争暗斗!本媛眼里容不下这些手段!”

寻嫣骤然道:“你将他还我,我要娶他。”

她还是对你念念不忘。

我笑着把玩紫砂茶船:“我都把人睡大了肚子,你还要啊?”

寻嫣几乎要将我生吞活剥,她动气到极致,发间碎玉流苏不住翕动,片刻后吐出两个字:“畜、生。”

戚香鲤眉心川蹙,怒吼道:“这大顺朝快要完了,大树将颓!你们还忙着抢男人!”

许多年后,我再回忆起今日,恍然意识到,在这个时候,大顺朝风雨飘摇,呈潦倒之势,嫡姐却已想好了对策。

她有一个算无遗策的计划,一个盘根错节的计划,一个一步错步步错的计划。不成功,便成仁。

戚香鲤与嫡姐走后,画舫内静寂无声。琵琶伎也不再弹奏,抱弦下兰舟。我寻到一壶烈酒,仰颈痛饮,醉倒在画舫里。

醉里有梦。

我梦到了师娘。

蜀中没有雪,四季如春,草木长青。师娘坐在桌案前,教我制作机巧,调弄暗器。

师娘道:“我浮戮门中人,擅以机巧暗器,世人都说我们不坦荡。我们也的确不如真刀真枪的侠客坦荡。”

我道:“真刀真枪又如何?机巧暗器又如何?古往今来,皆以成败论英雄!”

师娘含笑点一点我眉心:“筝儿,你记好了,正是因为咱们的兵器不坦荡,咱们在天下间江湖上的出手更得坦荡!生为女子,须得顶天立地,上不愧对鬼神,下不愧对苍生!”

我亲昵地倚在她怀中,枕着师娘胸前的柔软。在我心里,师娘是顶天立地的女人,她肩头撑住“家国”二字,只要她在,无论何时,我都不惊慌。

她才是我娘。

我崇敬道:“师娘是好女人,将来我也要当师娘一样的英雄。”

彼时师娘望着自己的武器——饱经风霜的偃如戟,骤然阖上眼眸:“世人岂能以好坏而论?你可知道,在黑与白之间,有无穷无尽的灰色地带。慈悲与残忍、仁善与狭隘,可以并行不悖地存在于同一片心!师娘年少时曾做过一件无法挽回的坏事,悔恨终生。”

我知道,她年少与戚香鲤是亲密无间的师姐妹,一同江湖闯荡。后来她在契北行侠仗义,招惹胡家,胡家杀不了她,便灭了戚家满门。

胡家因为师娘,灭了戚香鲤满门。

这也是为何师娘呕心沥血养大戚香鲤的子嗣之故。

她说,自己是在赎罪。

酒醒后,只留满湖残月。我带着满身酒气,唯恐熏了你和孩子,不知该去何处,便信马由缰地在鄞都城逛了起来。

忽见自家的丫鬟骑着一匹玄马,追过来,下马问安:“高媛,今日晌午戚阁主来咱们府上了。”

我道:“她来做什么?找不痛快?”

丫鬟摇头,贴近几步,轻道:“老阁主来给高媛送了个侧室,姓邹,说是郎君有身孕,不便伺候高媛……”

我冷笑道:“她有病!”随后即刻抬缰驭马,往府中奔去。丫鬟急忙跟上,喊道:“高媛,您慢点!”

你是我心头之宝,我唯恐你受委屈。这才紧赶慢赶回到家中。

案上燃着两盏鸾雀双耳烛灯,你正坐在暖阁里绣着婴孩的肚兜,浅碧色的丝线在绸缎上勾勒几针,现出莲叶清圆。你的眼神很柔和,有些许初为人父的欢喜。

我上前握住你的肩,另一只手环了腰肢:“鹤郎!”你已有身孕许久,肚腹勾勒出微微丰腴的弧度,犹如含着莲子的荷蓬。

你微微蹙眉,似是承受不来这样的力度,颈子后仰,精致的喉结横陈在我眼前,我看的心火一热。你喘道:“放开我,疼。”

男儿郎娇弱,如此能受得住这般力道。

我将你搁在银丝灵芝如意纹的软榻上,指尖抚上面颊:“戚香鲤来过了?留下了个男人?她的手倒长,伸到我被子里了!”

你却神色如旧,看不出委屈的痕迹,眸色润如露珠:“我把这弟弟留下了,让他住在西暖阁,你看妥不妥?”

我坐在软榻旁的春凳上,惊道:“你留下了?还给他安排了住处?”

你抿唇轻道:“戚阁主说的是,我怀着孩子,不便夜里服侍你。”

我只恨不得把眼前的美人儿活活掐死。你说的当真字字诛心!我真心待你,你竟把旁人男人推到我衾被里,好生贤惠!

我似野兽出笼一般扑过去,狠狠啃吮你的喉结雪颈:“徐鹤之,你把我当什么?你薄情寡义!你对不住我!我今天就要在这儿活活弄死你——咱们一并去见阎王!啊,我这一辈子的真心,都砸在你身上了!”

见我这般行径,松烟和入墨害怕地跪在地上,哭求道:“还请高媛息怒,郎君有身孕,经受不住啊!”

你被我吓住,弱不禁风的身子颤个不停,仿佛中箭的小鹿。你本能护住小腹,雪白的肌肤划过一痕泪珠:“不,不要……”

你的喉结被我咬破了,洒落鲜血一瓣,犹如雪色绢帛上的朱砂,说不出的媚艳。

我阴鸷道:“我是畜生不假,但是天下人里,我只对你真心,你就得念我的好儿!”

你又落了几滴清泪,濡湿了锦缎竹青广袖:“你有什么好儿?你只会欺负我……”

我不敢动你身子旁的地方,伸手抓握住暗纹澜袍下的玉足。

这是一双极美的脚。足呈弓形,雪腕瘦削,乍落入眼帘,很难让人相信是人间真实存在的尤物。偏偏足心还有一颗红痣,甚是勾人。

因子嗣之故,你我分榻而眠。

我换了睡裙,坐在桌案前批今日不曾批完的公文。

忽有一抹碧色萦过,在十二扇的云母屏风前落下个残影儿。我一扔毛笔,厉声道:“谁?”

“啊!”小郎君被吓得一怔,眉间委屈起来。他小步走来,手里端着花梨木云雕托盘,里头是剥好的龙眼,晶莹剔透,贴在冰上。

这小郎君不配武器,不似刺客。他身穿松花缎锦袍,腰际束着绫带,显得纤腰一痕,惹人疼惜。小郎君青丝如墨,鬓若刀裁,髻上缠着一条墨绿丝绦,显然是精心妆扮过。

我道:“你是谁?”

小郎君捧着龙眼盈盈一拜:“奴才邹氏,是戚阁主选来侍奉高媛的。”

老娘我正心里不痛快,他这么一来,岂不是撞在刀上?

我继续批文书,头也不抬:“老娘忙着,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小郎君眼眸含情,却不肯走:“高媛若是心烦,奴才便为高媛弹一曲评弹如何?奴才是苏州人,自小到大练了十年的评弹呢。还有这龙眼,是奴才亲手冻在冰里的,高媛尝尝。”

我转身儿躺在墨玉单边木榻上,枕着半块貂龙皮,因身子斜倚的缘故,睡裙半敞,露出半截胸脯。小郎君见到女人丰满的胸脯,羞涩起来。我随口道:“我不听评弹,我要听数来宝(6),你会不会?不会就滚。”

小郎君:“……”

我眼眸微阖,也不正眼看他:“龙眼留下,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小郎君:“……”

烛影摇曳,也不知他哪来的胆量,竟小步走上前,把脸贴在我身前,娇声道:“奴才是来伺候高媛的,求高媛成全了奴才罢。”

这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我见到比我还不要脸的人!

我抬手将龙眼拂落在地,果子骨碌碌滚满檀红羊皮毯。我一脚将他踹出七尺远,怒道:“混账!你要干什么?给我滚!”

老娘我宁肯自抚,也不与这等浪货云雨。后来我想起今日,觉得说自己说的话很像一个被调戏了的贞洁烈男,啼笑皆非。

作者有话要说:注:

(1)散衙:即下班。

(2)记听:即凌烟阁缇骑的日常职责,收集鄞都城大小治安事务。

(3)司礼监掌印宦官:十二监中最具权势的职位,有“内相”之称。

(4)耳挖簪:是发簪的一种,簪首作勺状,可挖耳。

(5)翘头案:一种古老的中国家具,案面两端装有翘起的飞角。

(6)数来宝:中国传统曲艺。流行于中国北方地区,来源是流落于民间的乞丐要钱的一种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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