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戚寻筝

我说过,人命是最不值钱之物,如蜉蝣草芥。

帝王的命仍是。

这日我跟随銮驾去双禧街听戏,随身保护帝王的安全。因已入冬,霜寒露重,老皇帝披了个玄红龙凤香鼠皮(1)斗篷,乘坐十六人抬的轿撵,前有宫灯引路,后有华盖遮风。

老皇帝点了一出《楚汉相争》,抱着手炉看得津津有味。

一出毕,戏子们跪地讨赏,口称“陛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狸奴俯身贴耳,请求示下。老皇帝眉心微曲,在狸奴耳边道了几个字。

随后狸奴正襟危立,手打拂尘,高声道:“赏——”便有七八个穿福字遍地金小锦袄的宦娘端着金裸子(2)上前,戏楼内一派奉承欢笑之言,不绝于耳。

我自小不爱听戏,只坐在远处把玩一只暗器三头刀。忽有长帝姬身边的贴身宦娘俯身过来:“戚高媛。”

我指尖细细描摹三头刀的利刃:“怎么了?”

那宦娘吐字颇轻,语不传六耳:“待会儿啊,可有一出好戏唱!高媛离得远点,才看得痛快。”

我自然知晓她的暗示,淡淡一笑:“本媛知道。”

老皇帝兴头上来,便不许我们这些随侍左右跟随,都打发远了,她老人家听得津津有味,甚至抑扬顿挫跟着唱:“为君者不畏死,只求留名千古哉——”

我以轻功去对面的酒楼饮酒,坐在二楼廊台上,正好可以看到老皇帝身边的一片繁华。

二帝姬赵福姝陪坐在母皇跟前,穿一袭绀紫(3)团纹牡丹穿凤通袖长袄,头顶点翠珍珠流苏花冠,她平日惯会搜刮民脂民膏,身上穿的也不知是几十个禀生一辈子的花销。

赵福姝叹道:“可怜西楚霸王一世英雄,临死之前,四面楚歌,只剩下一匹乌骓马和一个男人跟着她。”

老皇帝教诲道:“听戏也是听史,你们姐妹三个听好了,切莫落到项羽一般地步。”

赵福姝颔首道:“谨遵母皇教诲。”

赵福柔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看了一会儿戏,学那西楚霸王作悲叹状:“虞不逝兮可奈何! 骓兮骓兮奈若何!”

…… 骓兮骓兮奈若何?

满殿权贵皆惊愕,敢情三帝姬听在耳朵里,西楚霸王的真爱是乌骓马?!

赵福柔知道自己又成了笑柄,把面颊埋在琵琶袖里装小鹌鹑:“别看我……我不唱了……”

殿外忽一声惊雷巨响,似是起了变故。无数黑衣女子从檐角闯进来,手持匕首,目露凶光。戏子们登时不敢唱了,从“咿咿呀呀”变成了“女侠饶命”。

“有刺客!快!救驾!”

“凌烟阁缇骑在何处?!凌烟阁缇骑在何处?!”

“快宣金吾卫!”

好巧不巧,这凌烟阁缇骑与金吾卫都被痴迷听戏的老皇帝打发出去了,不搅扰皇家风雅。如此一来,便只有几十个会拳脚功夫的宦娘前来救驾,与黑衣刺客打得吃力。

刺客们见人便杀,砍了台上青衣的头颅,血溅云母屏风。旁的帝女犹自持,唯独赵福柔忒丢人,吓得钻在红木雕龙罗汉床底下:“别杀我!啊啊啊别杀我!小的给诸位奶奶磕头啦!救命啊!”

我仍旧坐在原处品酒,明明可以持戟前去救驾,却作壁上观。这便是长帝姬所说的“好戏”。老皇帝一死,对我只有好处。

宦娘与杂军拿起佩刀、拂尘、麈尾与刺客死斗,因前无准备,逐渐落入下风。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女人挟持住满身锦绣的老皇帝,长刀抵在她颈间,九五之尊被俘虏乃是天下动荡之事,众人都停下,僵持不下。

我又饮了一口花雕酒。

赵嘉宁鬓边生霜,虽不易察觉,却横亘于前,她终究是老了。赵嘉宁却并不见恐惧之色,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刀疤女人冷笑一声,眼里是凛冽的恨意:“改朝换代之人!受死吧,老虔婆(4)!”

殿内刺客齐齐亮出兵器,竟多半是破铜烂铁,不足为惧。刺客们的指节有筋肉纠结的痕迹。

不是剑痕,是茧痕。

看来这些女人并不是江湖上的行家,而是起义的流民。

赵嘉宁语气威严:“你口口声声说改朝换代,那朕问你,天下人答应了吗?”

“我杀了你!”刀疤女人大喝一声,眸中凶狠呼之欲出,她手上用力几分,鲜血汩汩,“哈哈哈!用我这条贱命换你这祸害苍生的狗皇帝,值啦!百年之后,史书上应当记下我张二娘的大名!”

一见到血,藏在罗汉床下的赵福柔登时吓得大叫。情急之下,海棠春一脚把她踹回去:“别出声!还嫌死的不够快吗!”

赵福柔吓傻了,身子如泥鳅似的拱了拱,留出一半“狗洞”:“来,分你一半。”

这是感激海棠春救了她的命,要把“狗洞”分给她一半。

岂料海棠春扬唇一笑,抱拳而笑:“我海棠春岂能避乱于此!”言罢她美眸一凛,信手取下髻上累珠碧桃绒花钗当做武器,抬手取了一个刺客的性命。她与手持伞中剑的冷画屏交换了两个眼神儿,二人并肩作战,如虎添翼。

我暗笑,原来这海家姑娘不止性子别致,武功却也不差。

刀疤女人斥道:“正所谓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你这狗皇帝,只知道宠信内宦,贪恋美色,天下苦你久矣!你只知道听戏赏花,筑造宫室对不对?你只知道抱着徐贵君!只知道流苏巷、双禧街(5)的高楼林立!你有没有看到我们?你有没有去南城岗子看一看!破家荡产有之,鬻儿卖女有之!那里的尸骨都无人掩埋,野狗叼着孩童的头颅四处走!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赵嘉宁霍然抬眼,苍老的眼珠有些浑浊,她道:“朕知道。”

刀疤女人愣了一愣,又怒吼道:“你知道,你却不把他们当人!哈哈哈,多可笑!你还敢自称爱民如子!”

正在刺客欲杀帝王时,狸奴骤然出手,以拂尘敲断刺客的脖颈。狸奴一介宦娘,服侍人的阉奴,连女人都算不上,内力竟然比海棠春与冷画屏还要强!

狸奴拂起摇摇欲坠的老皇帝,俯首道:“陛下,奴才救驾来迟。”

赤红酒旌烈烈,我骤然将越窑青瓷盏搁在案上,心里千回百转。这毁了容的狸奴,她究竟是谁?

身怀如此功力,觉得吃得饱饭。她却不跑江湖、不当镖师、不入仕途,偏偏要做最卑贱的宦娘?

她的面孔又是怎么毁掉的?毁掉的如此彻底?

也许她是得罪了什么江湖中人、鄞都权贵?

恰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本媛喝完酒了,这是酒钱。”最后是银子落在桌案上的声音。

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头,正与戚寻嫣四目相对。

时辰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戚寻嫣孑然一身在此饮酒,桌上只一盏白瓷圆颈酒壶,灯烛明灭。她腰佩金错刀,身穿飞鱼服,唇红如牡丹。

我们都在这里饮酒,对帝王遇刺作壁上观。我们都应当救驾,却又避开了刺杀。这一刻,我们发现了彼此的秘密!我暗中成了摄政长帝姬的人,不知她背叛君王,投奔了谁?

戚寻嫣的眼睛如旧深邃稳重,仿佛她不是一个叛臣,仍旧是忠于大顺朝的凌烟阁千户。

她是戚香鲤的嫡女,有谁会想到,她背叛了帝王呢?

只对视了一瞬,我便掌握了她的软肋,她亦掌握了我相同的软肋。嫡姐此人顿时在我心中复杂起来,她究竟是谁的人?她究竟在谋算什么?

老皇帝驾崩,究竟对她有何益处?

我亦在案上留下银钱,转身持戟离去。薄暮被烟雨渲染成黛青色,风露重,滴天明。

府苑中白梅已开始绽苞,朵朵净白如雪。你披着(6)鹤氅坐在塘前刺绣,青丝不绾,仿佛即将羽化登仙的神仙。

你绣上几针,便含笑往塘中洒了不少鱼食,又绣上几针。我抬眼望去,你绣的是婴孩穿的金丝肚兜。

我替你理了理鹤氅的兜帽:“要把这些鱼都喂死?”

你沉吟片刻,轻声道:“不久便彻底入冬,水面要结冰的。我怕它们找不到吃的。”

我递给你一块如意糕:“鹤郎这么心疼鲤鱼,怎么不肯心疼我?自从你怀有身孕,我也没有食儿吃,快饿死了。”

“……”你许久不语,随手放下金丝肚兜,望着我道,“你,我心疼不起。”

锦鲤追逐落花而来,又顺着涟漪而去。鱼尾摇摆起时,惊动一池清碧。

我抚上你尚且平坦的小腹,满是戾气的心逐渐柔和起来:“你不疼我?那我可要‘禽兽’起来了。”

你回身一退,仿佛仍旧有些抗拒我的抚摸。也许在你眼里,我首先是杀人无数的恶鬼,再是你腹中骨肉的亲娘。

我此身罪孽深重是真的,对你情根深种也是真的。

你难得勾唇轻笑,澄澈的眼眸里有揶揄之意:“大夫说了,我有身子,不得云雨。”

这便是仗着孩子,赌我不敢碰你。

亭外有雨珠顺檐而落,催走满塘锦鲤。我虽不敢云雨,却能耳鬓厮磨,暂慰相思。我捧着你瘦削的肩头,倾身而吻,你唇齿间的津香悉数渡入我肺腑。

撞破冷画屏与海棠春私情那一日,是在霜降(7)。

我在前朝与长帝姬密谈毕,随后往琳琅宫外走去。不知不觉踱步至垇鹿苑,此处是皇家豢养鹿马之所,时不时有权贵女子聚在这里击鞠。

秋天快要过完,菩提树上的白花迎来了最后的绚丽,开得惊心动魄。树下有一红一白两个女子的身影交缠在一处,红的是海棠春,白的是冷画屏。

冷画屏屈膝坐在树下,仙鹤追月缂丝马面裙铺散开来,落了几朵花瓣。海棠春躺在她怀中,美眸倦阖,染朱的唇红被吻得凌乱。

两个女子十指相扣,迫不及待得亲热,仿佛要将对方拆吃入腹。女人和女人的情不似男女之情,充满势均力敌的剑拔弩张,冷画屏步步紧逼,海棠春也不甘示弱,回吻她的颈子。

原来如此!

宫宴上的解围、画舫里的亲昵、刺杀中的彼此交付后背交付……这样两个性情截然不同的世家贵女,有帕交之癖!

作者有话要说:注:

(1)香鼠皮:香鼠为鼬鼠类野生动物之一,毛绒细平,色泽鲜明,底绒较密。

(2)金裸子:指一种小金锭,上面雕有花纹,取吉祥如意的意思。

(3)绀紫:中国传统颜色,一种浅蓝紫色。

(4)老虔婆:意思是奸诈狡猾的老妇。

(5)流苏巷、双禧街:本文原创地名,鄞都最繁华的区域。

(6)鹤氅:鸟羽制成的裘。用作外套。

(7)霜降:是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

感谢观阅。

很开心能塑造女尊文的女子群像,而不单单只是男女主谈恋爱,无比感谢不离不弃的读者们,你们都是天使!!!

我真的爱我笔下的姑娘们。

狼系女子戚寻筝

金毛系女子戚寻嫣

蛇系女子鬼姬

萨摩耶系女子冷画屏

哈士奇系女子海棠春

泰迪系女子赵福柔

(还有藏獒系女子龙醉欢在后文出场,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