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徐鹤之

深秋多雨,淅沥不止。

我坐在房中听雨,思绪逐渐放空,心旷神怡。绣了一半的肚兜则放在八角掐丝葫芦纹小几上。肚兜呈葵黄(1),绣的是猫儿摘红杏,暖融融的好意头。

最近我身上不爽,关节酸软,起坐不便。你在一旁为我亲手揉着足踝,那双拿惯了刀戟的手乍然温柔起来,倒让我受宠若惊。

我想要将腿收回来,却被你紧紧握住。我道:“怎么了?我不敢劳动戚高媛。”

因燕居(2)在家的缘故,你青丝披散,不绾髻鬟,却在一对美眸之尾点了些朱砂,浓如芍药。你戏谑道:“我是你妻主,随意劳动,岂有不敢的道理。”

我不与你分辨,只拿起圆绣棚,绣了几针红杏。

你笑得五官都柔和不少,凑上来,贴着我的肚腹:“鹤郎,你虽说看不上我,但肚子里的孩子……它也是你的孩子。”

我如何不知你这话的意思,沉吟片刻,道:“我不会伤害它。”

你吻着我的颈侧,蹭上紫红的胭脂:“鹤郎真乖。得夫如此,妻复何求。”

自从我有了孩子,你便很少凌.辱逼迫,越发甜言蜜语哄我欢喜。我不是情窦初开的小郎君,听在耳中,不会心荡神摇,只会觉得可笑。

闻着铜鹤衔枝熏炉里的安神香,我伸手抚着自己小腹,心里温柔了好几分。你说得对,它是我的孩子,我会疼惜它。

虽然它来自你的强迫。

有个碧衣丫鬟掀开幔帐走进来,匆忙行礼道:“高媛,高媛!戚大小姐正在府门口,还……一刀劈了府门!”

是寻嫣找上门了。

她向来行事沉稳,甚少如此急促冒进。这一遭前来,不知为何!

我扶着八角几,正待起身:“这……”

你却抚着我的肩头,迫我重新坐回绣垫上:“你有身子,不许出去!万一磕了碰了怎么办?给我待在这里!”

随后你横过一眼,松烟和入墨登时跪倒在地。自从上一回你将他们锁入柴房,欲要处死后,他们便惧怕了你,唯你马首是瞻。你令道:“看好郎君,倘若他迈出府门一步,本媛唯你是问!”

言罢你利落地提起九亭连弩,腾身而去。

那边即将拔刃张弩,我如何坐得住,频频往琐窗外张望。松烟欲扶着我坐下,劝道:“郎君莫挂心了!”

我往紫檀衣架旁走,自个儿披上一件八团缂丝鹿绒披风,急道:“你扶我出去看看!”

入墨唯恐受你责罚,跪地啜泣道:“郎君心疼心疼奴才,心疼心疼奴才罢!”

我两相权衡,扶着腰坐立不安,心里仿佛轴辘般七上八下。忽听到府外短兵相接之音,再也忍不住,推开门便踏出门外。

寻嫣正与你对质。她穿一袭青莲紫金边芙蓉探春长袄,仙游髻上簪着两朵昙花错珠缠花(3),面覆额黄。在我的印象里,寻嫣向来都是温厚从容的,从未见过她如此震怒的模样!

你冷笑道:“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戚大小姐请回!”

寻嫣黛眉微蹙:“戚寻筝!你还是不是人?”

你抚摸着九亭连弩上繁复的花纹,嗤笑道:“我是畜生。”

寻嫣深吸一口气,字字诛心:“你强迫他,他绝不会从了你。”

她此来,当真与我有关。

“鹤郎?你怎么出来了?”你看到我的身影,连忙扶着我踏过赭檀色的门槛,“快进去歇着!这里与你无关!”

寻嫣身边还跟着一个容色温雅出尘的女子,被寻嫣唤作“画屏”,想来正是与她交好的友人冷画屏。冷画屏一壁劝架,一避拦着寻嫣,不让她二人再打起来。

我抬眼望去,冷画屏松松绾一个垂云髻,其余青丝披散腰间,不似寻常世家女子般簪钗繁杂,只斜插一朵浅碧渐变寒梅绒花,当真如传言中气质“温润如玉”。

冷画屏劝道:“你冷静!当众在鄞都私斗,岂不是丢阁主的颜面!”

你握住我的手,与寻嫣道:“他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了,腹中还怀着我的骨肉。”

我登时如咽寒霜。

我此来只为劝架,何曾想到成为你奚落寻嫣的证据。

寻嫣复杂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指尖微微颤抖,心中有说不出的疼。她久久凝视着我微微凸起的小腹。

冷画屏叹道:“寻嫣,我们回去吧?”

寻嫣往我身边走了一步,你登时毫不客气地持戟阻挡。寻嫣轻声问我:“你心甘情愿跟了她?”

我摇摇头,解释道:“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我并非心甘情愿。

寻嫣骤然霸道地握住我的另一只手:“你跟我走!今日我必须带你走!”

许久不曾握她,我感受着她掌心的温热,仿佛降临另一重人间。我的眼眶湿润了。

你冷笑道:“要他跟你走,除非杀了我!”

寻嫣一刀劈过去,毫不留情,地上浮雕方砖都迸出裂纹:“杀你?我今日就杀了你!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可惜我派出的手下没能杀了你!你砍下我爹爹的手臂,我不杀了你,枉为人女!”

你笑得阴冷,九亭连弩迎上金错刀,发出巨响:“是,是我砍了你爹!戚寻嫣啊戚寻嫣,你派来追杀我的那十个凌烟阁精锐,被我砍下了头颅,十个头颅排成一列,码在你的衙门门口,你看到了吗?”

你砍下了戚主君的手臂……

十个凌烟阁精锐的头颅,被你码在寻嫣衙门门口……

我受不了这般打击,登时天昏地转,眼前一切皆成缥缈烟云,见不得,闻不得,触不得。你为何这般残忍,没有分毫人性?!

耳边的呼唤声逐渐远去了,我重重吐息片刻,昏倒在地上,肩头撞在门槛上。原来秋天都快过去了,雕砖上满是蚀骨凉意。

混沌间,我回到了过往,回到了纸醉金迷的教坊司。

我被鸨公□□成“花魁”,囚禁在地宫里。教坊司的地宫是一片华美的修罗地狱,磋磨我的魂魄,让我的魂魄永远留在那里,走出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地宫有描金匀彩的壁画,画的是男女春图,各色花样,看得人目不暇接。琉璃缸中则养着各色斑斓锦鲤,皆若空游无所依。我永远记得它们木讷游来游去的模样,供人观赏玩弄。

锦鲤像极了我。

地宫于我是地狱,于恩客却是极乐之所。能进入地宫的不是寻常女子,都是上了年岁的朝堂高媛,卸下官裙朝簪,她们的面颊染上浮浪酒色,仿佛换了魂魄,成为欲的奴隶。

她们大敞衣袍,在此走来走去。看上哪个少年,便压在身下云雨一番。

除了我。鸨公说,对女人而言,越得不到的,则越神秘。越神秘,则越高贵。为了引得她们趋之若鹜,鸨公要她们谁也得不到我的身体。

我像神灵一样,被养在屏风后面,神秘而高贵。高媛们愿意一掷千金,听我弹一支淫词艳曲。

这一日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我穿上雪白的层叠纱衣,在众女子的惊呼声下迈入蚕丝屏风后面。隔屏而望,恩客们没有面孔,像一个个寻求解脱的恶鬼。

鸨公笑道:“来来来,给各位高媛瞧个好的!今日仙鹤公子画一幅秘戏图(4)!”

年过不惑天命的高媛们呼声如沸,我充耳不闻,只在屏风上画起令人面羞心跳的秘戏图。高媛们一壁细品,一壁把玩着怀中的伎子,淫言浪语不绝于耳。

“好个仙鹤公子,当真是神仙一般!我此生必要让他伺候我一回!”

“看他的身子……啧啧啧,真是尤物啊。”

“倘若能消受仙鹤公子一夜,便是封侯拜相也不换!哈哈哈哈!”

有时候,她们会让我穿扮齐整绘春图;有时候,她们又要我面容温柔地弹唱艳曲。

鸨公与我道:“世上女子,都喜欢见谪仙般冰清玉洁的美人坠入凡尘,被欲驱使。”

这是我第一次见寻嫣。戚香鲤来教坊司寻欢作乐,身后还带着个年轻的华衣女子,女子眉目淡然,无心风月的模样。

鸨公令人给戚香鲤看座:“戚高媛来了?青央公子整天盼着高媛哪。咦——高媛怎么还带着,带着……这是?”

戚香鲤轻车熟路地入席,喝着花酒,搂着青央:“是本媛的姑娘。”

鸨公与戚香鲤交换了几个眼神儿,他摇着扇子笑道:“原来是戚大小姐!那老身给大小姐安排个干净点的?”

寻嫣摇摇头,优雅地在母亲身边撩袍坐下:“不必了。”

彼时我在屏风后弹唱艳曲:“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5)”

这几句唱的不可描述,坐上女子各个戏谑而笑,享受得很。唯独寻嫣神色如常,众人皆醉我独醒。

戚香鲤把玩着青央的锁骨,与女儿道:“人,不能贪色,却也不能戒色。俗话说食色性也。嫣儿,你也找个干净的,和为娘一块儿松快松快身子?”

我虽知道朝中高官多数擅逛行院,但是带着姑娘来嫖的还独独戚香鲤一人。

恰好一个伎子纤手夺了寻嫣的髻上红翡点翠凤钗,笑吟吟道:“姑娘,且来——”

寻嫣淡淡看他一眼,也不逢迎,只对母亲拱手道:“贪权、溺势、污钱、好色,世上多少好女子折在这四样上?女儿不会把握其中度量,干脆碰也不碰。”

戚香鲤嗤笑一声,接过伎子手中的凤钗,重新给自己姑娘簪上:“你呀,还是年轻。等年长一些,便知道男人的妙处了。”

一曲罢,恩客散,烛影黯。

寻嫣骤然走到屏风前,烛火桩桩,映照出她曼妙的身影。所有人看我都像看猎物,唯独她不同。

她轻声问我:“你便是徐家嫡子?”

我指尖一颤,琴弦发出一声蛩鸣。我应道:“正是。”

她疼惜道:“可怜闺中公子,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我凝在原地,感觉游曳在四周的锦鲤都冷冷地看着我,鱼嘴一张一合,吞噬着我的魂魄。旁的女子只会玩弄我,唯独这戚大小姐疼惜我。不知不觉,泪滴画屏。

她郑重道:“我会带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注:

(1)葵黄:淡黄色。

(2)燕居:意思是退朝闲居。

(3)缠花:主要流传于湖北省英山县,一种手工头饰。

(4)秘戏图:即男女春图。

(5)出自昆曲《牡丹亭》。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