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都的棠棣湖边,全是花红柳绿的画舫,坊中郎君笑语嫣然,莺莺燕燕,招徕路过的姑娘前去听曲儿。
我下朝,策马路过此处,便闻到一股股香风馥郁,沁入骨髓。有不少富贵纨绔少女被邀入画舫,与伎子春风一度。
却没有伎子来撩拨我。兴许是我面带戾色,杀伐之气满身,不似风月中人。
忽有水红的海棠花瓣飘飘悠悠落下,我抬眼一看,只见一个姑娘醉卧雕花舫中,姿态风流,身边却没有伎子作陪。
那姑娘正是拒不为官的海棠春。
我马蹄一怔,她手中一软。缀着鲜红流苏的酒壶便落了下来。
我反手一抬,九亭连弩的箭柄勾住了她的酒壶,琼浆玉液一滴都不曾洒。
海棠春醒了。她身边的俏郎君登时围上来,喁喁私语,风月情浓。
“呀!海姑娘醒了!”
“姑娘,小生敬你一杯!”
“海姑娘,小生新扑了香粉,你闻一闻,香不香啊?”
海棠春惬意地伸了个小懒腰,唇角噙笑:“戚高媛。”
我应道:“海姑娘。”
在秦楼楚馆这么多年,我第一回遇见一个女人,来这里不为睡男人,只是单纯的睡觉。这海棠春,是个妙人。
海棠春随口道:“可否把酒扔给我?”
我反手把酒扔上去,她利落地接住,笑道:“多谢。”
我与她并无私交,连寒暄都不寒暄,径自分别了。拐过棠棣湖时,我看到有个女人背着海棠春,往海阁老府中走去,想必是送她回家。
那女人并不是轿妇丫鬟之流,而是正五品翰林编修冷画屏。在宫宴上替她解围的冷画屏。
我暗笑,一个洒脱不羁的风流小姐,一个规规矩矩的世家高媛,关系竟这么好。
回到府宅时,丫鬟来不及把马牵走,福儿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你怀了我的子嗣,随后跪地领赏。
我喜不自胜,走到院中时,你正在莲花池边喂鱼。你穿一身荷叶碧交襟云袍,腰束雪白玉佩,整个人像是开错了时节的荷花。池中金黄、朱红、玄黑的锦鲤相映成趣。
我从身后将你横抱起来,送入房中:“鹤郎,外头冷,谁让你待在外头的?”
你惊唤一声:“寻筝……”
我被这“寻筝”二字唤的受用无比,从你的眼角吻到喉结,又狎昵地咬了形状分明的喉结几下:“果真是揣上了我的小狼崽儿,你就乖了。都知道唤妻主的名字,来,再唤一声听听?”
你眉心微蹙:“你知道了?”
你被我搁在锦榻上,倚着软枕,盖着衾被,整个人像躲在窝里的小鹿。松烟捧过一个淡红锦边汤壶,我塞到你衾被中,手却不曾钻出来,抚在你小腹。
你的身子温软得紧,让人贴上去,便不忍心挪开手。
瓷枕旁摆着几本游记,譬如《愈州知味》、《蜀锦记》、《临安旧章》之流。
我贴上你的小腹,轻声问道:“最近在看游记?”
你颔首道:“都是雪然送来的,让我看着解闷儿。”
我戚寻筝活了二十余年,从未有何时,如此时此刻一般欢喜。
你有些疲乏,撑了额角斜倚软枕,姿势自然而然地护住小腹。胸前碧袍微微敞开,露出的肌肤也闪着柔白的光泽。平日我看你这副模样,满心欲念;此时再看你的身子,我只想保护起来,温柔以待。
我轻笑道:“你说,这里……怀了几个小狼崽儿?”
你缓缓睁眼,望着我:“你想要几个?”
我吻一吻你的锁骨:“十个!”
你绝望地垂下眼眸,像是被惹恼的小鹿:“……戚高媛这是要我的命。”
紫檀桌上的安胎药凉的差不多了,我捧过来,吹凉了喂你:“玩笑罢了,妻主不要你的命。”
你喝着药,眉心隐约含着愁绪。思忖片刻,你道:“我只盼着,这孩子是个姑娘家,千万莫是男儿郎。活在世上,男儿郎要比姑娘苦上许多许多。”
为宽你的心,我笑道:“是姑娘也好,是男儿也罢,我都有法子安置好。你担心什么?只安安心心养胎就是。旁的有你妻主。”
你喝了安胎汤药,便掩下拔步床上帷帐,安睡起来。我不等松烟和入墨动手,亲自熄了榻前灯烛。
我登时觉得,一切都与往常不同了。有一个脆弱的生灵,把你我的血脉连接起来,它是你我情缘的见证。
从前我做过许多恶事,手染鲜血,也不怕下地狱,甚至觉得自己一直在地狱里。眼下我忽然害怕起来,我害怕自己造的杀孽,会祸及我们的孩子。
因这个孩子的出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你让我的铁骨铮铮,化作绕指温柔;孩子让我的无所畏惧,化作小心翼翼。
你和孩子便是我的软肋。
我与你是年少结缘,多年不忘。当年徐家尚未倾倒,如日中天,徐府锦绣开宴,衣香鬓影,玳案香烛,宾客俱欢。
我偷偷爬墙去了徐家后院,有一处院子玲珑雅致,恍若仙境。抬眼一看,那院落的牌匾上以瘦金体(1)写着四个字:雪隐白梅。
白梅香幽,院中有个绝色少年正在抚琴。这便是我第一眼见你。
只一眼,便一世。
你分明不到十岁,眉眼间却有与生俱来的愁绪,身上又隐着清贵之气,让我不由自主想要保护。
大概是我髻上金铃铛的声音惊扰了你,你后退一步,仿佛受惊的小雪兔,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你……你是谁呀?”
我真想把你捡回家去。
我对你笑了笑,仍旧像个登徒子似的坐在黛瓦粉墙上:“小郎君,你的琴声真好听,我跳进来找你玩儿啦?!”
你穿着一双如意云纹银丝履,履上纤尘不染。全身上下又无一处不精致,想必是受人宠爱的嫡系公子。
你与我不同。
你摇头道:“不行不行,你不许跳进来。我爹说,男孩儿婚前见外女,将来就不好嫁了。”
我心中窃喜,你未嫁而见我,此生可不就是我的人了?彼时皆年少,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不知掩饰。
我笑得一定像只偷腥的猫。
我期待地拍了拍自己胸脯,朗声笑道:“这好说,来日我把你娶回家当郎君,你白天给我弹琴听,晚上给我生姑娘。”
当年调戏谑笑,初见欢喜;后来岁月颠簸,各自离散。
被师娘认作养女后,我每年冬月都要从苗蜀赶到鄞州,打听你的消息,世人说徐家灭门,男眷充入教坊司。我去教坊司寻了你无数次,杳无音讯。
我只当你充入奴籍后,改了本名。又见遍了坊中伎子,听遍坊中琴声,无一是你。
教坊司中莺莺燕燕,有的是绝色郎君,有的是珠玉仙乐。可他们落在我眼中,如白骨骷髅无异。
我的情爱和欲.望,都系于你一人。
鬼姬曾笑着戏谑我:“你又不是男儿郎,守得甚么贞?”随后要带我上花楼见识,把玩伎子,成为真正的女人。
我与她道:“不是守贞,我只是不愿碰男人,觉得皮肉交.合腌臜而已。”
然而我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女子,总不可能无欲无求,每有需求,都是夜中自抚。
佛曰八苦(2)中,你是我的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
是日冷雨,静寂无人。我在密道里与长帝姬密谋毕,撑一柄红纸伞走在青石板上。
忽然,我闻到了一丝隐匿在冷雨里的吐息声——
十个鬼魅般的影子从四下的檐角落下来,她们身着玄色曳撒,手持金错刀,内力深厚,招招直逼我性命。
我暗笑,她们是凌烟阁的精锐高手。
九亭连弩的毒箭穿破红纸伞,红纸伞遮住刺客的鲜血,不至于溅到我身上。我像鹞子一样在亭台楼阁间闪转腾挪,放出毒镖暗器。
我扣住一个女子的颈子,冷笑道:“姑娘可知道,前来刺杀我的人,都到了阴曹地府了?”
活生生将她的脖颈掐断。
其余的刺客并不畏惧,奋勇向前,刀锋刺目。我使出一招“千树万树梨花开”,银针四溅,穿透雨珠,扎穿刺客的肌骨。
其中一个四十余岁的女人从我身后逼近:“叛贼莫再挣扎,束手就擒罢!”
我持戟相迎,与她过了七八招,察觉她内力鼎厚,此乃劲敌。招数越走越急,无数雨珠落在刀戟上,反射出我二人剑拔弩张的眉眼。
最后,我一箭贯穿她的经外奇穴(3)。
所有刺客被我解决后,发觉鲜血溅了我半酒壶,掺着烈酒,滋味醇厚。我倚着残破的红纸伞,品着烈酒,满眼皆是鄞州风雨飘摇的繁华。
可惜今日繁华,终成过眼烟云。
酒快要喝完的时候,一个瞎眼道士走到我跟前,毫不惧怕的模样。这道士身着阴阳太极道袍,手持拂尘,身后背着算命的招牌。
他身上有与我一般无二的血腥味。
我笑道:“师姐。”
道士熟稔地坐在我身旁,抬眸一笑,她揭开英朗的□□,露出一张诡媚的面孔。
我将酒壶行云流水扔给她,她仰颈饮尽,眼眸在我身上悠了一圈儿:“你缘何不问那些刺客的主子是谁?”
我道:“这还用问?自然是我嫡姐。”
鬼姬雪腕上缠着一只毒蝎,她怜惜地抚摸着:“嗯?”
我道:“前几日,因为些前尘旧事,我斩断了她父亲的右臂。”
“这酒不如花雕。”她随口道,“你怎么不杀了她爹?”
我看着鬼姬的面孔,自然而然道:“为她对我有恩。”
雨幕更浓,燃色天青。
鬼姬带我去九层雁塔上,找出她藏的花雕酒,我们一壁对饮,一壁闲话。
我亲昵地倚着她,叹道:“师姐,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只喜欢花雕。”
鬼姬眼眸流转:“花雕滋味美。对了,近来我搜寻到不少‘沙蛇’的线索。”
我看了她许久,忽然道:“我后悔了。”
花雕酒烈穿咽喉,我叹道:“我后悔背叛了浮戮门,我后悔将师娘丢在西域贼子手中。”
我还后悔亲手杀了父亲。
“师姐,我恨这世道,逼得我不孝不悌、不忠不义。”
鬼姬遮住我落泪的眼,温柔道:“不是你的错。”
作者有话要说:注:
(1)瘦金体:宋徽宗赵佶所创的一种书法风格。
(2)佛曰八苦: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离别、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3)经外奇穴:即太阳穴,被各家武术拳谱列为要害部位的“死穴”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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