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戚寻筝

血腥味闻久了,我便想尝一尝香甜的滋味。

于是我当厨起灶,令丫鬟采买了云腿、蜂蜜、乳酪、膏油等物,亲自掌厨,蒸了一笼云腿春饼。

春饼还是从前的滋味,齿颊生香,清甜不腻。我舌尖回味无边,忽然想起父亲。

父亲艰难地养活我,不惜以身子为代价,只为养大有戚香鲤血统的孩子,我又感激他,又恨他。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从出生到六岁,我在愈州的秦楼楚馆长大。愈州以“淫乐”闻名天下,遍地都是销金窟。在愈州长大的姑娘,五六岁便知道趴在墙上,挤眉弄眼地看里头的郎君。

便是风尘销金窟,它也分三曲,有严格的三六九等。一曲多为高楼画舫,花团锦簇,丝竹雅音,里头养的皆是值得权贵高媛一掷千金的名伎,弹一支琵琶曲便价值无数。二曲又作“行院”,住的全是牙公从四处略来的瘦马(1),教会其陪客逢迎,令这些瘦马接客,所接之客多半为富商和寻常人家。

至于这三曲,最为低等,聚集于愈州城南,是一堆破落院墙。里头污水横流,乌糟处处,乃是浮浪纨绔女、破落户、穷苦老妪的最爱去的地方。自然,此处侍奉的伎子非丑即残,多半身有疮病,是世上最污秽之处。

父亲陆浮白原本是名伎,藏娇于一曲花楼,弹得一手好筝。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故六岁以前,我跟随父亲住在一曲,看遍人间的纸醉金迷。

彼时父亲虽给戚香鲤生了姑娘,花容月貌犹在,仍有无数女子追捧,我父女两个还算吃穿不愁。

只是有不少假戏真做的纨绔女子,在宠完我爹之后,慈爱地摸着我的脸,说要当我后娘,我一般都是礼貌地飞起一脚。因为这个,我没少让花楼的鸨爹教训。

命运的转折在我六岁。整整六载春秋,我爹还没对戚香鲤这娘们死心,他变卖细软,带着我千里迢迢去鄞都寻妻。他明知道戚香鲤只贪他的皮囊,他明知道戚香鲤已有贵夫嫡女,他明知道戚香鲤是薄情寡义之人,却偏要去试试。

时隔多年我还记得戚香鲤的表情,她五官上分明写着:我就是睡睡你,你怎么当真了呢?赶紧带着这私生女滚回愈州,老娘丢不起这个人!

我还记得戚香鲤她那出身世家的贵夫五官上分明写着:天哪,妻主你从哪里弄出来一个跟嫣儿一样大的私生女?你必须给我个交代,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当然是满脸尴尬,脚在地上抠出了琳琅宫。五官上分明写着:爹,要不然咱回去吧?

就在大家都很尴尬的时候,我爹哭出声来了:“鲤娘,我终于见到你了!我还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

我更尴尬了,脚在地上抠出整个鄞都。

戚香鲤毕竟是正二品凌烟阁阁主,也不好抛下孤女寡父不管,就把我们二人迎进来,指了个偏院让我们住。这也不差,最起码我不用天天见不同脸孔的“后娘”了。

一年后,我爹被人揭发与戚香鲤的师妹偷情,又不知道被谁划花了脸,我爹百般申辩,戚香鲤不肯信他,将他赶出鄞都。

我爹只得带我回到愈州。

此番他容貌被毁,自然无法在一曲花楼待下去。伎子最重要的便是一副好皮囊,皮囊不在,饶是筝弹得再好,也无人捧场,只得落得门前冷落鞍马稀。

我父女二人沦落到城南三曲,苦苦挣扎,奋力过活。那些为爹爹一掷千金的女客消失了,出入他住处的变成了腌臜不堪的贫苦女子,有挑夫,有镖师,有逃兵,有浪子。

做云腿春饼,便是我此时学会的。爹爹忙着接客,匀不出时辰起爨,我便做些吃食,给我们爷俩吃。

彼时我会往饼团儿里加上一勺又一勺的蜂蜜,把饼蒸得甜甜的。活着都已经够苦了,便只好往嘴里寻几味甜蜜。

所以我对你说:“天下众生皆苦,唯独你是云腿春饼味儿的。”

众生皆苦,唯你是糖。

从前传闻我爹与师娘暗通款曲,我是怎么也不肯信。我爹眼里只有他重情重义的“鲤娘”,何曾有过旁的女人。

我便令属下江浸月去查,已是陈年旧事,要再翻出来,着实不容易。好在江浸月常年查案,心思缜密,手段颇多,三日便有了结果。

我屏退下人,顺着朱红的宫墙,与江浸月一前一后地走着。她将三四封书信递给我:“高媛,您让属下办的事,属下已办妥。请高媛过目。”

我将书信接过来,信笺泛黄,显然是有年头了。又顺手把腰牌扔给她:“去凌烟阁领赏,找姚品岚。城东那座宅子,归你了。”

江浸月知道我的性情,并不推辞,只跪地谢恩。

我翻开信笺,一字不落地看过去,心里只觉得冰冷。这书信是戚香鲤的正夫赵谏身边小厮秋砚的供词,信尾还按了朱砂印,做不得假。还有赵谏与赵家通传的书信,赵谏之父让他设毒计赶走我们父女,以绝后患。

我本以为此事另有隐情,岂料如此简单!只是后宅男子争风吃醋!

当年,因我连累嫡姐挨打,赵谏怀恨在心,便诬陷父亲与师娘偷情,令戚香鲤怀疑我的血统,赶我们父女出门。

也是赵谏令小厮划花了父亲的脸,让他永不能得戚香鲤的怜爱!

我望着朱红的宫墙,落日熟黄,无端令人觉得压抑。赵谏,他活不久了。倘若不是他,我和父亲也不会流落南城三曲,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

我听到自己轻轻笑了:“恩必报,仇必偿。”

江浸月劝道:“高媛息怒!都过去这么多年,戚主君也一直吃斋念佛,这……您……”

我知道,她是怕我杀了赵谏,与嫡姐结仇更深,作为我的手下,更难处理凌烟阁中同僚的关系。

我阖上眼眸,轻道:“吃斋念佛管用的话,佛祖早把他收走了!”

江浸月:“高媛,忍一时风平浪静……”

我配合地接了下半句:“退一步越想越亏。”

此时此刻,我连哪天去杀赵谏都想好了。三日后便是黄道吉日,宜刺杀,宜见血,宜烧纸,宜祭祀。毕竟论理,赵戟算是我的嫡父,我作为一个体贴孝顺的便宜闺女,很愿意最后一次为他打算。

尚未到三日之后,月圆之夜,我倒又与嫡姐打了一架,互相放了三斤血。自从我把你抢到手后,与嫡姐见面干仗,成了我们姐妹独特的打招呼方式。

当差归来,我未带九亭连弩在身上,腰间佩的是金错刀。我笑道:“正好,用这刀切磋,更能与你近身而斗,你我打个痛快。”

月光透过琉璃瓦疏疏落落垂下来,点在寻嫣面孔,她阖起的眼眸骤然睁开,有雪鹰展翅之势。拥有这样眼神的女子,与生俱来便凛冽着王者之气。

“高媛……”

她身后跟随的两个侍姬害怕地唤道。这两个侍姬,自幼服侍她长大,一个名唤琼枝,一个名唤烟萝,出自“玉树琼枝作烟萝(2)”。

寻嫣道:“你们先回去。”

戚大小姐向来不屑与我这等畜生多言,她足踏高墙,一个腾身便翻上了琉璃瓦,锋寒似星。与此同时,我后跳而起,持刀相迎。两柄重若千钧的金错刀刀锋相遇,巨响声起,活生生把檐上琉璃瓦悉数撞碎,结冰般起了裂纹。

我发自内心赞叹道:“好刀法!”

寻嫣冷冷瞥来:“甄太医的尸体是怎么回事?御史台咬着我不放,大理寺整日派人围追堵截!是不是你做的手脚?是不是?!”

我握紧金错刀,前挑后撞,百般迎敌:“正是。”

随后又是一阵暴风骤雨般的刀剑之音,只一个瞬间,我与她便起了七八招。

寻嫣离开之前,恨声道:“戚寻筝,我早晚杀了你。”

我随手给自己包扎伤口,抱刀行礼:“随时恭候。”

我不曾继续与她缠斗,眼睁睁看着她策马奔往凌烟阁。罢了,多让她与父亲亲近亲近,毕竟戚主君的命不长了。

一日后,黄道吉日,宜刺杀,宜见血,宜烧纸,宜祭祀。

赵谏的住的院子名唤“春菱秋桐”,门廊垂珠,翘檐霖铃,甚是风雅。我握着九亭连弩踏入院中,只见满眼都是秋香色的梧桐。

江浸月说的不错,赵谏当真常常吃斋念佛。

“春菱秋桐”的西厢房是一处小佛堂,供奉着名贵的旃檀香,金身紫檀座的佛陀拈花含笑,看着人世苦难。

赵谏坐在蒲团上抄写经幡,容色慈爱而虔诚。他五官端正,肌肤细腻,身穿月白(3)青花暗纹交襟袍,一副贵家主夫养尊处优的模样。

他身边给佛龛添香的小厮道:“主君,因为徐公子,您和大小姐谁都不肯低头,这么下去,也不成哪。您总得——”

赵谏摇头道:“我是爹,她是姑娘,哪有爹先给姑娘低头的道理?女大不由爹,哎!罢了!”

小厮赔笑道:“要奴才说呀,大小姐除了在这事儿上固执些,其他不曾违逆您的意思。都怪姓徐的狐媚子,进了教坊司,学了不少狐媚手段,把咱们大小姐迷住了!您看满鄞都的贵夫,谁有咱大小姐这么孝顺的闺女?”

赵谏拢袖抬手,蘸了蘸竹石端砚(4)里的墨,叹道:“我这当爹的,自然满心给自己姑娘打算,圣上赏识她,还想把十三皇子赐给她当夫郎呢。她不懂我的心,我也没有法子。”

见我悄无声息踏入佛堂,赵谏抬眸看了一眼:“寻筝?”

无论是十几年前,还是十几年后,我都与他不曾说上几句话,关系淡薄。我颔首道:“寻筝见过戚主君。”

“坐吧。”赵谏显然不愿见我这个私生女,头也不抬,他吩咐小厮,“给二姑娘上茶。二姑娘,今日怎么有空来这里?”

我是来杀你的。

我将九亭连弩放在一旁,抿茶道:“今日寻筝闲暇,来佛堂静静心。”

他只当我是来讨好嫡父,也不接话,只是继续抄经幡,不怎么理睬我。我让小厮取来笔墨,也抄起了经。

许久后,赵谏抄倦了,起身饮茶安歇:“你为谁抄经呢?”

我步步逼近,九亭连弩列好机关,笑得阴狠:“为你——”

“啊——”

“护驾!保护主君!保护主君啊!”

“二小姐你疯了!你对我们主君举箭做什么?!”

我的邪笑映在佛前的七宝琉璃上,仿佛嗜血的狼。我越笑越狰狞:“我在为你抄写经幡!愿你死后,经过六道轮回,莫沦落畜生道!”

赵谏惊唤道:“小杂种!你要干什么?!”

我冷声道:“我要杀你!当初陷害我爹与师娘私通的是你!挑拨戚香鲤起疑我血统的是你!毁了我爹容颜的是你!要将我父女二人逼死,你才算甘愿,是不是?!”

赵谏犹自镇定,高声道:“胡言乱语,冒犯长辈!”

我轻轻吐出六个字:“秋砚已经招了。”

赵谏面色登时煞白。

抬起九亭连弩,我正欲娶他性命,报仇雪恨。死在我手上的人命,没有上千也有八百,多他一个不多。

性命攸关间,我想起多年前的一桩事,故意射箭射偏了,没有取他性命,只断了他的右臂。赵谏哀号须臾,昏厥在地,血溅经幡。

佛陀依旧面目沉静,拈花含笑。

我今日留他一命,是因为昔日,嫡姐对我有恩。

恩必报,仇必偿。

我六岁那年的腊月(5),骤雪纷纷,滴水成冰。戚香鲤不曾给我爹名分,我便只是她的私生女,连庶女都不如。小厮们为了巴结主君,把我们院子该领的炭火分走了。

倘若房中没有地龙,那连衾被都是冷硬的,我和爹爹夜里不得安睡,苦不堪言。主君房中却烧着暖融融的银霜炭(6),暖如春日。

我受不住了,便趁爹爹不注意,往厨房去寻那些趋炎附势的刁奴理论。

临近晚膳,厨房烧着锅灶,热气腾腾。几个厨郎坐在门槛儿上,闲话家常。

“哎哟,我可听说,宋七他妻主啊,天天嫖,嫖不够啊!”

“谁让他一副夜叉模样?哪个女人能喜欢?看了就倒胃口!”

“哈哈哈哈,谁说不是呢。”

“主君的佛跳墙煨在砂锅里,快到时辰了,可别误了。”

“误不了,误不了!”

“咱们再说宋七啊……二、二小姐——”

听他们惊愕地呼唤“二小姐”,我也不理论,艰难地跨起一个小篮子,便跪在地上,把厨房的乌炭拾进去。

虽说我是二小姐,但生父卑微,主君不喜,连奴才也看不起。一个胖厨郎气哼哼夺过我的篮子:“你干什么?!回你院子去!”

乌炭落在地上,我又往袖子里捡拾。

另一个厨郎闻讯而来,嗤笑道:“怎么?二小姐是主子,主子还要跟我们奴才抢东西?”

彼时年少,听不出他的嘲讽。我分辨道:“没有炭火,我爹睡不着。”

厨郎笑得刻薄:“睡不着?怎么会睡不着?让陆小郎睡灶里呗,那里最暖和了。”

我不顾体面,往他身上撞:“你把炭给我!”

厨郎变了脸色:“这是膳房的炭,都是有定例的,你凭什么取走?!”

几个厨郎围上来,把我推出厨房,推倒在二尺深的雪中。我从小性子就孤拐硬气,弯着腰往他们身上撞。登时厨房中叱骂声成片。

“你们这是做什么?”

忽传来一声稚嫩的呼唤,年纪虽少,却有几分少年老成的意味。我手上身上都是黑炭的痕迹,像是小花猫。抬眼一看,声音的主人正是我同母异父的嫡姐,寻嫣。

寻嫣穿着体面的金黄锦袄,锦袄外是杏黄的金缕腊梅比甲,比甲上镶嵌着精致的雪白兔毛。她绾着总角双髻,系着璎珞,五官纯美。

一见到主君亲生的大小姐,厨郎们登时不敢闹了,只道:“这里这么冷,小姐不在房中烤火,怎么来这儿了?主君若是知道,怕是要担心了。”

寻嫣要将我扶起来,我却不许她碰,自己站起来了。

她问我:“怎么了?”

我道:“这起子人,他们不给我爹炭火,夜里头,我和爹爹冷得睡不着。”

厨郎们连忙为自己分辨起来,说根本不曾克扣炭火。寻嫣从小聪慧,知道我和爹爹身份尴尬,明里暗里受了不少怠慢,如今来寻炭火,自然是受了冻的。

她就陪我一起蹲下,往篮子里捡拾黑炭,捡了慢慢一篮。逐渐地,我们两个手脚都黑乎乎的,像两只小花猫。

我唯恐夜长梦多,抱着篮子就往回走,给她留下一句:“多谢。”

寻嫣站起来,她眼睛很亮,犹如冬日的暖阳。她认真道:“你是我妹妹,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事到如今,我仍然记得她说的这句话。哪怕不是一个爹生的,她当真把我当做亲生妹妹过。只可惜,她终究是赵谏的女儿。

她又倾慕你,我们注定为仇雠。

但她小时候有恩于我,我就得报答她。所以我不曾杀死赵谏,只是断了他一臂。

当夜骤雨倾檐,戚香鲤提刀找我要个说法。我面无表情地将那几封信笺扔给她。

戚香鲤搁下金错刀,在雨声里查看那几封揭露十余年前往事的信,指尖逐渐颤抖起来。

最终,她长叹一声,似是在悔过:“是为娘辜负了你爹。”

惊雷落在窗棂外,描摹着我鬼魅一样的身影。我望着自己血迹斑斑的右手,叹道:“奈何他早就死了,死在我的九亭连弩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注:

(1)瘦马:本为扬州地区女宠的别称。因本文是女尊文,这里的瘦马指男宠。

(2)出自李煜《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

(3)月白:指淡蓝色。

(4)端砚:中国四大名砚之一,与甘肃洮砚、安徽歙砚、山西澄泥砚齐名。

(5)腊月:岁末十二月的别称。

(6)银霜炭:一种优质木炭。在《清稗类钞·物品·银骨炭》里有记载。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