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秋分,你已去上朝。我孑然坐在院落里,看着年轻的小厮们洒了谷粒儿逗弄鸟雀,语笑嫣然,无忧无虑。
入墨兴冲冲跑来,讨我欢喜:“郎君郎君!快看!这喜鹊的尾巴这么长,奴才抓了给郎君养着吧?”
我轻轻摇头,将捧着的平金孔雀啼枝手炉搁下:“鸟儿能飞能走,平安自在,何必囚住它呢。”
何必让它如我一般,身处牢笼。
不知何时,手炉的暗格被我启开了,赫然是一支镂空莲花纹金镯。
入墨踌躇道:“郎君……”
他想要将金镯收起来,以免我触景生情。我却先一步将金镯握在手中,叹道:“这么好的镯子,跟着我这个废人,受委屈了。”
入墨一壁添香一壁劝慰道:“郎君也想开些,虽说您与大小姐无缘,被二小姐掳了去……可,可二小姐虽说性子孤拐些,对您也是好的。您的吃穿用度,哪样在鄞州不是最好的?眼下这世道乱,多少人朝不保夕,死得跟野草似的,有人供养着,多少人都羡慕不来呢。”
我望着墙外一枝金灿灿的月桂,道:“活在腌臜乱世的人,总比活在太平盛世的人艰难些;身为男儿的命,也总比投成女胎艰难些。可巧,这两样艰难,都被我赶上了。”
今秋的月桂开得好,鹅黄似锦,让我想起朝暮楼的桂花。寻嫣是我艰难岁月里唯一的美好所在。
有一回她陪我散步,于朝暮楼的九曲回廊里走走停停,一边说着鄞州政事,一边细心地拂开桂花枝,不让它勾住我的衣袂。
寻嫣的声音沉稳而温柔:“西域楼兰国有个帝姬,名唤阿塔瑟。我虽是敌国之将,与她立场相对,倒也敬佩她的铮铮风骨。雪阴关一战,她带着六万骑兵死守三月都不曾投降,破釜沉舟,最终杀出重围。只可惜这等血性女儿不是我大顺将军。”
我静静地听着,心中思绪万千。
寻嫣轻笑一声,随手折了枝月桂赠我:“春儿这丫头,听了楼兰帝姬的鏖战之勇,还特地写了个话本子,改日我拿给你看。”
寻嫣口中的春儿,名唤海棠春,是她的同窗友人,出身世家海氏。我觉得这名字别致,海姓与“棠春”二字连在一起,有春日花团锦簇的意味。
这位海姑娘性情相当别致,爱风月,好远游,整日写诗作画,不受规矩管束。她走遍了大顺的陵谷山川,写了七八本游记。
这些事我听在耳边,只觉得羡慕地紧。无论是西域楼兰鏖战的帝姬,还是云游千里的世家姑娘,她们的世界那么宽阔,有刀光剑影,有风花雪月,我却注定一世在宅院里绕弯打转。
所幸有寻嫣说给我听,我尚能知晓一二。
思来想去,忽然觉得眼前的金镯刺眼得很。我将它递给入墨,温声道:“收起来罢。”
入墨颔首:“是。”
奈何愁绪一勾起来,便永无尽头。我又想起,彼时寻嫣立下赫赫战功,向圣上讨要了我。我坐在软轿里,被人抬去凌烟阁,听到轿帘外窃窃私语,说戚高媛看上了仙鹤公子,满鄞都的贵公子都要伤情断肠。
寻嫣是不少贵公子的春闺梦里人。
我听琼枝说,她家高媛收复楼兰策马回都时,有无数大胆的小郎君遣了贴身小厮,往寻嫣的车马上扔香囊,香囊里装着的是小郎君的庚帖。
那一日,满街都是装满庚帖的香囊。此事都成了典故,名唤“姻帖满道”。
扪心自问,我也不知晓我对寻嫣是怎样的感情。我只知道,她是个好姑娘,是我的救星,是我要侍奉一生的主子。
我感激她。
寻嫣家教严肃,她父亲是赵家主君赵谏,主君不许他前途无量的女儿与教坊司的官伎纠缠不清。毕竟寻嫣年少有为,再过上几年,说不准连皇子都能娶回家。
主君令她把我送回教坊司,寻嫣不肯。她将我安置在朝暮楼,待我温柔。这是她此生第一回忤逆父亲。
主君大怒,三番五次命令之下,寻嫣仍是不遵。主君禀报了主母,主母戚香鲤亦对此不虞,下令请出家法,打了寻嫣三十军杖。
军杖乃是金丝楠木所铸,重若千钧。三十杖下去,不死也要剥一层皮。寻嫣硬生生为我忍了这三十杖,听说行刑之时,她咬紧牙关,一声都不曾叫出来。
我问她缘故,她说她在教坊司第一眼见我之时,便对我情根深种。
见寻嫣坚持,戚香鲤便不再反对,任由她养着我,只是不答应把我娶进凌烟阁。我依稀听说,戚香鲤年轻时,也被一愈州名伎所迷惑,两相缠绵,还生下一个女儿,那便是你。
“高媛回来了!”
“快,开院门!”
是丫鬟的呼唤声将我从过往中扯回来,你翻身下马,随手将头上錾金珍珠满钿递给丫鬟。高媛上朝时,须得按品级穿朝服、顶满钿,方显郑重。
我并不起身,只轻轻道:“你回来了。”
你耳边垂着一对掐丝点翠滴红耳坠,点翠泛着碧光,淬在你冷白的面孔上,使你看你来艳得惊人。我暗叹,像你这样的女子,天生便有一副秾丽的面孔。
被你盯着时,偏偏又令人觉得可怕。
你像是话本里的鬼怪妖精。
你并不多言,俯身将我横抱起来,送入内帷拔步床上。我听到你强健的心跳,感受到你胸前的酥软。你我几经狎昵,我已不再深深羞怯于女人的触碰。
“外面凉,别坐在风口上。”
我摇头:“不冷。”
你寸寸逼近,噙着不容拒绝的口吻:“我说冷就冷。”
我并不与你争辩,信手捧起银剪,剪一剪灯花:“戚高媛说的是。”
你屈膝而坐,姿态不羁地将穿着玄黑云纹长靴的脚搭在红木犀角炕几上。墨蓝睚眦长袄被解开了鎏金子母扣,微微露出你贴身穿的暗红主腰(1),主腰裹不住呼之欲出的胸脯。
你我多遭云雨,我早已见遍你的身子。虽说如此,见到女人胸前这处丰满,我还会羞不忍看。
你浮浪一笑,随手扔了个金丝靠枕在我身旁:“见过多少回了,还害怕吗?”
我往拔步床深处坐了坐,躲避你的调戏。
你却掀开纱幔走进来,让我避无可避。我悄声说:“你……你把扣子系上。”
你却将墨蓝长袄脱了,笑着挑眉:“偏不。”
凝眸一看,只见你挺拔的后背有鸦黑的玄毒蝎纹身,令我触目惊心。
却不知这玄毒蝎纹身的含义是什么。
我惊道:“这……”
你抱住我,一并倒在床上:“没什么,我与一个生死至交的姐妹一起纹的。你害怕了?”
寻嫣说你在蜀中长大,蜀中世道最乱,却不知你行走在江湖间,究竟经历过怎样的悲欢离合。
我违心地摇摇头。身子小心翼翼地挪动,想要摆脱你的怀抱,岂料被你发觉了,再次霸道地一把禁锢入怀。
你吮吻着我的耳垂,道:“方才你在院中怔怔的,究竟在想什么?”
我自然不敢告诉你,我在想你的嫡姐寻嫣,否则你又要刁钻地折磨我。我轻声道:“没想什么……只是我从教坊司脱身了,母亲和姐姐们还在契北受苦,我……”
当年徐家被抄,女子流放契北,男眷充官为伎,徐家的田产铺面尽数归了国库。彼时我才七岁,便清楚地知道,自己一辈子走不出教坊的花酒声色,母亲和姐姐们一辈子走不出契北的烈烈风雪,此生永无再见。
你将我抱得更紧。烛火下,你茶褐的眼眸粲然:“怨吗?”
不知不觉,我感受到你臂弯温暖的触感,恍然想起,你也是个有温度的鲜活的人。察觉到我放松了身子,你眸色骤深,吻住我的唇。
这一回与往日不同,你的吻不只有侵略的意味,还有安抚与疼惜,缠绵悱恻,情浓不已。让我想起戏文里唱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我垂下眼眸,破天荒地没有挣扎,你越吻越深,长驱直入,攻略城池。我指尖抚上你肩头的玄毒蝎,忽然觉得,你与我一样,都苦苦煎熬在人间。
待你吻罢,我指尖酥软地拭去唇边银丝,真心实意道:“鹤之不怨。”
“为何?”你贴着我耳垂,字字勾魂摄魄,“你只是闺中男儿,却被母亲与姐姐连累,充了奴籍,供人取乐。”
我道:“遥想当年徐家昌盛,我身为嫡子,娇养闺中,披锦绣、食珍馐、赏宝器、枕绫罗,是借了徐家的光。一朝徐家倾倒,我受此牵连,顺理成章。岂有怨怼之理?”
你曲臂而倚,颇有妩媚之感。紫红的唇轻启,你朗声笑道:“不愧是我戚寻筝的男人,心性通透,什么都能看开。”
你再叹:“我知道,你想见母亲和姐姐,我会如你所愿。”
你要做什么?难道你要忤逆陛下的谕旨,将徐家人从契北带回鄞都?
我不可置信地看你:“寻筝……”
只见你轻蔑一笑,仿佛对着世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狭长凌厉的眼眸眨了眨,搅乱了我的心跳。
你撩动我的发尾,口吻缠绵:“戚寻嫣能给你的,我能;戚寻嫣不能给你的,我也能。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我有我的法子,你且看着。”
我轻轻将你推开:“你给的,我都不要。我只要你放我走。”
你握紧我的手,十指相扣,严丝合缝:“旁的我都能给你,只这一样不行。”
你还是不肯放我走。
青鲛灯花爆出一簇火,灼伤了我的眼。我躺在你怀中,与你十指相扣,心里装的却是另一个女人,寻嫣。
她不会逼迫我,不会折辱我,她把这人间欠我的温柔,悉数归还。
作者有话要说:注:
(1)主腰:古代女子的抹胸。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