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我的院子外是葫芦巷,葫芦巷之外是罢香街。其实这些与我都没什么干系,我乃笼中金丝雀,哪知笼外天下事。
罢香街是朝廷文武官员上朝的必经之地,每逢辰时,隔着琐窗一牖,我能听到她们议论的声音。
她们暧昧地调笑你我,戏谑说我们是“佞臣配官伎”。
你是佞臣,我是官伎。
“啧,戚大小姐巴巴儿地把仙鹤公子赎出来,却叫这阎罗庶妹占了先。”
“不知仙鹤公子滋味如何?都说他是个‘绝色’,可惜本媛无福消受,哈哈哈!”
“下官要是戚寻筝,定然不放过这个妖精!活活死在他身上才好!”
是,整个鄞州城都知道,你占了我的身子,我成了你的禁脔。
我怔然伏在金丝芍药软榻上,不觉落下泪来。男儿活在世上,名声最重,我名声已乌糟至此,还怎么活下去?
倘若大小姐知道我被玷污了,她又作何感想?她还要不要我?
“郎君。”小厮松烟和入墨走过来,一个为我披衣,一个为我拭泪。
松烟道:“郎君莫要落泪了,本来身子就孱弱,哭坏了可怎么好?”
入墨道:“郎君放心,大小姐不会任由这畜生强占您的!您且等着,等她救郎君出来。”
我只是摇头:“不中用了。”
待守院丫鬟换岗之时,松烟怀中揣着一包儿草药,躬身跑进来,入墨寻了个因由(1)将房中小厮屏退,只留下我等三人。松烟即刻烧水煎药,入墨则守在放外把风儿。
须臾,汤药熬好了,入墨端到我跟前:“郎君,且喝药罢。”
我似是得了甘霖一般,急慌慌捧着平金莲花暗纹药碗,将灼热的药汁儿一饮而尽。
这药是避子药。
你每日都在我身上为所欲为,连番临幸,无休无止。我唯恐自己怀上子嗣,便趁你上朝的空当,让松烟和入墨偷偷买来避子汤药。
我此生已经毁了,何必再生出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来。
松烟眼圈儿泛红,心疼地看着我:“这药伤身子,郎君,你……”
我苦叹道:“再伤身子,也得咽下去。”
正在此时,我听到窗外有喧闹之音,守门丫鬟阻拦着来客,不许入内。那来客的声音,恰是戚家大小姐戚寻嫣。
寻嫣身后跟了七八个随从,皆佩刀持剑,威风凛凛。她冷声道:“让戚寻筝这畜生把人给本媛交出来!”
守门丫鬟道:“高媛息怒,这、我们主子不在啊!”
寻嫣硬要闯,丫鬟不肯,一群人推三阻四,人仰马翻。寻嫣等不得,给她的贴身侍姬琼枝使了个眼色,琼枝抽出匕首,断了那丫鬟的性命。
她如此莽撞,不似往日。
戚寻嫣此人,耍的了金错刀,读的了圣贤书,乃是全鄞州闺中郎君最想嫁的“千金高媛”。无论是官爵、人品、圣宠、容貌、性情,都是一等一的出挑,尤其是她的性情,不卑不亢,游刃有余,任谁见了也要叹一句年少有为。
我正害怕间,她已然闯入院中。
寻嫣穿一袭翠蓝牡丹狮子百裥裙,松松系着烟紫比甲(2),五瓣梅子母扣系错了几枚,青丝不绾,急匆匆的模样。
“鹤之?鹤之!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她握住我的袖口,“跟我回去!她玷污了你是不是?你放心!我给你做主!”
甫见寻嫣,我的泪便落下来了。雨后的庭院里还润润的,翠碧月桂叶还挂着雨珠,风拂过,雨珠落在我锁骨上,只觉得寒凉。
一个总旗(3)道:“徐公子,我们高媛为了寻你,几日不眠不休,不知打听了多少人,方打听到你的下落!”
寻嫣不容拒绝地将我拥入怀中,她疼惜地理着我微微凌乱的青丝:“鹤之,无论如何,我还是会娶你,你放心便是。”
寻嫣的怀抱很暖,仿佛置身于三月春风,她让我放心,我便觉得安心。
可我身子已许了旁的女人,又如何随她回凌烟阁?
我哑声道:“鹤之已是不洁之身,高媛止步。”
寻嫣黛眉微蹙,看向我的眼神甚是怜惜:“跟我回去,我会对你好,我来保护你。”
我何尝不知道,寻嫣是我这卑贱之躯的最好归宿,她肯眷顾我,是我毕生至幸。
可我如何还能配得上她?
霞红曦光下的女子身姿挺拔,仿佛绽放的牡丹,又仿佛出鞘的长刀。寻嫣遍身无暇,眉目凛凛是灼人的美艳。
倘若说你是修罗地狱中的鬼魅,寻嫣便是经文画壁中的神女。
她搂住我的腰,缓缓安抚着:“一切都会好的,你不要怕。哪怕她要了你的身子,这也不是你的错。这绝不是你的错!”
我却受不了她无论如何都待我如珍似宝,我早已配不上这些。她再把这些好强送给我,只会让我觉得羞耻。
秋日的寒凉丝丝沁入肌骨,我打了个寒颤,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她的怀抱。我几步跑入房中,紧紧阖上剔红雕花门。
寻嫣在外头声声唤我:“鹤之——”
我轻声叹道:“大小姐,你走吧,从今往后,再也莫来见我了,你我无缘。”
无缘。
随后,我失去了所有的支撑,竟跌坐在西番莲红地毯上,我抱紧自己的膝,连泪都流干了。
不知不觉,我思绪飘忽,回想起幼时与大小姐的年少初见。
彼时我七岁,尚未家道中落,还是徐家的嫡公子,娇养深闺,抚琴作画。
我住的院子名唤“雪隐白梅”,每逢腊冬,有片片白梅绽放雪中,交相辉映。我曾问阿娘,如何分辨白梅与霜雪?阿娘道,梅虽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阿娘应酬着朝廷官员在前殿开宴,我闲来无事,于院中抚琴。
梅枝掩映见,忽有个小姑娘趴在墙头,睁着一双大眼睛,正偷偷看着我。
爹爹教导过我,男儿郎金贵,不得见外女。我害怕地退了退,悄声问:“你……你是谁呀?”
宴饮至酣,伺候我的乳父小厮都去饮酒歇息了,故无人发觉这小姑娘摸到了我这里。
小姑娘饶有兴趣地笑了,一对儿双髻落了些霜雪:“小郎君,你的琴声真好听,我跳进来找你玩儿啦?!”
我认真地摇摇头:“不行不行,你不许跳进来。我爹说,男孩儿婚前见外女,将来就不好嫁了。”
小姑娘换了个舒坦的姿势坐在墙头,小手搅着自己的鲜红麒麟圆领锦袄儿,一副豪气冲天的样子:“这好说,来日我把你娶回家当郎君,你白天给我弹琴听,晚上给我生姑娘。”
寻嫣幼时活泼可爱,谁曾想她长大之后变了性情,这般沉稳端庄。
我咬着袖边想了想,郑重点头:“好,只要你不逼我抄写《男德》,我就嫁给你。”
小时候,我最害怕的就是被夫子罚抄《男德》,什么妻为夫纲,妻为女纲,女以刚为上,男以弱为本……洋洋洒洒几百字,抄得我头疼。
我曾以为人世间最大的磋磨便是抄写《男德》,后来历经沧桑,便笑己天真。
小姑娘“啾”一声跳下院墙,双髻上一对儿鹅黄流苏随她的笑声缠摇。她跑到我跟前,笑道:“郎君,妻主还不曾问你的名字呢!”
这般轻易便私定了终生,我有些羞怯:“我……我是徐家郎。你呢?你是谁家的姑娘?”
小姑娘眸中粲然,叉起小腰骄傲道:“凌烟阁戚家姑娘是也!”
小姑娘绕着我转了好几圈儿,笑嘻嘻道:“往后你就是我郎君了!郎君,叫声妻主听听!”
我咬了咬唇,觉得身上很冷,心尖却暖热得很:“妻主。”
小姑娘忽然往我面颊上香了一口,笑道:“我亲了你的脸儿,你可就是我的人了!”
我抬眸,认真道:“那等你长大了,可要记得娶我。不许赖账。”
“拉钩!”
想起这些年少碎锦,我啼笑皆非。我与寻嫣的初遇明明已过去多年,她清脆的笑声和雪地里那个短促的吻,却仿佛近在耳边。
这日暖阳晴好,落日熔金,宫中宦娘忽然给我下了帖子,说是徐贵君(4)请我入宫一叙。
徐贵君名唤徐楷,乃是我的嫡亲舅舅,许多年前他便入宫服侍元甍帝了。抄家之时,他因圣眷腾隆,并不曾被徐家连累。
我换了一袭天水碧(5)交襟广袖绢袍,腰束白釉玉带,又以银簪挽起一半青丝。登上了宫中来的金丝楠木软轿,去往后宫见舅舅。
抬轿的宦娘走得稳当,我坐在轿内抚弄一只翡翠色缂丝香囊,心中思绪万千。
宫中最得宠的千岁(6),便是我的舅舅了。一月有三十日,圣上有二十余日是陪着舅舅的,这般荣宠,可算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少顷,一个小宦娘俯身掀起轿帘:“郎君,金瓯殿到了。请郎君下轿。”
我扶着松烟的手,走在大顺朝后宫纸醉金迷的长街上,高殿重叠,紫雾碧烟,楼阁宛转,就连汉白石地砖上都镂刻了各色阴纹。宫室巍峨,衬得人如蝼蚁。
舅舅的贴身宫侍福恩迎在殿前,躬身道:“哎哟!千岁盼了大半个时辰,郎君总算来了!快,快请进来。”
舅舅住的宫殿名唤金瓯殿,阊阖高耸,金碧辉煌,鹅黄色的琉璃瓦下是朱红的宫墙,丹墀上摆着行行芍药花,姹紫嫣红。我知道,金瓯殿穷尽豪奢,乃是圣上特地为舅舅修建的,金屋储娇。
福恩不过是一介宫侍,却能把蜀锦云袍穿在身上,胜过位份低的侍君。
甥舅多年不见,一朝重逢,皆泪眼婆娑。舅舅抱着我哭了一回,说“鹤之受苦了”、“咱们徐家的命怎么这么苦”、“幸亏戚大小姐把你赎出来”一类的真心话,且泣且笑。
我心中甚暖,眼下我虽声名狼藉,舅舅并不计较,仍旧待我如常。然而他亦是男儿郎,活在这世上,身如浮萍,难以照拂我。
此时,舅舅慵懒坐在明黄花鸟探春纹软垫上,手持一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我扇着风。他发束麒麟金冠,穿一袭暗红遍地金广袖袍,衬得肌肤雪白,他又是凤眼薄唇高鼻剑眉的男儿,越发艳得移不开眼。
我叹道:“鹤之见舅舅在宫中过得顺当,便安心了。”
说起你,舅舅美眸含怒,一把摔碎了象牙镂空的烫银折扇:“哼!这戚寻筝是个衣冠禽兽,竟敢强占你的身子!欺凌男儿郎,算什么女人!”
见主子动气,几个端着茗茶糕点的宫侍连忙跪倒在地,劝慰舅舅莫要气坏了千金贵体。
不知不觉,我已徐徐落下泪来:“这就是鹤之的命。”
这时,丹墀之外侍立的宦娘拖长了嗓子禀报:“皇上驾到——”
金瓯殿内的大小宫侍乌压压跪了满地,恭迎这世间九五之尊的女人。唯独舅舅不曾听到一半,他并不起身,只拨弄着案几上的紫砂熏炉。
我自然不能见圣上,快步往碧纱橱里躲去。岂料被舅舅握住手腕,他坦然道:“不用避!论公,她是圣上,论私,还是你的亲舅母呢!”
我有些害怕,悄声儿道:“我……我怎能见陛下!”
舅舅满不在乎道:“见便见,你是本宫的外甥,谁敢说什么!”
舅舅今年已年过而立(7),三十三岁,大半辈子都在宫中过活,人人都道宫里男子心思玲珑,他却养成这般娇纵任性的模样,颇有“不经打击老天真”的意味。
言谈间,一个身着玄红龙凤常服的女子被众宦娘簇拥着走进来,这便是元甍帝赵嘉宁了。
赵嘉宁信步走过去,从身后抱住舅舅:“怎么,六郎这里还藏着个美人儿?”
舅舅在闺中排行第六,圣上唤他六郎,不可谓不亲昵。
旁人闺房私语,我却被强留在此处,当真惶恐。眼下却走不得了,我只得跪倒在地:“鹤之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舅舅将我扶起来,对赵嘉宁道:“妻主看看,臣的外甥,美不美?眼下这鄞州城里,都唤他‘鄞州第一美人’呢!”
听到“鄞州第一美人”六字,我心中微疼。若非我声名在外,你多半不会占有我。
赵嘉宁转动着手中的翡翠扳指,含笑睇目:“美归美,可在朕眼里,‘鄞州第一美人’永远是六郎。”
舅舅啐道:“我老了,妻主不许胡说!”
世人皆道,徐家出美人。十年前,鄞州第一美人是舅舅,他嫁入深宫后,鄞州第一美人便成了我。
赵嘉宁点一点舅舅的鼻尖儿:“六郎国色天香,姿韵华熟。更胜过十八岁的小郎君。”
我听着这帝王与宠君之间旁若无人地说笑,恩爱非常,不便离得太近,便退坐到红木罗汉床,捧着一盏龙井茶,等它温凉下来。
岂料舅舅眼珠儿一转,忽然握住我的手,笑对帝王:“臣侍说句孟浪话,妻主虽坐拥三宫六院呀,但这么多后宫兄弟,谁都不如我这外甥貌美。今儿是个好日子,不如妻主纳了他,我们甥舅共侍一妻,倒也是一段佳话!”
我如坠冰窟,心尖惊得都在颤抖,连忙跪倒在地上:“臣不敢!臣是待过教坊司的人,身子卑贱,怎配服侍君王!舅舅别再说了!”
赵嘉宁轻轻一笑,令我起身。她养尊处优的手忽然搁在我下巴上,待价而沽般打量着我。
翡翠扳指的冰凉触感沁入我肌肤。
我并不敢看他,只是求救似的望着舅舅。
半晌,赵嘉宁才放过我,她就这舅舅的手饮了些龙井茶,大笑道:“倒算个齐整孩子,不愧是六郎的外甥。只是朕年近六十,怎好与戚家姐妹相争?便不夺人所爱了!孩子,回去坐着罢。”
我这才放下心来,坐回软垫上。
饮罢茶水,赵嘉宁拍一拍手,便有一排紫衣御前宦娘抬上几个冰鉴(8),启开来,是碧盈盈的葡萄。
为首的宦娘谄媚笑道:“这是西域来的葡萄,陛下令人快马加鞭从楼兰琥珀泉送来的,单单给贵君千岁一个人,这可是上上荣宠啊。路上不知累死了多少匹马呢!”
我暗自心惊,陛下宠爱舅舅,竟已到这等地步?竟肯为他发动禁军,千里送荔枝。这昏君做派,与古时“一骑红尘宠君笑,无人知是荔枝来(9)”的太宗有何区别?
舅舅并不谢恩,只斜倚琉璃炕屏,扯过落地描青瓷瓶里的芍药花把玩,一瓣瓣撕着花瓣,笑嗔道:“我要妻主喂给我吃。”
赵嘉宁取过一颗葡萄,剥了皮,喂到舅舅朱红的唇边:“六郎。”
冰上的葡萄散发着缥缈的水光,我看着它,便想到鄞州禁军是如何日夜兼程在风沙里奔波,只为陛下的宠君嫣然一笑。
史书里享尽三千宠爱的杨贵君,美人薄命,落得个缢死马嵬坡的狼藉结局。
帝王之爱便是如此。
正如赵嘉宁再宠爱舅舅,还是流放了徐家阖族女子,抄家灭门,毫不手软。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因由:即借口。
(2)比甲:一种无袖、无领的汉服式样,形似马甲。
(3)总旗:正七品武职。
(4)贵君:后宫男子品级,正一品。
(5)天水碧:古代丝帛染色名,浅青色。
(6)千岁:对位份较高的后宫男子的统称。
(7)而立:即三十岁。
(8)冰鉴:古代盛放冰的容器,作用类似于冰箱。
(9)化用自[唐]杜牧的《过华清宫》,原句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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