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写字楼下停着一辆黑色商务车。
司机不在,车内开了一盏昏黄的顶灯。
顾新橙聚精会神地写着公关稿,她对这种公式化的写作没有太多经验,趁傅棠舟接电话的时候,她偷偷拿手机上网找了两个模板做参考。
公司虽然已经拿下A轮融资,但是实际规模并不大。老板加员工,不过五十人左右,暂时还不需要设置专门的公关部。这次的新闻事件,对致成科技是一个小小的挑战。
车厢内一片静谧,在这样的环境下顾新橙焦躁的心脏逐渐平复下来,大脑也开始运转。
写了半小时左右,一篇成熟的公关稿出炉了。傅棠舟让她稍微修改几个措辞,就可以发出去了。
然而,顾新橙看着这篇公关稿,犹豫了。
毫无疑问,这篇稿子将傅棠舟所说的两点都囊括了——澄清和致歉,可顾新橙在写作的时候隐隐觉得还缺了些什么东西。
每年社会上有许多公关事件,大众对于这些公关稿早已审美疲劳。
这篇公关稿,不功也不过,最多能帮致成科技稳住局势,却不能起到更好的作用。
“怎么还不发?”傅棠舟问。
“傅总,”顾新橙说,“您刚刚说的话很有道理,可我觉得光有这篇公关稿是不够的。”
傅棠舟静静地看她几秒,没有反驳她,也没有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
他在等她发表她的观点。
“公众怀疑我们泄露数据,我们之前的回应态度确实也不好,但我觉得还有一点被我们都忽视了。”顾新橙说。
“什么?”傅棠舟问。
“他们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顾新橙浅浅地吸了一口气,“AI是新生事物,或许我们对它很了解,可公众却未必。人们总用质疑的眼光来看待未知事物,听到一点儿负面消息就放大它的缺点。”
这种质疑在人类文明的发展过程中从未停止,互联网、转基因、交通工具……每一项新技术的面世都伴随着不绝于耳的质疑声。
“我们现在的做法,是自扫门前雪。”顾新橙继续说道,“只要这种恐惧存在,就会有人质疑。”
一旦有了成见,就会用灰色眼镜来看待致成科技,一切公关和澄清都是苍白无力的。虽然这些疑虑终究会随着时间推移而被打消,但是对创业公司而言,一两年时间毫无疑问就是一道生死线。
傅棠舟沉默片刻,问:“你的想法是什么?”
顾新橙说:“我刚刚了解了一些公关手段,可以买KOL营销。目前AI产品的主要受众是年轻人,这些人更愿意接受KOL的观点。”
柔和的灯光之下,她一双浅茶色的眸子澄澈如水。肌肤像珍珠一般泛着光泽,整个人像是笼着一层光。
“你的想法很好,但是——”傅棠舟话锋一转,提醒她,“这样的手段获益的是整个行业,而非致成科技一家。夹带私货被看穿,效果会大打折扣。”
万一消费者都跑到竞争对手家,这就得不偿失了。
“我不夹带私货,我就提那么一下,就一下。”顾新橙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一下,向他比划。
“怎么提?”傅棠舟来了兴趣。
“拿安防摄像头举例,但是不提致成的名字。”顾新橙说,“现在网上铺天盖地都是我们公司的信息,这是最好的预热宣传。”
澄清了,致歉了,公众的恐惧打消了,接下来是新事物打开市场的最好时机。
而普通消费者要是想买安防摄像头,脑子里浮出的第一个品牌会是什么?
毫无疑问就是致成。
傅棠舟敛下睫毛,垂眸看她,她提出的想法令他欣慰。
他投资过那么多创业公司,大大小小的公关事件经历过很多,人一旦有了经验,处理起这些事情来就会变得游刃有余。
然而,过于老道也会带来一个弊端——思维定式。一切事情只要按照公关的流程走,最后都会化险为夷。
顾新橙像是一只初生的小牛犊,她很年轻,才二十三岁。她缺乏经验,有时候难免会手足无措。
正是由于这种稚嫩天真,赋予了她更加敏锐的嗅觉,她想探索新的方法来发现机会、抓住机会。
经验老成的管理者走得更稳健,年轻人却有一种无畏的冲劲儿——这对于创业团队而言,是一种极大的优势。
顾新橙见傅棠舟不说话,以为他不认同她的想法。
她还想详细地说说自己的计划,谁知他直接说:“按你说的办。”
得到傅棠舟的认可之后,顾新橙笑逐颜开。
在这种时候,投资人支持她的想法,是对她最好的鼓励。
“傅总,那我不打扰了,”顾新橙打开车门,“我要回去工作了。”
她指了指灯火如昼的写字楼,又说:“谢谢您今天的指点。”
傅棠舟微微颔首:“去吧。”
她俏丽活泼的身影消失在了大厦的玻璃门里。
回到办公室,顾新橙先去找季成然问问删帖的情况。
形势并不像他想的那样乐观,这条新闻扩散得速度太快,前期也许是对家买的水军在带节奏,可引发全民狂欢之后事态收不住了。
那个邱女士实在是无聊生活里难得的笑料,无数网友疯狂转载。
【她说话的语气实在太逗了,谁来帮帮她啊?】
【这公司太无良了,居然把照片泄露到网上公开处刑,难怪邱女士那么生气。】
【明明有点可怜,为什么我只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家先别急,帖子删不掉就暂时别删了,”顾新橙说,“我们把公关稿发出去,再让公关公司联系几个大型公众号和微博大V。”
她出现之后,先稳定军心,然后提出自己的解决思路。
之前顾新橙的想法得到了傅棠舟的认可,所以她说起来底气十足。
众人一听,顿觉是个好主意。季成然没有反对,顾新橙立刻让公关公司着手去做。
这一夜,顾新橙没有回寝室,她一直在办公室的电脑前和KOL沟通营销稿的写作思路。
创业之后,她逐渐变得十项全能,什么事儿都得懂一些——这是优秀管理者的特质。
她一直忙到了凌晨两点,终于敲定了最终方案,这才趴在办公桌上睡了起来。
致成科技的公关稿昨晚连夜发出,并没有太多水花。
网友的想法五花八门,大多是持负面意见——还好提前买了水军,在公关稿下刷了些中立的评价,否则网友的思维很容易被带跑偏。
到了下午,KOL的营销稿件开始集中轰炸,标题劲爆十足。
《人脸数据泄露,后果有多可怕?》、《人工智能时代,你能保护好你的隐私吗?》、《信息泄露后,我被迫“裸奔”》。
每个标题都戳到了网友的G点,他们义愤填膺地点进去,想寻求认同。
然而,这些文章看似在抨击人脸识别技术的安全性,实则传递一个信号——人类为了便捷必然要牺牲某些东西,这是大势所趋。
某大V坦言:“我家也装了安防摄像头,抛开别的不谈,超级方便!真担心人脸信息泄露,以后上街是不是得戴脸基尼啊?[狗头]”
话题迅速发酵,在网上引发讨论。
在此次事件之前,安防摄像头只是小众产品,被大V顺势一推,网友们纷纷种草。
别家的摄像头藉藉无名,大家只记得新闻里被邱女士diss的那款摄像头。
得知先机的致成科技提前买好了网店的竞价排名,购物软件一搜安防摄像头,排序第一。
库存的几万件摄像头一夜之间被抢空,各大经销商的订单雪片似的飘来,致成科技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顾新橙再次体会到数钱数到手抽筋的感觉——上次是升幂资本打投资款过来。
接下来,还有一个尾要收。
关吉带着公司的礼物上门给邱女士赔礼道歉,这些礼物都是致成科技的新产品。
邱女士本就是小市民心态,一见礼物,立刻眉开眼笑,双方达成和解。
关吉回来之后,叹了一口气。
“老板,你猜她的人脸数据是怎么被泄露的?”他说,“我加她微信,一看朋友圈,她天天都玩AI看面相的小程序,这也能赖到我们公司头上来?”
顾新橙也很无语,不过想到这件事已经圆满解决,她笑着说:“算啦,要不是这次事,咱们公司也卖不出那么多摄像头。”
“老板,真有你的啊,”关吉夸道,“之前季总说要删帖我就觉得不太合适来着……”
顾新橙连忙“嘘”了一声,说:“这话不能乱说。”
关吉一听,立刻闭嘴。
他这人是有点儿嘴上没门,不该在顾总面前编排季总。
可是,就算不说,这件事情全公司上下也看在了眼里——顾总比季总更适合管理公司。
顾新橙这两天心情很不错,恰好孟令冬毕业回北京,两人约着周末去国贸某家高奢商场吃饭逛街。
孟令冬是一个人回来的,她在回国之前和美国男友分手了。
顾新橙见怪不怪,她这人对待这些事向来洒脱。她以前常说:“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然而这次孟令冬像是受了情伤,她唉声叹气地一边吃饭一边感慨:“丹尼尔哪儿都好,唯有一点儿不好,他是个美国人。”
顾新橙被她的结论逗笑了,“你今天才知道他是美国人啊?”
“哎,虽然知道会分手,但是真到了分手那天,心里还是怪难受的。”孟令冬往盘里夹了一片鱼肉。
顾新橙懂这种感觉,安慰她道:“没事的,会过来的。”
她在无形之间扮演了“知心姐姐”的角色。
孟令冬愁云惨淡,可女人最爱吃和买,今天她来这儿是治愈情伤的。她说:“小橙子,吃完饭你陪我去楼下逛逛。”
顾新橙:“你怎么不在美国买?应该比这里便宜不少吧?”
孟令冬:“买奢侈品要去欧洲,美国没什么奢侈品牌。现在美元汇率高,回国还要交关税,不值得。”
她对这些门道了如指掌,顾新橙的确不太懂。
这家高奢商场几乎汇聚了所有国人能叫得出名字的奢侈品牌,她俩先去爱马仕逛。
在这之前,顾新橙从没逛过这种商店——总觉得不是她应该来的地方。
“那个SA小哥哥长得挺帅。”孟令冬在顾新橙耳边小声说。
顾新橙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西装革履,果然帅气。
傅棠舟也偏爱西装,他的西装一穿上身,有种别样的感觉——和卖保险的、当保镖的一看就不同。
这么想着,顾新橙移开目光,然后就不偏不倚地看到了某个人。
傅棠舟长身玉立,一身深靛色西装衬得他腰窄腿长。
他仰头看着展示柜里的东西,身旁有个女SA一直在献殷勤。
两人似乎有某种心电感应,傅棠舟在说话的间隙,不经意一回首,撞上了顾新橙的目光。
深邃的眼眸一瞬间静止。
顾新橙连忙偏过头,孟令冬正在看一款小牛皮包。
她把这款包试着背了一下,问顾新橙:“你觉得这个怎样?”
这个款式简洁大方,是最经典的黑色。
顾新橙:“挺好看的啊。”
孟令冬忽然想到什么,她把这款包挂到顾新橙身上:“我发现你比我适合哎。”
顾新橙望向对面的镜子,这包上身效果的确挺好,她有点儿心动了。
可是……这是爱马仕啊,应该挺贵的吧?
孟令冬问SA:“这个包多少钱?”
SA答:“这款三万。”
孟令冬眼睛一亮:“爱马仕还有三万的包啊?捡到便宜货了。”
顾新橙:“……”
三万很便宜吗?
孟令冬注意到顾新橙用的包还是小几千的款式,便说:“你现在出门和人家谈生意,得换个好点儿的包。你去隔壁买LV,好点儿的包也得这个价呢。”
她说得很对,生意场上人的眼皮子很浅,是得拿点儿行头装点门面。
要不是去年一狠心剁手一条四千块的真丝裙,顾新橙出席商业活动时还真没有两件像样的衣服。
这么想想,也是时候换一只包了。
最近致成科技生意做得红红火火,顾新橙的薪资和奖金也水涨船高。
她本就节俭,还没毕业就攒了十来万在手里。买一只好点儿的包出门谈生意谈投资,不会显得太过寒酸。
正当顾新橙犹豫的时候,傅棠舟向她走来,她立刻叫了一声:“傅总。”
他的眼神扫过孟令冬,问:“和朋友来逛街?”
“嗯。”顾新橙把身上那只包取了下来。
孟令冬当初在酒吧见过傅棠舟一面,时隔久远,她早就记不得这个来酒吧“钓妹子”的男人了。
她猜这是顾新橙生意场上的伙伴。
孟令冬问SA:“这只包有货吗?”
SA说:“有的。”
孟令冬看出顾新橙喜欢,便问:“你买不买呀?不买我买了。”
顾新橙心一横,说:“买!”
兜里有钱,不慌。
孟令冬再一打听,这包是一比一配货。她说:“有点儿小贵,但还好。六万买一只爱马仕挺值的。”
顾新橙懵了,不是三万吗?怎么突然变六万了?
从两人的交谈中,顾新橙得到一个信息——她要买这只包,还得先花三万买点儿别的。
这超出了她的预算,她不想打肿脸充胖子。于是她扯了下孟令冬的袖子,小声说:“你买吧,我不买了。”
六万买一只包,对她而言太过奢侈了。
哎,这里果然不是她能逛的地方,有点儿丢人——刚刚她在傅棠舟面前说要买,这下又不要了。
傅棠舟看出了她的小心思,没有作声。
“我过来给客户挑礼物,你帮我看看,”他忽然开口说道,“是女客户。”
“你想送什么啊?”顾新橙问。
“丝巾。”傅棠舟走到一旁的桌边,这上面摆了五颜六色的丝巾。
SA很热情地向两人展示各色丝巾的图样,顾新橙以女人的眼光帮他挑了几条。
凡是她看中的,傅棠舟照单全收。他一共买了六七条丝巾,总价三四万。
傅棠舟去结账,孟令冬还在试包,而顾新橙在原地转悠。
一条丝巾四五千,啧,比她买的裙子还贵。
这时,刚刚那个推荐包的SA走了过来,对顾新橙说:“美女,那款包还需要吗?”
她连忙说:“啊,我不要。”
SA说:“刚刚您朋友买了丝巾,没买别的,所以您不需要配货。”
孟令冬惊呼:“哇?赶紧的。”
顾新橙愣了,她的目光向收银台那边看去,傅棠舟已经走了。
最终,顾新橙花了三万买下这款包。
肉疼也就是一瞬间的事,背上新包之后她心底全是喜悦。
两人出门之后,孟令冬这才问:“刚刚那男的是谁呀?”
顾新橙:“我们公司的投资人。”
孟令冬再次露出了花痴脸:“长得好帅,又有钱,还大方!”
顾新橙:“……”
孟令冬暗搓搓地问:“他结婚了吗?”
顾新橙:“没。”
她又追问一句:“有女朋友吗?”
顾新橙:“……不知道。”
孟令冬拍了下她的肩膀,说:“不知道就是没有!这么优质的男人,你怎么不上?”
顾新橙没有理会她后一句话,而是问:“为什么不知道就是没有啊?”
孟令冬振振有词道:“有没有女朋友是一门玄学。有也可以说没有,没有也可以说有。他不透露自己有没有女朋友,就等于对你而言,他可撩。”
“你这都是哪儿来的歪理啊?”
“什么歪理?这可是姐姐我钓男人的宝典,全传授给你了。”
“……”
顾新橙决定不理会孟令冬的歪门邪道,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以前傅棠舟在外人面前是怎么说的?
他承认过他有女朋友吗?
*
顾新橙挑的这几条丝巾,最终被送到了沈毓清手里。
她过生日,儿子自然要表示表示。除了丝巾,他还送了一套翡翠首饰。
沈毓清不太喜欢翡翠首饰的款式,对这几条丝巾倒是情有独钟。
看来傅棠舟这次花心思挑了,以前他都是随便乱送的。
“这丝巾你亲自挑的?”
“我朋友给挑的。”
一提到“朋友”,沈毓清立刻警惕。
北京话里的“朋友”,可不是普通朋友的意思,基本上可以代指“男女朋友”。
“你又找了一个?”沈毓清问。
“妈,您甭乱说。”一提到这话题,傅棠舟就心烦意乱——他想找,人家也得搭理他啊。
沈毓清兴致少了些,她将丝巾挨个搭在架子上,说:“昨天窦婕也给送我礼物了。亲手画的画,可用心了。”
一听到窦婕的名字,傅棠舟冷笑——他没找她麻烦,她倒是有脸过来。
“刚巧今天你在这儿,我让她一块儿过来吃个饭。”沈毓清说。
傅棠舟本想说他有事儿要走,转念一想,有些话得当面说清楚。
他未置可否,沈毓清给窦婕发了消息,两小时后窦婕人就到了。
窦婕今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一进门,亲昵地叫了一声:“沈阿姨,我来了。”
然后她和傅棠舟打招呼:“棠舟——”
“哥”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一道冷冷的目光挡了回去。
他警告过她。
窦婕顿了一下,改口称:“傅……棠舟。”
傅棠舟也叫她的名字:“窦婕。”
这是一场设在傅家的小型宴会,只有三人参与。
席间窦婕不敢乱说话,怕惹到傅棠舟,所以只和沈毓清献殷勤。
傅棠舟神情冷硬,全程吃菜,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沈毓清要为两人创造交谈机会,她知道她在这儿傅棠舟不高兴,索性找个由头走了。
临走之前,她轻轻拍了下儿子的肩膀,低声提醒一句:“和人家多聊聊。”
沈毓清走后,窦婕这才叫他:“傅棠舟。”
傅棠舟“嗯”了一声,问她:“想和我聊聊?”
窦婕矜持地点了一下头。
傅棠舟放下筷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聊吧。”
“上次我还没谢你呢,我的画是你拍走的。”窦婕笑了笑,姿态很大方,“听说你拿去送给别人了,也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欢。”
“她挺喜欢的。”傅棠舟说。
窦婕捏着筷子的手抖了一下,她说:“喜欢就好……”
席间陷入沉默。
傅棠舟主动挑起话题:“窦小姐,你跟我有仇吗?”
窦婕一惊,讪笑道:“我跟你怎么会有仇呢?”
“哦,没仇啊。”傅棠舟佯作顿悟,“那你搞小动作,坏我投资的项目,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