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新橙望着这个条款,疑窦丛生。她确信她没有和姜经理谈过这个条款。
她拨通姜经理的电话:“姜经理,合同第8页的那个条款,是新加的吗?”
姜经理:“哪个啊?”
顾新橙手指着那个条款,逐字逐句念给姜经理听。
姜经理顿时了然:“这个啊,是于秘书让加的。”
顾新橙:“……”
于修的意思,恐怕是傅棠舟的意思。
他一个总秘,哪有那么大的权利擅动谈好的投资条款。
姜经理:“加这个条款的目的只是为了防止节外生枝。如果真有结婚的打算,只要做好婚前财产分割,我们不会不同意的。”
顾新橙:“姜经理,你们公司以前也会加这种……条款吗?”
她想说“霸王条款”,可还是换成了更为温和的说辞。
“别的项目我不太清楚,但是吧,最近的事儿你应该也听说了。”
“什么事?”
“永洛医疗,夫妻两口子闹离婚,把IPO都给搅黄了,这不是坑投资方嘛!”
姜经理的话不无道理,前阵子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
中国人往往把感情和财产混为一谈,所以夫妻财产矛盾越到这种关键时刻凸显得越厉害。
其他投资机构提出这种条款,目的或许是单纯的。
可偏偏是升幂资本……
顾新橙愿意和升幂资本合作,并无私人感情原因。
其他投资机构开的价码没有升幂资本有诚意,背景也不如升幂资本强大。
公司在初创期拿下升幂资本的五百万融资,日后的路也会更好走。
在她没有加入致成科技时,公司已经获得升幂资本的青睐。
想必傅棠舟愿意给致成科技投资,也不是因为她的缘故。
在这种情况下,出现这么一项奇怪的条款,令她费解。
谈恋爱和结婚要征求投资方的同意,天底下有这么荒唐的事吗?
更何况这个投资方还是她的前男友。
顾新橙找A大法律系的朋友咨询一番,她愈发意识到这种条款是侵犯婚姻自由。
思来想去,她拨通了于修的电话。既然姜经理说这是于修的意思,那她找于修合情合理。
电话“嘟”了几声,便被接通。
顾新橙开门见山地说:“于秘书,TS协议里有一项限制创始人婚姻自由的条款,我印象中没有谈过这项条款。”
于修问:“这项条款有什么问题吗?”
“我国婚姻法第三条规定,禁止包办、买卖婚姻和其他干涉婚姻自由的行为。”顾新橙说得有理有据,“所以,这个条款是无效的。”
“顾总,这项条款并没有约束你的婚姻自由。”
“如果担心创始人婚姻状况引发股权纠纷,我们可以设立其他条款。”
“这我得征求傅总的同意。”
顾新橙以为于修稍后会和傅棠舟沟通,谁知电话直接被递到了傅棠舟手里。
他口气冷淡:“不同意,可以不签协议。”
顾新橙一时语塞。
五百万的投资谈都谈好了,哪有临门一脚不踢的道理?公司一堆人还等着吃饭呢。
“傅总,您没有征求我们的意见,擅自增加条款,这不合适吧?”顾新橙说。
“夫妻股权纷争会给公司带来多大的问题,你应当清楚。”傅棠舟避重就轻,“初创公司各方面不稳定因素极大,把感情问题带入公司事务,团队可能分崩离析。”
“所以呢?”
“所以,不要和创业团队的伙伴发展私人感情。”傅棠舟不冷不热地说,“尤其是女孩子,更要注意。”
“女孩子怎么了?”
“容易被爱情蒙蔽双眼。”
“……”
如果傅棠舟不是她的前男友,这副一本正经的口吻,她差点儿就信了。
“傅总,我谢谢您了。”顾新橙冷笑一声,“这个道理我去年就明白了,我不会犯这种错误。”
去年发生了什么事,两人心知肚明。
傅棠舟淡定道:“你一向让我放心。”
以前两人恩爱时,她对他百依百顺,当然让他放心了。
两人有来有回地虚晃了两枪,谁也不落下风。
“这个条款我得和其他人商量,我不能代替大家做决定。”顾新橙说。
“签协议以后,你定期来汇报工作。”傅棠舟似乎料定他们之间会达成合作。
“什么时候?”
“每个月汇报两次,月初和月中。你亲自过来,当面汇报。”
“跟姜经理汇报吗?”
“跟我汇报。”
这种初创项目一般都是和项目的投资经理汇报工作,越过经理直接和投资机构老板汇报的,得是非常重要的投资。
五百万,至于么?这点儿投资恐怕根本挑不起傅棠舟的眼皮。
而且,一月两次,太频繁了吧……
不过,既然拿了人家的投资,投资方这边的合理要求,致成科技必须得满足。
顾新橙思忖片刻,“哦”了一声,说:“知道了。”
“傅总,我们可以简化程序吗?”
“什么程序?”
“把当面汇报改成——”顾新橙想说改成PPT汇报或者其他材料汇报。
“微信视频也可以,”傅棠舟问,“你微信号是什么?”
顾新橙:“……”
她以为分手以后拉黑名单已经够绝了,没想到傅棠舟比她还狠,直接删微信。
顾新橙勉强扯出一丝笑,“还是让我加您吧,您微信号是什么?”
看来她必须得把傅棠舟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了。
傅棠舟用一贯冷硬的腔调说:“一会儿我让秘书发给你。”
老情人互问微信号,似乎是在比谁把谁忘得更干净一点儿。
挂电话之前,傅棠舟说:“顾新橙,投资方和被投资方是平等的合作关系。致成科技做得好,大家互利共赢。我期待你们公司未来的表现。”
这句“平等的合作关系”,戳到了顾新橙心底的某个点。
市场上的投资方大多扮演金主爸爸的角色,如果团队处理不好和投资方的关系,日后会带来诸多隐患。
如果双方用合作伙伴的视角,平等地看待二者的关系,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纠纷。
顾新橙拿着拟好的TS条款找季成然商议。
“之前谈好的条款有什么问题吗?”季成然问。
“投资这一块是没有问题的,不过——”顾新橙将那项条款指给他看,“这项条款限制了团队核心成员婚姻自由。”
“核心成员,是指我们俩吗?”
“是的。”
目前,季成然是公司最大股东,占40%以上的股份,顾新橙占25%。
剩下的几个工程师,只占极少的股份——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他俩的魄力,把家底儿投进来的。
顾新橙提出自己的看法:“升幂资本担心如果发生感情纠葛,会带来股权纠纷。我觉得这个条款可以修改一下,比如说用财产协议之类的来代替。”
“如果改的话,还得和他们再谈,是吧?”季成然问。
“应该是。”
“直接签吧,”季成然说,“反正这个条款也没太大影响。”
“可是……”顾新橙犹豫。
“拿投资而已,他们只占15%的股份,约束不了实控人。”
“投资人的建议还是得考虑的。”
“嗯,我知道。”季成然将文件放回桌上,“但公司的事,还是得我们俩做决定,不是吗?”
顾新橙看着他,点了点头。
这份投资协议签订之后,升幂资本的效率很高,第一笔投资款三百万立刻打到公司账上。
这笔钱被投入到致成科技的生产经营活动中去,添置新设备、扩充技术团队、用户开发……烧钱的速度比顾新橙预想得还要快。
公司如火如荼地走上了正轨。
顾新橙的工作愈发忙碌,由于公司团队都是技术人员,除了技术以外的工作,几乎都是她在做。
需要承接项目,她得和人家客户谈。
工商税务那边需要什么材料手续,她得亲自去弄。
公司每个月对内对外的财务报表,都是她一手操办。
顾新橙每天早晨八点到公司,晚上十点才走,她比实习时辛苦多了。
当了老板,才知道老板不好当。
员工偷懒摸鱼那是占便宜,老板偷懒摸鱼那是对不起自己。
忙碌而充实的生活过得很快,月初顾新橙要去给傅棠舟汇报工作。
她将材料提前准备好,从中关村出发去国贸。
据说,分手以后最尴尬的事情是三天不洗头却在街上意外遇见前男友,顾新橙不想让类似的事情在她身上发生。
所以,她今天的穿着打扮比以往要隆重——收腰白衬衫配紧身包臀裙,裸色丝袜加高跟鞋。
脖子底下缠了一条浅色丝巾,整体装束少了一丝刻板。
总之,给投资人留下好印象总是没错的。
她也不愿意在前男友面前展现出狼狈的一面。
顾新橙到达升幂资本后,于修将她领到了总裁办公室,推开门便瞧见一尾金龙鱼在水草间惬意地游动。
她曾经问过傅棠舟,有没有养过小动物。
傅棠舟思索一秒,说:“我养了一条金龙鱼,在办公室。”
现在,顾新橙总算见到了这条金光闪闪的金龙鱼。
她的眼睛都要被闪瞎了,大概这就是金钱的光芒吧。
一想到它的主人是傅棠舟,她也见怪不怪了。
“你来了。”傅棠舟的声音在宽敞空旷的办公室里响起。
顾新橙的目光从金龙鱼身上移开,只见傅棠舟抄着西裤口袋站在落地窗前。
窗外阳光正好,光线勾勒着他侧脸的轮廓。他微微偏过头,与她四目相接。
裁剪合身的定制西装衬得他背线挺直,英姿飒飒。
胸前一条深蓝色领带上,有一处苍鹰的刺绣图样。
顾新橙:“……”
两人明明要谈正事,却不约而同地重视衣着打扮。
这种微妙的心思,恐怕只有老情人碰面才会懂。
傅棠舟坐回办公椅,靠着椅背稍稍松了下领带。
他清了下嗓,这才说:“开始吧。”
顾新橙将材料递给他一份,开始给他汇报。
他并不看材料,深邃的眼眸一直注视着她。他听得很认真,偶尔有疑问,会提出来,听她解答。然后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不得不说,这样的交流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她被重视,也被尊重。
傅棠舟似乎对公司现阶段的发展情况还算满意。他问:“下个月公司有什么打算?”
顾新橙:“下个月要做一个新产品,和智能家居安防有关。”
傅棠舟示意她详细讲一讲,她说:“是一个智能识别摄像头,安装在用户家门口。如果在摄像头范围内出现不明物体,会自动对物体进行识别。如果是个人,一旦发现在门外逗留时间过长或形迹可疑,摄像头会及时给用户发出警报。”
傅棠舟说:“市面上应该有类似的产品。”
顾新橙点点头,“我们了解过,暂时没发现性价比适中的产品。”
质量好的,价位极高,普通家庭负担不起。质量差的,又起不到安防的作用。
他们要做的这款产品,要在价格和质量中间做一个平衡,直击目前的消费市场痛点。
傅棠舟没再多问,顾新橙松了一口气,看来今日的汇报圆满完成,她可以撤了。
他看了一眼腕表,问:“你吃午饭吗?”
顾新橙愣了两秒,说:“我回公司吃。”
傅棠舟:“正好我也要吃午饭,一起。”
顾新橙推辞道:“……我还是不打扰了。”
傅棠舟瞥她一眼,眼神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顾新橙忽然意识到,拒绝投资方的午饭邀约,不合适。
万一人家是想趁着午饭时间聊点儿工作上的事呢?
顾新橙恍惚地跟着傅棠舟出了办公室,员工见了他,纷纷顿足,毕恭毕敬叫一声:“傅总。”
他们看顾新橙的眼光,并无异样,仿佛她只是一个最普通的被投资方。
这让顾新橙舒服多了,以前她从来不会和傅棠舟一起出现在这种场合——她害怕非议。
进电梯之后,顾新橙和他保持一人身的距离。
既不刻意亲近,也不刻意疏远。
傅棠舟西装笔挺,浑身上下有一种属于男人自信和潇洒。
顾新橙不禁在心里揣测,他会和每个创始团队的人吃午饭吗?还是说,因为她?
可她一直都猜不透他的想法,过去是,现在也是。
来到地下停车场之后,顾新橙远远就瞧见他那辆白色保时捷。
两人上车,她照例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这辆车的陈设和以前一模一样,和田玉挂坠,车载檀木香薰,一切都是她熟悉的感觉。
她扣上安全带,后背并不靠着软座。她的坐姿非常规矩,两条小腿并拢在一起,手搭在膝盖上。
车子发动之后,傅棠舟娴熟地转着方向盘,问她:“想吃点儿什么?”
这口吻不像冷冰冰的投资人,更像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他。
顾新橙说:“都可以。”
她对吃没有什么执着的追求。
傅棠舟没多问,将车窗半降,径直开出了地下车库。
深咖色穗子浅浅摇晃着,顾新橙的心情逐渐放松。
她偷偷斜了一眼傅棠舟,他目视前方,修长的手指把控着方向盘,专注于开车。
灰色安全带从肩膀横到腰腹,隐隐能从衬衫底下辨出胸肌的轮廓。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傅棠舟微微侧头,两人的视线在车中交汇,竟意外的暧昧。
顾新橙连忙扭过头,看向车窗外,脸上有些许燥热。
就在这时,顾新橙搁在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她本以为是公司的人找她,谁知屏幕上是一个久违的来电显示——周教授。
看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顾新橙愣住。
她今年五月结束交换回国,周教授在美国多待了两个月,后来又去欧洲参加学术交流活动。
周教授忙起来,无暇顾她。顾新橙最近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也没空打扰周教授。
掐指一算,师生俩足足有四五个月未见面了。
周教授的电话,她不敢挂。
现在应该不是工作时间吧?
呼啦啦的风从半降的车窗里灌入,还有汽车鸣笛声,有点儿吵。
傅棠舟将车窗升了起来,这意思很明显,他在给她接电话创造一个安静的环境。
于是顾新橙接通了电话,“喂,周教授。”
周教授问:“小顾啊,最近忙什么呢?”
顾新橙含糊其辞道:“工作。”
“哦,最近在实习吧?”周教授理所当然地这样认为,“之前你在哈佛交换的时候,是不是给期刊投过稿?”
“嗯,是的。”
“我前阵子在英国,正好碰见审稿人,你的稿子应该能过。”周教授毫不吝惜他的赞美,“对于学生来说,能在这种期刊上发表论文很不容易。小顾啊,你做得不错。”
然而,时隔近半年再提起这件事,顾新橙恍如隔世。
“我看,你不如继续读个博士,以后留校做研究。”周教授提议,“我给你当博导,怎么样?”
顾新橙:“……”
放在以前,她会很高兴。可现在,她高兴不起来。
她一心扑在事业上,没有继续读博的打算。
“周教授,”顾新橙小声说,“我不打算读博了,我想直接工作。”
这是她第一次拒绝导师的好意。
周教授沉吟片刻,问:“你工作已经找好了?”
顾新橙说:“找好了。”
周教授又问:“哪家公司啊?”
顾新橙纠结了几秒,这才和盘托出:“我和同学创业了,做的是人工智能方向。”
那边是长久的沉默,显然,顾新橙去创业这件事出乎周教授的意料。
车窗外一辆辆车飞驰而过,顾新橙看着车外后视镜里自己的脸,心底不停地打着小鼓。
她之前向周教授保证会跟着他潜心钻研学术,现在却擅自做主跑去和同学创业——她并没有和周教授商量过这件事情。
所以,周教授得知这个消息,到底会是什么反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