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湖畔聒噪的青蛙安静了,闷潮的湿气弥漫在空气中,仿佛下了雾。
凉凉的夜风骤停,飒飒作响的草丛亦归于平静。
“傅总,”顾新橙顿下脚步,“您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语气非常平静,可这一声“傅总”,隐隐在提醒着什么。
“没什么意思,”傅棠舟直视前方的路,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注意脚下。”
顾新橙下意识地往脚底看,黑黢黢一片,什么都没有。
之后,两人没再说话。
路灯像发光的白色海洋球,浮在黑夜中。
四周蛙声再次响起,绵绵不绝。
走过那片草丛后,傅棠舟停了下来,语气冷淡:“我就送到这儿。”
不远处便是顾新橙今晚入住的客房部,灯火通明。
顾新橙一句“谢谢”噎在嗓子里,她敛下眼睫,匆忙离开。
谁知,她的手忽然被拉住。
傅棠舟的手,向来是温暖而干燥的。
没等顾新橙回头,他便松了手,而她则感受到一份沉甸甸的重量。
顾新橙垂眸,她手腕上被缠了一个便利袋,是他刚刚买的零食。
她望了一眼那个袋子,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等到她再抬眼,傅棠舟已经插着兜走了。
皓月当空,树影婆娑,他孤傲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顾新橙在原地伫立片刻,忽地冷笑。
果然他还是老样子。
顾新橙拖着疲惫的身躯,拎着零食回到房间。
和她同屋的女孩子坐在床边,用毛巾擦着头发。
她见顾新橙拿了那么一大袋零食,问道:“我可以吃个饼干吗?”
顾新橙把袋子搁到床上,说:“随便拿。”
那女孩放下毛巾,开心地在袋子里挑拣零食。
顾新橙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拧开刚买的黄桃酸奶。
她拉开厚重的窗帘向外瞥了一眼。
空荡荡的一片,唯有月色依旧。
顾新橙捏着瓶子,脑中浮现今天的一幕幕画面,心跳蓦地失了几分节奏。
她迅速喝完酸奶,把空瓶丢进垃圾桶里,拿了睡衣去浴室洗澡。
*
傅棠舟乘着月色回到贵宾楼,面上覆了一层寒霜。
偌大的房间里,一个人影都没有,空旷极了。
他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冰镇矿泉水,坐上沙发,猛地灌了一口。
冰凉的水并没有将他心底的无名之火浇灭,反倒令他愈加烦躁。
他指尖倏地用力,瓶身扭曲变形,然后被狠狠摔在地上。
瓶口溢出的水洇湿了地毯,瓶中还有浅浅一层水。
傅棠舟单手扯掉领带,甩到床上。
昂贵的领带好似一团被嫌弃的破布,滑落到了地面。
他的衬衫扣子开了两颗,喉结凸起,隐隐可见领口处的锁骨线条。
傅棠舟揉了揉太阳穴,却无法挥散脑海中那个身影。
顾新橙对他公事化的问候,漠不关心的眼神,举止间刻意的疏离。
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告诉他,她已经不属于他了。
分手快三个月,傅棠舟从未像今天这般失态。
他宁愿她打他骂他,抱怨他对她的冷淡,哭诉说这段时间她有多么恨他。
只要她愿意在他面前示一点儿弱,他可以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像以前那样把她搂在怀里,当孩子一样哄。
可现在,她只当他是一个陌路人。
甚至在他放下身段暗示之时,跟他装傻。
呵,傅总。
这个称呼从她嘴里说出来,竟如此讽刺。
矿泉水瓶被踩扁,最后一点儿水尽数洒了出来。
浴室里有淅淅沥沥的水声,却不见雾气。
冷水兜头浇下,打湿冰凉的地砖。
明晃晃的浴室灯,照着墙壁上虚幻的影子,直至深夜。
*
第二天,顾新橙照常挂上工作牌,去会议中心忙活。
她在会议室门口迎宾,脸上挂着职业笑容,嘴角都笑得有些僵了。
九点五十,会议室内济济一堂。
除了个别嘉宾,与会人员已尽数到齐。
顾新橙望向第一排中央的几个空座,心想他今天不来了吗?
冒出这个想法的第一时间,她立刻摇了摇头。
她为什么还要用“他”这个字眼来指代傅棠舟呢?
正当顾新橙打算进场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傅棠舟昂首阔步地走过来,西装笔挺的秘书和助理紧随其后。
他今天换了一套靛蓝色西装,容姿矜贵,气宇轩昂。
迈入会议室大门时,顾新橙指引他:“傅总,里边请。”
傅棠舟连一个眼神都欠奉,脚步没有任何停顿,径直走进去。
他的衣袖带起一阵风,荡开顾新橙的发丝。
其他的工作人员见他走远了,才小声惊呼:“好帅。”
顾新橙抚平嘴角的职业假笑,并未言语。
今天的会议议程紧锣密鼓,可是许多昨天到场的大咖并不来——他们很忙,只能抽空来上一天或者半天,有些甚至演讲结束就匆忙离开了。
傅棠舟这样的大忙人,能来参加第二天的会议,着实让不少嘉宾吃惊。
顾新橙无暇顾及这些,今天有两个嘉宾的演讲主题她很期待。
她早早备好纸笔,只等着演讲开始。
傅棠舟亦专注听讲,除了时不时和周教授耳语几句,全程面无表情。
中午顾新橙没有去吃自助餐,而是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吃了简餐。
下午的会议开到了四点,大会主席致闭幕词,宣布此次AI峰会圆满落幕。
现场掌声雷动,彩屑纷飞,闪光灯照彻会议厅。
散会后,嘉宾们握手言谈,相互合影留念。
傅棠舟仍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不停地有人前来要求合影,他来者不拒。
“我也想和傅总合影。”
“去啊去啊。”
“他要是拒绝我怎么办?”
“大家一起过去呗。”
几个女工作人员互相撺掇着,忽然有人问:“顾新橙,你去吗?”
顾新橙闻言摇摇头,说:“你们去吧,我不去。”
那几人便不再管她,直接上前找傅棠舟。
傅棠舟摆出一副彬彬有礼款款微笑的模样,同她们合影。
顾新橙忽然想到,她和傅棠舟在一起一年多,竟连一张合照都没有。
傅棠舟不爱拍照,她亦没有发照片炫耀的心思。
都说雪落无痕,雁过留声。
可他们的感情从开始到结局,朋友圈里不曾有过彼此存在的痕迹。
想到这里,顾新橙扯开一丝嘲讽的笑意。
顾新橙正在会场收拾东西,忽然有人拍她肩膀,说:“周教授喊你过去。”
她抬头一瞧,周教授正和傅棠舟站在一处说话,旁边还有几位老总。
顾新橙抱着东西走过去,“周教授,您找我。”
周教授说:“今晚有个饭局,你和我一起过去。”
顾新橙的眼神快速扫了周围一圈,想必饭局里就是这些人了,傅棠舟应当也在其中。
她说:“我行李还在酒店,晚上……”
周教授打断她的话:“哎,难得的机会。你把行李带上,吃完饭正好有车送你回学校。”
周教授的安排非常妥帖,顾新橙何尝不知这机会难得呢?
可周教授不知道的是,她和傅棠舟曾经有过一段令她难以启齿的过去。
顾新橙只得回酒店拿行李,她本想跟周教授的车,可出了楼,一辆黑色迈巴赫却开到了跟前。
这是傅棠舟的车,她一眼就认出了。
司机拿走她的行李,放进后备箱。于修躬身替她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傅棠舟在车内正襟危坐,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和顾新橙一起干活的几个工作人员在她身后窃窃私语,有艳羡,有猜测。
这样的议论令她如芒在背,索性坐进去,关上了车门。
迈巴赫后座宽敞,两人分靠在两侧,谁也不挨着谁。
司机和于修,顾新橙都见过,这两人对她和傅棠舟的关系心知肚明,却一言不发——当他的心腹,不嚼舌根是第一要义。
即使傅棠舟反复无常,他们也视若罔闻。
只要按照他的指令行事就够了,至于为什么做出这种指令,别问。
车内散着淡淡的杉木香气,顾新橙单侧肩膀靠在车座上,望着车窗外的城市风光。
高楼大厦被霓虹点亮,车流的尾灯像一片金色的火海。
不记得是哪一次,她也曾像现在这样坐在这辆车里,傅棠舟在她身边,手臂自然而然地搂着她的腰。
几个月的时间不足以令北京这座城市产生剧变,可她身边的那个人,已经变了。
司机打了转向灯,前方路口即将右转。
这时,斜刺里杀出来一辆毫无章法的车,抢了车道。
司机当即将车刹住,车内悬挂的穗子一阵猛烈摇晃。
他的眼神飞快地瞟了眼后视镜,观察傅总的反应。
他本以为会被呵斥,却意外发现傅总神情自若。
他忍不住多看一眼,这才发现顾小姐被晃到了傅总身边,整个人都挨了上去。
司机不敢看了,立刻收回眼神,专注前方路况。
于修也在同一时间看向后视镜,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看来他猜得不错,傅总虽然表面上装作无所谓,但心底还是放不下顾小姐——难怪最近傅总脾气不好,可算是破案了。
傅棠舟伸手扶了一把顾新橙的肩膀,说:“当心。”
冷漠的口吻,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顾新橙的手撑在他结实有力的大腿上,他的西裤被压出几道褶,更加紧绷地勾勒着他的腿部线条。
她心底忽地燥热,连忙坐直身子。一抬头,却和他四目相撞。
窗上划过一道耀眼的车灯,在他发上晕出一圈亮色,那双眼眸依旧深邃。
下一秒,顾新橙瞥开眼神,轻抚胸口,平息心跳。
同样的陷阱,她不会落入第二次了。